69 西北篇 第六十六章 眉间砂(1 / 1)
天寒刺骨,瓦冷檐清,已是小雪节令。
庆州城经略府院落之间,不时有将官驿卒身影穿过。范仲淹自大顺城一线巡边归来,已有月余。经略府内机要诸事,复归一片繁忙,每日一到傍晚时分,尤是如此。
展昭自范仲淹书房走出,他刚交割了数件急务,心中本是一轻,却见一名候在书房门外的亲卫走来,向他俯身低禀两句。他眉头一紧,不及束紧裘衣,便径直向后院行去。
庭院尽头厢房,门户紧闭。展昭推门而入,匆匆走进屋内。
炉火微醺,烛光暗融,徘徊了一室药草气息。倾城昏昏沉沉卧于榻上。她床前坐墩之上,邓瑞年屏息而坐,正在为她诊脉。
大顺城头那一场痛哭,竟似是耗去了她大半心力。在随范仲淹一路回庆州途中,她便染了场风寒,一病延绵至今。前几日本已似渐有了些起色,谁知今日午后,症候却又加重起来。
展昭几步走到榻前,凝视倾城病容,向邓瑞年沉声问道:“邓先生,郡主情形如何?”
自种世衡过世,邓瑞年遵其遗命,从青涧城来到庆州,随侍范仲淹身边。此番倾城病下,范仲淹便命他看护诊治。他本就曾在细腰城中照看过倾城,这次见倾城病势沉重,更是尽职尽责,连日在倾城房中不离左右。
邓瑞年见是展昭来了,连忙起身回道:“展大人,郡主午后又起高热,来势颇急。我已令她服了柴胡散,若见药效,还要再等上片时。伤寒症候反复,也是常有之事。她此刻脉相虚弱,但一时并无凶险,展大人不必太过忧心。”
展昭亲身而历,本对邓瑞年医术十分信服,但倾城并非常人之身,这一病却拖了如此长久,他心下忧急,俯身坐在床头,深深叹息一声。
倾城隐约听到展昭与邓瑞年说话语声,勉强张开双眸。她见展昭坐在身边,纤眉舒缓,向他淡淡一笑。
展昭见她眸光幽暗,双颊微酡,不似平日,伸掌探向她额前,只觉触手之际一片滚烫。他心中一痛,眉头紧锁,默然不语。
邓瑞年见此情形,低声道:“展大人但请稍坐,我去将郡主晚间的药方写下给药房送去,少时便回。”
展昭点头称谢,邓瑞年起身离去。
倾城轻声一叹,挣扎坐起身来:“我本无大碍,邓先生又是一方名医,你方才言语神情,未免也太过紧张。若是邓先生会误会你对他有所质疑,又该如何是好?”
展昭小心扶她坐定,解下裘衣披上她肩头:“邓先生素来知我为人,必不会怪我。你病了这些日子,昨日好容易见好些,今天却又忽然间发起热来,我怎能不担心?”
倾城裹紧裘衣,倚上床头:“病去如抽丝。我现下左右无事,缓缓歇息便是,你又何必心急?”
她语声一顿,伸手自枕下一探,反掌托向展昭面前,低声道:“那件事,你所猜测的,果然不错。”
展昭眸中一颤,盯住她掌心,面色沉凝,眉峰微微颤动。
良久,他长叹一声,伸手取过倾城掌中之物,置于怀中收起,抬头望入倾城眼中:“你是如何取到的?”
倾城低眉道:“昨天夜里四更时分,我自己去取来的。”
展昭眉间骤然一紧:“你……你一定要我将你缚在身边,才肯静静养病么?以现下时节,深夜之间何等寒凉?你本已羸弱至此,为何竟还是不知对自己珍重半分?”
他语声沉重,携了深深怒意。倾城似是意料之中,垂头道:“此事关系重大,我心里一时难以放下,才会自作主张。我也未想到竟会如此……现下我头脑昏沉,难过的很,你若要骂我,可等到明日么?”
展昭望了她半晌,摇头一叹,轻轻拢起她肩头:“你这些示弱乞怜的招数,再也骗不了我……明日我便要赴延州见庞大人会商军情,这一路而下,还要去到秦凤路和泾原路,只怕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你今日如此情形,又令我如何能放心而去……唉,心中纵有千思百巧,为何就不能为自己着想些……若知你竟会如此逞强,我昨日万万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你……”
倾城无力靠入他怀中,轻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如今箭在弦上,你又想如何处置?”
展昭缓缓道:“余下之事,我自有道理,你不必担心。”
倾城抬起头来,眸中现出淡淡隐忧:“此事牵连必广,我又岂能不问?……更何况,他本是外冷内热之人,你若是秉公而断,只怕到头来会伤了他。”
展昭叹息一声:“事已至此,只怕再无两全之道……我出行在即,此事决断,必在今夜,再也拖延不得。”
他觉出倾城身躯微颤,解下她肩头裘衣置于一旁,扶她重又卧下:“你放心,我会妥善为之。你现在第一要务便是好生睡上一觉,旁事俱不须过问。”
倾城见他语义一片坚持,不许自己再涉入半分,只得摇头一叹。她本在病中强打精神,此时见展昭便在身畔,心神一缓,阖起眼帘,不过片时,便已倚枕入眠。
展昭静静坐在榻前,见她睡容转为平和,额间薄汗暗生,心知她方才服下的汤药已生效力。他心中感怀,只想就此伴在她身边,但转念回思,终还是轻叹一声,起身出门而去。
穿廊过院,回转中庭,已是夜色渐深。庭下偏房素寂,不闻声息。
展昭来到门前,屏息片刻,抬手轻叩两声。脚步轻柔而近,门户开启,现出青衫布裙,正是纳兰。
她抬眼见是展昭,微觉惊讶,连忙将他让入屋中,俯身敛衽道:“展大人,狄大人在神机营,恐怕要戌时后才能回来。展大人若有要事,还请差人去那边寻他。”
展昭点头道:“我知道狄青不在此处。我此番是来找你的。”
纳兰蓦然一顿,缓缓回身,抬手将门阖起。她低头静思片刻,转回身来:“展大人可有什么吩咐么?”
展昭静默半晌,沉声道:“你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么?”
纳兰低头道:“奴婢愚钝,不懂得展大人话中之意。”
展昭注视着她面上神情:“同样的话,若是由你来说,便可能乾坤变换,起死回生,但若是由我来说,便是要公事公办,不能有半分转圜了。”
纳兰垂眸而立,面容却仍是极其平静,似是此间情形,俱已在意料之中。
她淡淡苦笑一声:“纳兰无话可说。”
展昭似也料到她会如此,点头道:“好,那便由我来说。”
他缓缓走开两步,徐徐道:“距此千里之外,贺兰山北峰之下,有一处村落,叫做巴彦村。那里沙柳成林,清溪如练,世世代代,居住着乌桓族人。”
纳兰双肩一颤,抬起头来,望向展昭身前。
展昭又道:“二十年前,那巴彦村惨遭党项荼毒。族长为存续族中血脉,忍辱立约,村中子女成年以后,择时献与党项为奴。自那以后,虽保全了许多性命,但家家血泪,户户悲声,再不能全骨肉之情。”
他语声一顿,纳兰眸光黯转,又低下头去。
展昭叹息一声:“村中有一户人家,夫妇二人俱是猎户,膝下一女一子。大女儿名叫乌敏,天赋异禀,自幼喜欢与禽鸟为戏,是村中最精通豢禽之人。乌敏十五岁时,便被党项强征入瓦窑寨,两年之后,瓦窑寨被任福所破,她也随许多羌奴没入延州军营。”
纳兰缓缓摇头道:“乌敏早已死了。自她离开巴彦村的那一日,她便死了。”
展昭摇头道:“我始终相信,即便是变却了名姓,变却了模样,人心内依旧有些东西,是绝不会变的。现下站在我面前的,纵然已不再是当初巴彦村中无忧无虑的乌敏,也绝不会是一个助纣为虐不辨是非的党项死间。”
纳兰忍泪道:“展大人,这一切,你又是如何得知?”
展昭沉声道:“两年前,张元留书惊现延州经略府中,我便已知道宋营之内已深藏了党项暗间。我当夜查遍了经略府中所有线索,却一无所获。后来我才知道,为张元留书之人,那夜机缘巧合,奉命随浣衣帐诸女去了中军大帐。”
纳兰凄然道:“我若知道那夜会在中军帐内遇见他,我是万万不会去的。”
展昭静静道:“从那夜以后,你由他安排,住进经略府内,随侍他身前左右。范和曾安排你作内院婢女,你却坚辞不受,继续在马房做粗重活计。这事不同寻常,当时我便已留意。只是你一向安分守己,毫无异动,我只道自己是风声鹤唳,过于紧张。”
“直到后来,你随我们来了这庆州,凑巧被范和分去鸽舍洒扫。鸽舍每日凌晨即起,群鸽喂食便溺之时,腌臜混乱,杂役多不情愿担当晨班。你当班本在午后,却特地与他人换至晨时。范和无意中向我提起此事,我心中霍然警醒,才下定决心,遣人去详查了你的来历底细。若非如此,你平日在他一身荫蔽之下,再无人可能对你有半分怀疑。”
纳兰霍然抬头,颤声道:“展大人,此事来龙去脉,与他毫无关连!他平素谨慎之极,军情机要,从未携至房中,也从未向我吐露过半句。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只是请你莫要将他也牵连在内。”
展昭凝眉道:“你若果真对他如此在意,为何还甘心任由党项驱使?……我听闻党项用间,其意多半不在行刺,而在军情。我素知他为人谨慎,断不会将机要透露给你,所以九月间故意在范和房中留下几封军情文书。文书之上,俱是环庆路调动消息。这些消息,后来果然为党项获知。夏军候在路途之上,出兵伏击。只是我事先已另行告知接信之营,所以他们变更路程,未受所累……范和房内,除去你每日打扫,再无外人出入。那时我便已断定,你便是党项密间。只是我便査了鸽舍内所有信鸽,却未见丝毫异样。军鸽平素查验一直甚严,亦未有异种混入,我一时之下,尚不能查证你与党项斥候内外联络之法。”
他叹息一声:“好在回鹘一脉,亦是此道高手。甘宁郡主归来后,一直身在病中。昨日我见她精神稍佳,忍不住向她提及此事。她告诉我精通豢禽之人,可以秘制饵料喂食信鸽,信鸽在路途之上,若遇到此类饵料,便会飞落啄食,其身上携带的消息也会就此泄露。我昨夜有急务在身,一时无暇□□,郡主便自己趁深夜之间,抱病遍査了舍内两百只信鸽。”
展昭伸出手来,掌心托了三朵纤细羽绒:“她耗尽一夜精神,终于查出三只信鸽腋下细羽生出红色斑点,正是食用秘饵所致。这三只军鸽其中一只,便是当日送出环庆路调动消息的那一只!她一番苦心,终获证据,但亦是为此病程转急,此刻仍在昏睡之中。”
纳兰含泪垂下头去:“展大人,我罪孽深重,再无可恕,任你处置便是。”
展昭沉声道:“你可知道,敌军密间,若查证属实,当受剐刑□□?”
纳兰缓缓点了点头:“我一早便知。”
展昭深深呼吸一声:“我知道你为党项所逼,身不由己,若是你供出党项斥候与你联络详情,我会去求范大人从轻发落。若按戴罪立功论处,或能免你一死。”
纳兰含泪道:“展大人,多谢你的一番心意。我该受何刑,便受何刑,不必再麻烦大人。”
展昭摇头道:“你为党项所役,本是为了保全家人。你若死在这里,便再不能回去与他们团圆了。”
纳兰忍泪抬头问道:“展大人,你遣人到巴彦村探看之时,我家人可都还好?”
展昭叹息一声:“你父母尚在,勉强可度日过活。你弟弟前年冬时便已被征入撞令郎军中,如今生死不知。”
纳兰重重一震,上前攀住展昭衣袖:“你说什么……”
展昭心中虽不忍,但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纳兰怔怔而立,喃喃道:“不会的……他们明明答应过我,三年之内,不会将洛英征去……他们明明……答应过我……”
她蓦然松手,身躯一软,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展昭叹道:“你现下已知,他们到底是何等样人,难道还要再为他们保守秘密么?”
纳兰哭了半晌,霍然收尽泪容:“展大人,你不必再说了。他们手中尚有我数百族人,我若透露半分机密,不但我那些族人俱都得为我送命,我们村中留居之人,也全然活不成了。我死不足惜,但却不能连累了我全族性命。”
展昭心中为她深深一痛,但此事关系深远,只得又道:“但纵是你守口如瓶,难道你的族人们便能安然无恙么?党项一向出尔反尔,毫无诚信,你弟弟的事,不便是一例么?”
纳兰气息起伏,缓缓道:“展大人,我意已决,再不会更改。你若再劝我,我便立即咬舌断声。”
展昭摇头道:“你可知道,我若是军法从事,将你送入典狱营,你便是自断己舌,他们也还是会对你重刑逼供。那些非人苦楚,你脆弱之躯,必定经受不住。”
纳兰凄然一笑:“展大人,你若知道我在瓦窑寨曾经受过什么,便不会为我担心了。典狱营之内便是刀山地狱,对我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她静静起身:“展大人,你不必为我为难。我这便随你去典狱营。烦请你稍待片刻,我料理清楚,便随你去。”
她俯下身躯,将狄青床前矮榻上被衾薄枕叠放齐整,置于一旁,又将那具矮榻折好合起,收入床下。
展昭虽素来与狄青亲厚,此番却也是第一次进入他卧房之内。他方才未及留意,此刻才赫然发觉。他一向以为纳兰是狄青帐内宠婢,却绝未料到真情如此,惊讶之下,失声道:“你与他,难道并非……”
纳兰苦笑道:“展大人,你可惊讶了么……其实,在我遇见他之前,我也从未想过,这世上竟会有他这般的人……这两年来,他要我与他同住一处,不过是为了护我周全而已。我们同居一檐之下,他却从未对我有过半分他念……”
她抬手拾起桌案上昆仑奴面影,紧紧贴在胸前:“平素他不是练兵,便是出战,极少回来……每次他回来时,这屋中有了他的气息言语,我便会觉得自己也还活在这世上,而并不是一具牵线木偶……”
青铜坚冷,握在她纤柔掌中,竟似是这世上最后一件可供凭靠之物。
展昭被她言语触动,忆起与倾城分离两地时的情形,心中伤怀顿起。他前思后想,骤然警醒:“当日定川寨之役败讯传来,范大人本拟遣狄青驰援渭州,他却恰在那日生了一场急病,范大人不得不另遣范纯祐出征……难道说,狄青那一场急病,竟是你……?”
纳兰缓缓道:“那时天都军十万之众,风头正盛,神机营纵然骁勇,长途跋涉而去,又怎能与他们抗衡?他若是果真奉命而去,只怕再难回转庆州……他待我的恩义,我本就无颜承受。我这一生,也唯有这一次机会报答于他。我所作所为,已再无面目见他,我死于今日,已是死得其所,再无遗憾……”
她抬眼望向展昭,深深道:“展大人,这件事,还请你莫要告诉他……展大人,你可能成全我么?”
青石若磐,蒲草如丝,唯有心头愿,尽聚眉间砂。
展昭心潮起伏,沉如浩海,却终是无可奈何。终于,他缓缓点头,转身抬臂,伸掌推开房门,却是赫然一惊。
暗夜深沉,冷峻身影伫立门前,不知已有多久。
沉重靴履,一步步踏入屋中。他青甲之上金铁之音,泠泠如冰。
纳兰全身一颤,望着狄青向自己渐行渐近。
终于,他走到她身前,乌瞳中死一般寂静,不见半分神采。
她静静望上他俊美面容,忽然腰间一紧,被他紧紧揽入怀中。
青匕如冰,从他手中瞬间刺入她心口,穿身而没。
昆仑奴面影从她手中颓然坠下,叮地一声击上石地,迸碎点点青光,寒意彻骨。
这一变只在倏忽之间,展昭惊呼一声,却已不及上前阻拦。
绝望般的剧痛自心口穿来,令纳兰无法呼吸。她颦起眉头,眼前一片模糊,用尽全身气力,紧紧攀上狄青身上甲衣。
纤细手指握紧利铠铁衣,血如绛珠,渐渐汇成蜿蜒细流。
狄青仍然将她拥在怀中,偕她坐倒在地。
她在他怀抱之中挣扎欲起,抬起头来,暗淡栗眸中尽是深深忧虑。
“你……私杀敌间……只怕会……因此获罪……”
狄青缓缓道:“我知道。”
纳兰竭力张开眼睛,面前只是渐渐暗去,再望不见那熟悉之极的面容。
“我……本不想……骗你的……”
不过七个字,却用尽了她最后一分气力。
狄青阖起眼帘,一字字道:“我知道。”
她无力垂下手臂,面上现出淡淡笑意,似已是心满意足。
他紧紧闭起眼睛,霍然拔出匕首。
鲜血汩汩而出,透过他铠下戎衣,浸上他身前肌肤,犹带着她一身淡淡暖意。
眼睫微颤,青黛淡去,如梦里远山。
怀抱成空,气息杳然。
唯有朱砂一点,依旧莹亮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