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西北篇 第六十一章 铁浮屠(1 / 1)
瀚海阑干,漫无边际。
展昭静静而坐,转头看向身边,微笑道:“你不是说过想去看看贺兰山七星岩么?今日好容易得闲,怎地却来了这里?”
倾城遥遥眺望远处,良久,抬眸向展昭淡淡一笑,缓缓侧身,靠上他右肩。
她语声轻徐,萦绕风间:“这一路行来,我已倦了。贺兰山天高路远,可望而不可及。这落雁台相隔不远,倒可以就近一访……听说每年秋分时节,无数归雁远赴南地之时,在此低掠而过,羽风胜雪,垂翼如云,想来必是人间奇景……”
展昭点头道:“不错。这里全无人迹,静可对心,在这西北之地,确是个难得的去处。”
倾城将全身重量尽数付与他肩头,悠悠道:“若论幽然无扰,这里只怕还比不上那望延川下谷底静湖……你可知道,那一夜我们在那谷底望见天际流星之时,我许下了什么愿望么?”
展昭苦笑一声,摇头道:“你的心事,我如何猜得出?”
倾城轻声一叹:“那一刻星坠人间,我对天而祈,但愿长夜漫漫,永无尽头,你我便在那绝谷之中,静湖之畔,离世隐居,双剑为伴,终生不出……”
展昭低眉望向她,心内感慨万千。他伸臂将她揽入怀抱之中:“这有何难?等你伤势好些,我们便去那里,一圆此愿……我们可以在松林内筑一间木屋,从此之后,春赏山花,夏饮晨露,秋观繁星,冬沐初雪。湛卢与纯钧,从此形影相依,不必再于这沙场尘世中颠沛流离。你说好么?”
倾城淡淡笑道:“若能如此,再不羡仙……到了那里,你不必去忙别的,只须先燃起一堆松枝篝火,再多拾些野栗果来。那夜你烤的栗果火候不均,有甘有苦,这次由我来烤,你再尝尝如何……”
展昭微笑道:“一言为定。我此番拭目以待,绝不越俎代庖。”
倾城一声轻笑,倚在他怀中,良久无语。
忽地,她抬起头来仰望天际,眸光朦胧,面上笑意渐渐消去,低声道:“西北春迟,那老栗树想必还未萌发新枝……春华秋实,若要栗果重生,至少还要再有数月……只怕,我已等不到那一日了……”
展昭心内一紧,未及说话,只觉怀抱一空,倾城已长身而起,向前方缓缓步去。
她碧袖垂地,衣袂翻飞,赤足而行。白沙如雪,漫过她纤细足踝。
展昭吃了一惊,站起身来,却见倾城渐行渐远,双膝已没入沙中。她身子缓缓沉去,每远去一步,便被沙海吞没一分。展昭剧惊之下,向她奔去,不过踏出两步,亦是陷入了浮沙之内。
他用尽全身气力挣扎前行,伸臂想去拉住倾城。足下似有千钧引力,将他拖拽不前。她距他似乎只在咫尺之间,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
忽地,一阵寒雾漫起面前。待雾气散尽,展昭向前望去,只见沙平如水,风动无声,已全不见倾城踪迹。
冰冷细沙,深不见底,缓缓将展昭卷没。他只觉眼前一黑,从头至脚俱已被流沙包裹。彻骨寒意,令他几欲窒息。他骇然摇头,放声而呼。
“倾城……倾城……”
声声呼唤,并未发出半分声息,只回荡在他心底深处。
他只觉自己向下不断沉去,深渊万丈,归宿如谜。他奋力伸出手去,想抓住些什么,却全无半分可借力之处。
忽地,指尖触及一片坚硬冰冷,似是铁衣铠甲。展昭惊喜之下,伸手牢牢握住那一角甲衣,勉强张开眼睛,想辨个分明。
山间晨光,透过帐顶缝隙,如细锐针尖,刺入展昭眸中。面前身影渐渐明晰,浓眉虬须,一身重铠,正是神机营副统领焦用。
他见展昭醒来,面上神情一松,也不言语,起身径直离去。展昭坐起身来,发觉自己正在一顶简陋军帐内。身下一层薄毡,其下似是碎石砂砾,想来是正在山间谷地之中。他勉强站起身来,只觉头脑中混沌一片,青甲泠泠,不过微微伸展身躯,颈项间已是一阵剧痛。
帐外靴履匆匆,由远及近。狄青挑帘而入。
他摘下面上昆仑奴面具,握在右手之中,见展昭站在帐中,点头道:“你醒来正是时候。我们正要拔营回环州。你坐骑便在外面,我们这便启程。”
展昭只觉心内恍惚,喉中干涩暗哑,说不出地难过。他以手扶额,勉强问道:“这是何处?我们怎会在这里?”
狄青默然片时,缓缓道:“这里是西风岭北麓。我们昨夜用兵,在此扎营。”
展昭抬起头来,见狄青面色疲惫,满眼血丝,身上戎衣尽是血迹灰沙。他心中一动,胸内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
狄青缓缓握紧左手掌心:“等我们回到环州,再谈不迟。”
展昭心中忽地一沉,隐隐泛出无底空寂。他蹙起眉心,闭目不语,却仍是立在原处,全无离开之意。
狄青霍然长叹一声,缓缓道:“我早该想到如此……我昨夜趁你失魂落魄之际,虽侥幸偷袭得手,但那竭力一击,又怎能令你前情尽忘 ……展熊飞,你为何如此执着……”
他凝注展昭面上,静静道:“种谊已回细腰城去了。”
这一语醍醐灌顶。展昭全身一震,昨夜种种如冰湖骤裂,重又漫上心头。
他承种世衡所命连夜赶至环州,与狄青率神机营折赴西风岭后山设伏,拟截断擒生军后撤退路。他们在北麓山间候至丑时三刻,却不见动静。狄青命斥候赴前山侦看情形,却不意迎来自细腰城绕山而来的种谊。
细腰城内重重□□,由种谊含泪道出,如利刃般直插心内。狄青遽然而惊,回头相望时,展昭已跃上马背,一鞭抽上马身。
鞭风激荡,在马身上抽出一道深深血痕,回旋间血滴飞溅,洒入暗夜尘沙。
那坐骑剧痛之下扬蹄长嘶,向前冲去。种谊欺身而上,舍命拉住马缰,全然不顾健马蹄踏之间直可致命。
展昭面上全无一丝表情:“谊将军,放手!我要赶去落雁台,耽搁不得。”
种谊流泪道:“展大人,郡主遗言,雷火弹发,便是功成之刻。我在细腰城内望见雷火弹升空而起,不出半个时辰,便已命人驰马去那边看过……胡杨林枯木焦烟,落雁台流沙如镜,莫说郡主和党项千骑,便是我义弟陆离和种家军亲卫营,亦已消失无踪……展大人,你便是去了,也不过是更添伤怀而已……”
展昭望向远处山间烽火,一字字道:“她与我有约,绝不会先我而死。此刻,她必还在那里等我,我若是去得迟了,她必会怪我失约。”
说话间狄青已跨上青鬃骊,纵马拦在展昭马前:“谊将军,请退后。”
种谊放开展昭马缰,含泪望向狄青。
展昭抬头冷冷道:“狄汉臣,你也想拦我么?”
狄青沉声道:“此时此刻,谁又能拦得住你?……但你想想,你便是去了落雁台,又能如何?浮沙如海,一步也近前不得,你又怎能再寻到她?”
展昭缓缓道:“纵然是海里寻针,沙间埋骨,我也必会寻到她。这一节,你不必费心。”
狄青阖目摇头,忽地长叹一声:“好,你要去,便去罢。”
展昭纵马而出,狄青勒住青鬃骊,闪在一旁,放他先行。待展昭驰过自己身前,掌中长刀忽地疾风般从身后挥出,银弧闪耀一现,刀柄重重击中展昭颈背之间。
这一刀毫无先兆,如鬼使神差。展昭猝不及防,重击之下蓦然扑倒,跌落马下。剧痛从颈间直入四肢百骸,他旋即昏厥,跌入无际暗幕,似是再难醒转。
此刻山间晨曦,彻寒入骨。展昭缓缓呼吸,眸中已是一片清澄。他步出军帐,环顾四周,谷地之中,俱是神机营骑卒,或备刀,或饮马,井然有序,只待令下启程。朝阳照上他们甲胄刀刃,耀出冷光如芒。
狄青随他走出帐外:“我方才已收到范大人飞书。元昊既丧此间,战局千机骤变。他命你我先回环州,整顿布防,明日返延州向他复命。”
展昭缓缓系紧胸前甲衣缚带:“烦你向范大人禀明,展昭须得先寻回郡主,再携她同回延州。”
狄青心中为他一酸,勉强道:“龙女成佛,已登莲台之上,你又到何处去寻她?”
展昭静静道:“我与她生死之约,绝不相负。黄泉碧落,不过一步之遥,我只要到了落雁台,必能追得上她。”
狄青眉峰一紧,走到展昭面前:“昨夜你昏迷之间,我已率神机营与种家军会师一处。西风岭夏军残部千骑,被我们尽数斩首谷中。此番两千擒生军与元昊王师戍卫队,已尽丧于西风岭与落雁台,为郡主陪葬。她心愿已偿,必可含笑安息……”
展昭置若罔闻,向自己坐骑走去。
狄青追上前去,紧紧拉住展昭臂甲:“昨夜你乍闻噩耗,震惊之下难免有殉情之意。但此刻心情平复,怎地还是如此?你平素原是何等冷静缜密之人,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为何竟还是执迷不悟?”
展昭淡淡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
狄青情知万难劝转,一时束手无策。转头之际,焦用正向他奔来。他浓眉紧锁,在狄青面前单膝跪地,低声道:“斥候有信:铁鹞军千人队已逼近此处,不过七八里了。”
狄青骤然一惊。焦用续道:“自好水川之役后,这些铁鹞军行迹成迷。我们已侦勘了二十余日,一直不得其踪。今日在这里狭路相逢,只怕并非偶然。”
狄青目光闪动,喃喃道:“难道他们对种世衡如此深恨,必得令细腰城化为齑粉……”语声一顿,向焦用沉声问道:“神机营清点如何?”
焦用答道:“昨夜西风岭一战后,除却伤亡,还余六百七十三骑。”
狄青默然片时,扬声道:“焦用,你着飞骑速至细腰城告知种世衡父子弃城速退,从葫芦城一线绕回环州。我率神机一营百骑当先,在乌梁谷北面迎敌。你带领余下诸营,俱从乌梁道东撤,直回环州,不得有误!”
神机营虽矫勇之极,但毕竟是轻骑之师,遇到西夏千骑铁鹞,若正面对阵,必是难免溃灭。狄青如此安排,旨在保留精锐,亦为细腰城内种家军赢得退却之机。”
焦用素知狄青说一不二,此刻虽担心狄青以主帅之身亲迎铁鹞前军,却不敢出言劝阻。他应命一声,站起身来。
却见远处匆匆驰来一骑,正是神机营斥候统领。他在狄青等人身前滚鞍下马,跪地禀道:“狄大人,铁鹞军加速前行,已快进乌梁谷了。我们方才自崖顶望去,看到铁鹞中军王帐战车,元昊及张元俱在其中。”
焦用失声道:“昨夜元昊王帐在擒生军千骑之内,俱已陷入落雁台流沙之下,怎会又现身于此?”
狄青全身赫然一震。他默然半晌,缓缓道:“以元昊之诈,只怕是狡兔三窟。昨夜擒生军卫戍军王帐,应是他故布疑阵。他对种家军颇有忌惮,纵是趁夜偷袭细腰城,只怕还是不肯亲临其地……”
天机无情,心事虚化。昨夜高台浮沙,云山路遐,到头来,竟是辜负芳华。
狄青一向心冷如铁,此刻却也不禁眼中微现泪光。他不忍转头去看展昭面上神情,咬牙道:“方才计议不变。传令下去,即刻拔营!”
铁蹄重重碾地,震动百岳群山。神机营六百青骑自南漫起,北向涌入乌梁谷底。前方隐隐横生一线黑潮,无声浮动于山麓之北,似是深邃无底。
忽然之间,长角齐鸣,迸发如巨兽初醒。铁鹞前军如惊浪骤起,骇然扑面而来。
神机营当先一骑,昆仑奴面影狰狞,直如厉鬼。狄青长发披散,长啸一声,挥刀而进。
蹄尘漫天暴起,两军眼见便要接于一处。在将交未交的一瞬,神机营忽然雁翅般一分而开,如水遇磐石,流泄于铁鹞前军东西两翼。
神机营两翼骑队之间,赫然现出十余条手臂粗细的长索!
铁鹞前军势如雷霆,再不能收,径直冲入绳索阵中。长索断裂之间,数十铁鹞军人骑相扑,累累倒地,轰然震响,惊动天地。
狄青一刀将面前一名铁鹞军斩于马下,赫然勒住青鬃骊,向身后纵声喝道:“神机弩,箭雨破敌!”
神机弩,桑为身,檀为秢,铁为蹬子,铜为马面。弓身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箭木羽长三寸,弦力四石二斗,与□□一并,同是神机营立营之本。平素狄青练兵,神机营卫引发□□,俱须十中其九,否则便须受重罚。
此刻他一声令下,万千青矢应声而降,如嗜血之蝗,遮没了一天晨光,俱投向铁鹞军阵中。
铁鹞前军阵型本已滞乱,此刻箭雨骤下,躲闪抵挡之间,更是彼此冲撞碾踏,在谷内惨呼嘶吼,一时阻塞不前。
一线生机,便在此间。
趁此混乱之际,焦用已率神机诸营从谷底东麓乌梁道疾驰而去。
夏营前阵号角频转,铁鹞中军絮云阵迅疾掩上。铁鹞前军倒地的骑卒战马被无情碾踏而过,瞬间化为肉泥。
血腥气冲天而起,中人欲呕,铁鹞中军在血池中成阵直袭,神机一营仅仅百人之师,轻甲薄铠,难抵枪林。不多时间,已折损将近七成。
搏杀之中,狄青回头望见神机诸营已尽数突围。他心中默算天时,想来细腰城内亦已得到后撤消息。思忖一毕,他立马扬刀,四向而呼:“走!”
趁尚未被铁鹞军包裹其中,神机营余部聚向狄青身前,刀光奋起,在铁鹞军外围撕裂一道缺口。
脱阵在际,狄青环顾身前左右,忽望见一骑如飞,全身宋军甲胄戎衣,背弓负箭,径直向铁鹞军阵后冲去。
他心中剧惊,纵马追上前去,二骑并驾齐驱之间,向那人扬声喝道:“展昭,你疯了么?”
展昭不答,只是向前策马疾奔。
狄青咬牙不语,挥手一刀横出,逼展昭勒住坐骑。
双骑蓦然并驻,在原地盘旋嘶鸣,扬起一片寒沙。
狄青霍然道:“她已死了。你便是在这里送了性命,她也不会再活转了!”
纵然是千般不忍,但在此生死之际,这冰冷一语,终是不得不直言而出。
展昭抬起头来,目光投向铁鹞军中军阵中。
王帐华盖摇摇,不过在数百步外。其间暗暗千骑,俱如云烟。
他忽地出手握住横在身前的刀柄,缓缓道:“她活着时,我从未明白过她为何总是那般执着。如今她离世而去,我才总算知道,失却此生挚爱,究竟是何滋味……”
他语声平静悲凉,不知怎地,竟令狄青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惧意。狄青身躯一颤,只觉刀柄上传来一股刚劲力道,掌中一麻,长刀已被展昭夺去。
水龙刀脱手而出,这是狄青此生从未有过之事。他震惊之下,一时僵在原地。
展昭收刀在手,眸光黯然,低眉喃喃道:“君不悟,徒奈何。前情种种,俱是我不解你心……事到如今,这未偿之愿,便交给我罢……”
话音未落,他已纵骑而出。
劲风披面,一名铁鹞军奔袭而来,枪锋直挑,迎向展昭咽喉。
□□尚未刺到,水龙刀已席卷而出。
霹雳一声,刀光回转,□□被震得脱手而出。那铁鹞军惨呼声尚未出口,已被水龙刀腰斩为两段。
横尸落马,血瀑冲飞。其后铁鹞军见之皆惊,怔忡之下,展昭已驰马而过,深入铁鹞中军。
前情尽逝无凭寄,震衣而起,风过沙低。
虽千万人,吾往矣。
铁鹞中军阵内,旗令官匆匆奔至王帐战车之前:“主上,狄青率神机营突围东去了。”
车中人身材魁梧,圆面高准,一身银白窄衫,头戴红里毡冠,冠顶后朱红结绶飘垂。正是夏主李元昊。
他端坐于双驹战车之上,厉声道:“什么?铁林对轻骑,居然还是让他们逃了?”
那旗令官嗫嚅道:“他们突然使出长索阵,前军措手不及,阵型不稳。他们折损七十余骑,大部已趁乱走脱。前方斥候方才来信,细腰城种家军亦已撤向环州。”
元昊咬牙不语,忽地摇头冷笑道:“难怪人称汉儿皆是藏头膝下。狄青枉有天使之名,没想到,却也是临阵退缩,真是令人失望!”
那旗令官迟疑道:“这……倒不尽然。”
元昊奇道:“哦,这话怎么讲?”
旗令官回道:“有一名宋营骑卒,并非神机营服色,也不知是不是迷昏了头,放着生路不去,竟一头闯进铁林中军阵内,像是要奔着王帐而来。这人厉害得紧,长刀之下,已斩了数十铁林性命。如今中军三营已将他合围,尚不知结果如何。”
元昊站起身来:“竟有这等样人?”
张元本骑马随侍一旁,此时连忙催马近前:“主上不必担忧。我铁林无敌于天下,岂会被一个疯子扰乱全局?微臣这便吩咐弩队下去,不消片时,便会献来这人项上头颅。”
元昊微微一笑,摇头道:“这般有趣情形,我已多年不见。若是轻易杀了他,岂不是可惜得很?告诉中军,不准放箭,放他近前来!”
张元心中虽觉不妥,却不敢违拗,依言传命于前。
展昭此刻深陷铁鹞中军,已剧斗了将近两个刻时。他左臂箭伤原本尚未痊愈,此时力拼之下,伤口迸裂开来,将戎衣箭袖浸满鲜红。他只觉水龙刀在掌内变得渐渐沉重,披斩挥击之间,虽尚凌厉,却已不似初时灵动迅捷。
忽闻金铁之音震耳大作,铁鹞军如退潮般霍然闪开前路。玄色王帐笔直在前。展昭霍然拨转马头,向王帐驰去。
眼前黑风骤起,九匹铁鹞排成一行,齐步并进,拦住展昭去路。凝目看来,他们人马一体,以铁索相连,墨色重甲从头盔裹至马蹄,毫无片隙可乘,步履行动严丝合缝,竟如以机括操纵的嗜血之兽一般,只待蚕食面前猎物。
元昊远远眺望,抚掌道:“这铁浮屠结阵以来,从未一试身手,难得今日,正巧有这活靶送上门来。”
张元在一旁点头笑道:“主上所言极是。与其令其一刀毙命,远不如将其玩弄于鼓掌之间。”
铁浮屠昂然逼近,展昭坐下战马本已将力竭,见此情势,惊悸中向后退却。展昭勒紧马缰,那战马原地盘旋间,另一排铁浮屠已从后方向展昭冲来。
前后合击,铁骑灭顶,不见浮屠。
九枪归一,瞬间从身后齐袭而至,展昭赫然一惊,避开枪锋所向,抽身滚落马背。只听一声悲烈马嘶,他坐骑已被数□□穿脖颈,倒地不起。
展昭骤然落地,勉强站稳身形,前方九柄□□已当身攻到。他咬牙挥刀横档,怦然一声,水龙刀从掌内被一震而脱,飞出十几步外。
他踉跄而退,身后枪锋又至。四面八方,如天罗地网,密不透风。
眼见□□已将及身,展昭右手斜回,湛卢霞光飞耀,离鞘而出,瞬间点中后排两骑铁浮屠坐骑马睛。那两匹坐骑疯狂般嘶鸣,将整排铁浮屠连身带起,向展昭身上撞来。
铁塔九重,一并将倾,力道何止千钧?
电光石火的一瞬,展昭欺身而上,左手甫出,抓住后排铁浮屠骑间连索,运起全身内力,将倾倒之力牵引向前,重重撞上前排铁浮屠诸骑。
轰然碰撞之声,直如地狱崩塌。十八骑铁浮屠相撞交踏于一处,黝黑铠甲瞬间断裂纷飞,人马骨折血溅,不忍卒睹。
展昭飞身而起,直跃出七丈之外。他单膝着地,落下身形,只觉胸口一痛,仰面喷出一道血箭。
方才牵引之际,铁浮屠冲撞之力透甲而入,已令他经脉剧损。
锵然一声,湛卢坠落于地,余音不尽,似作诀别之语。
血滴如流,自唇畔缓缓跌落,融入平沙。
展昭缓缓呼吸,抬起头来。仇雠在前,历历可见。
他霍然抬臂,反手摘下背后长弓羽箭。
眼帘慢慢阖起,隔落睫间静泪,心底悲辛。
……郡主还不明白么?这里便是桑怿埋骨之地……桑怿奉任帅之命,川下只要还有一名大宋兵卒,桑怿便不下此峰……
……我任福身为大将,兵败,以死报国耳!……
……只愿西疆这辽阔天地,不再有第二个好水川……不再有尸横遍野,血漫荒山……不再有亲人离散,生死艰难……
……你我便在那绝谷之中,静湖之畔,离世隐居,双剑为伴,终生不出……
……从此之后,春赏山花,夏饮晨露,秋观繁星,冬沐初雪……
……湛卢与纯钧,从此形影相依,不必再于这沙场尘世中颠沛流离……
泪尽意平。展昭蓦然睁眼,将长生箭搭在无极弓上。
弓硬似骨,弦盈如月。万缕素光,无边希冀,凝聚为一。
铮然弦动,血羽如燃,三矢长射而出,穿云裂日,直向党项王帐而去。
元昊大惊之下,振袖而起,拔出腰间佩刀。刀光回旋,喀喀两声,劈开两支来箭。
只听啪地一声,第三支箭已在他心口处透甲而入。
他内甲下护心镜本是西域稀金所制,坚固异常,刀剑不入。但这追魂一射,劲力之强,射程之远,已全然超乎想象,直将那护心镜射得粉碎。
元昊仰天一笑,撕开胸前衣衫,长生箭微微颤立,已刺入肌肤半分。一缕血痕,自他伤处流下,浸染了白袍衣襟。
张元面如土色,颤声道:“主上,您……”
元昊向他重重一挥手,反手拔下胸前羽箭,喝道:“弓来!”
身边营卫跪立而前,恭谨献上劲弓。
元昊上前一步,执弓搭箭,霍然反身,对准展昭所在。
“天命在朕,你们垂死之争,又有何用!千百铁林之中,你孤身一人,居然还能伤朕,朕也不得不敬你三分。这长箭的滋味,朕且赐你一尝!”
怦然一声,天狼弓劲放长箭,竟是直袭展昭咽喉。
方才三箭连发,展昭已耗尽全身余力。此刻他单膝跪地,眼望长生箭凌空而至,蓦然握紧地上湛卢剑柄,阖上双眼。
力尽而竭,有憾无悔。重聚时刻,只在眼前。
眼见长生箭已将射及展昭咽喉,一道银光蓦然破空而至,厉声尖啸中,一支雪羽长箭将长生箭夺地一声钉落于沙地之上。
党项后军阵中骤然数声巨响,几朵浓烟腾空而起,溢满山谷之间。铁鹞军阵猝不及防,乍然裂开一隙缺口。
一队素甲轻骑,电光般透阵而入,从那缺口中径直驰入中军。当先一骑白裘如雪,远远勒住坐骑,一双碧眸冷冷望向党项王帐。
元昊与他目光遥遥相接,心中一震,喃喃道:“夜落纥回鹘,原来你们竟还在人间……”
从轻骑队中闪出一匹银驹,奔腾如龙,倏忽间已驰向展昭身前。马上人勒住坐骑,向展昭伸出右掌,含泪叫道:“快上马来!”
语如归云,萦绕梦魂之间。展昭遽然一惊,张开眼来,与她眸光相触一处。
朝阳如金,万缕千丝,沐身而下。
他怔然半晌,面上缓缓现出微笑:“我所料不错,你果真在此等我……”
她摇头不答,泪落如雨。催马上前,俯身握住展昭手臂,运力将他拉上马鞍。
他勉强靠在她身后,面颊与她后颈相贴,只觉她气息起伏,肌肤微凉,依偎之间,隐隐透出一缕暖意。
他心中疑惑,待要问询,却觉肺腑翻涌,又喷出一腔鲜血,尽数洒在她裘衣之上。
他神思渐渐昏沉,恍惚之中,觉出她回手将他双臂环上她腰间,霍然催马,偕他共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