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西北篇 第五十七章 绝情谷(1 / 1)
黑云涌近,突然间崩裂如鱼鳞。铁鹞军势不可掩,灭顶而来。怀远骑营指挥常鼎举起□□,蓦然催动坐骑,向来敌直扑而去。
“随我赴死!”
震耳呼声中,一千怀远骑军脱缰而出,转瞬间已与西夏铁鹞军相接一处。铁鹞军骑兵全身皆包裹重重铠甲,只露出战盔下一双双眼睛,重铁□□长达丈余,重达二十余斤,战马亦是厚甲被身,砍斫难透。怀远骑军虽在宋营上下已属重甲之师,但与铁鹞军相比却刚脆立判。搏命冲杀之中,手中枪锋往往尚未刺中对方,便多已被来敌深深贯穿了胸膛。一骑扑地,后骑继之,如怒涛拍岸,在无边墨海中掀起一层血浪,亦将铁鹞军的鱼鳞阵冲开了一条缝隙。
千百条性命,倏忽间牺牲殆尽,不过只为让磐石般的敌阵裂开这一道细细缝隙。
远处号角低鸣,铁鹞阵形一变,这缝隙缓缓合拢,将消未消的一刻,桑怿狂吼一声,“进!”,率一千广锐轻骑风一般冲入铁鹞军中,展昭与倾城亦追随而去。
便如一头闯入漆黑深夜,四面八方,俱是枪风与血光,不见半分天日。展昭催马不停,握紧湛卢,剑风过处,将袭身而来的枪锋一一斩落,反手全力横劈,两名铁鹞军身已首异处。他回身望向倾城,见她马速微缓,一剑斜挑,力透铠间,刺穿了一名敌骑。
“莫要恋战,走!”
长鞭如棘,重重抽上马背,双骏如龙,飞一般驰过铁林。
天光骤亮,广锐轻骑从铁鹞军中穿阵而出。全营折损过半,不过剩余四百余骑,如一柄雪亮匕首,径直插入党项中军。数万党项擒生军万万未曾料到宋军竟能如此迅速地冲破铁鹞阵,仓猝之间,竟被冲乱了阵脚。趁此混乱一刻,桑怿带领十余广锐骑,从旁侧山道上纵马而上,往十字峰攀去。
忽地长号直鸣,桑怿心中剧惊,回头望去,千百块重石自空中向山道直落而来,便如骤雨一般。此番夏军大举而来,五军齐发,竟连泼喜军也一并而至。这泼喜军主掌抛石攻阵,编制不过二百余人。他们每人一驼,驼峰间架起抛石重械,号令之下,万石齐发,石雨落处,片甲无存。
桑怿久经沙场,虽惊不乱。他跃起身形,从坐骑上纵下,闪身藏于马腹之下。只觉眼前一黑,乱石纷下,马嘶如狂,惨呼纷起。待尘烟稍平,桑怿纵身而起,只见爱马全身抽搐,已成致命之伤。回头望去,身畔已不见一人,方才广锐营随骑或死于石下,或跌落崖底,再无寻处。
他狠狠一咬牙,抛下手中铁锏,从地上拾起一面自随骑手中跌落的宋营军旗,在阵阵石雨之中,背弓负箭,猿攀猱进,终是站上了十字峰间山崖犄角之处。
青旗浸血,在半空中如碧焰般燃起,飘摇招展,指引生机何在。
“西南突围!”
任福直指旗帜所向,一声令下,□□营与□□手结成方阵,中军步卒大队亦是直压而上,一齐卷入夏军阵中。
任福一手执铁鞭,一手执铁锏,纵马扑上,将一名铁鹞军砸得脑浆迸裂,纵声长呼:“进生退死!”
有进无退,一决生死!
铁甲利刃,枪锋箭镞,死生之际的撞击践踏,绝望中的嘶鸣怒吼,将这一滩荒川融炼为人间地狱。
铁鹞军见一时无法尽噬宋营中军,阵形再变,如铁钳一般展开两翼,夏军擒生军与□□队涌上阵前,结成一个个圆圈,将宋军分割包裹其间,短兵相接,混战一处。桑怿在十字峰腰居高临下,以旗语指引,虽敌我悬殊,但宋军各阵进退趋同,一时尚得苦苦支撑。
展昭与倾城此刻仍陷在西夏擒生军阵之中,拼刺冲击,不得而出。忽见党项军南方阵营涌动,一支强弩队迎面而来,约有四五十人。笃笃声响中,弩机惊弦,箭矢齐发,向山崖间桑怿方向射去。桑怿站处距川底十丈有余,□□虽急,但射到他身前时来势已缓,桑怿军旗翻展之间,将箭雨卷开一旁。
展昭仰头见桑怿独自支撑,虽一时无虞,但终是危急。他心中焦灼之极,却一时无法可想。忽听嗤嗤声起,一阵□□向迎面而来。他急挥湛卢拨挡,却听身侧一声凄厉马嘶,原来倾城坐下绝影被三只□□射穿脖颈,扑通一声,前蹄跪倒在地。
展昭心内剧惊,左手疾出,不等倾城坠地,已隔空握住她右臂,劲力运处,将她拉上逐星马背,坐于自己身前。他二人同骑逐星,两边挥剑,抵挡四方射来的□□,勉强暂退至十字峰崖底。
倾城回头望去,见绝影倒卧地上,瞬间被擒生军铁骑碾踏而过,变为一团模糊血肉。回想这两年朝夕相伴,同行之情,她心内痛极,瞬间泪满双眸。
笃笃疾响又起,党项强弩队又一阵□□对准桑怿,向十字峰间射去。倾城揩去余泪,将纯钧反手收入腰间剑鞘,向展昭道:“军旗若失,万军覆灭。我有天丝甲护身,不怕□□。你助我上崖去,以助桑将军!”
展昭情知此时二人同骑,深陷敌阵,已是九死一生之势。崖顶势高,一时或比谷底更易支撑。但当前情势瞬息万变,若是乍然分离,只怕便如浮沙入海,再难重聚。他蓦然从背后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一时竟是不忍放手。
倾城回眸,含泪淡淡一笑:“我且上去看看情形究竟如何。你便在左近等我,莫要走远。”
展昭深深看入她眼中,终是缓缓点了点头,在她耳畔道:“千万小心!”
他松开怀抱,左手扶住倾城肩头,右手抓住她腰间甲胄丝绦,内力暗吐,低喝一声,将她身子向山崖间推送而去。
那山崖陡峭之极,壁间绝少凹凸之处。倾城借展昭一掷之力掠身而起,直纵三丈,搭手岩缝之间,借力再起,如雨中轻燕,在漫天□□中沿绝壁纵跃而上。
桑怿早已望见倾城,他长旗挥出,卷开一蓬□□,将她拉上崖间。
他执旗当身,纵声一笑:“郡主好兴致!怕桑某在这里一个人孤单不成?”
倾城见他孤身危崖,豪意不减,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再回身望去,只见山间薄雪初积,隐现芒白,夏军漫川铺盖,如黑潮般将宋营将卒吞卷其中。宋军诸部在浪底潮间搏死相拼,却显见已是无力回天。她心潮激荡,悲愤交并,一时气息起伏,再不能言语。
桑怿笑声甫住,环顾川底:“郡主,你来得正好,我恰需缓手。你且帮我执掌这军旗!”
倾城上前一步,接旗在手,却见桑怿从背后摘下无极弓来。他执弓在手,右臂反手从箭筒内取出十余只长生箭,夹在右手指间,眸光闪动间,瞄准了夏军各阵之中数十旗号手。
弓盈如月,弦动连环。铮铮急响间,羽箭不绝,穿风度雪,直下川底。每射出一支,便有一名夏军旗号手被贯穿咽喉,扑地不起。桑怿手中羽箭顷刻用尽,他反手取箭再射,继而反复,片刻不停。夏军诸阵旗号顿失,阵势不由得滞缓下来,宋军各部总算赢得片时喘息之机。
桑怿射过三巡,抬手再取箭时,却蓦然一顿。倾城回头看时,见他手里只余下四支长箭。
四箭合一,聚在他粗糙掌内,箭柄微微颤动,血色耀目。
山谷东侧山峰之上忽地传出一阵高亢鼓声,连绵不绝,震动群峰。西夏诸军听了这鼓声,俱是精神一震,杀声骤然高起,暴戾之气直升而上。
倾城凝目向对面峰顶望去。细雪蒙蒙,难见真切,只望得见一顶玄色王帐,尖顶如锋,闪耀丝丝金辉。
夏主李元昊,竟然现身阵前,亲临督战!
倾城只觉全身血液赫然涌上头顶。她双手颤抖,几乎再握不住那柄沉重军旗。桑怿骤然上前,将三只长箭收回箭筒,只留下一只,牢牢嵌入弓弦。
两山之间,相隔百丈,绝非弓箭可达。但桑怿竟是缓缓举起长弓,对准王帐之下,满满拉起弓弦。
玄铁弯弓,在他手中格格扭曲作响,将近崩裂的一刹,长生箭铮然离弦,融入一天漫雪,再不回头。
明知结局,但使无悔。
弦震心惊。倾城蓦然回头,见无极弓弦散落弓柄两端,竟已被桑怿这竭力一射生生震断。
桑怿仰天一笑,满眼泪光。
他上前将长弓与箭筒俱都缚在倾城背甲之上,单膝跪在她身前:“桑怿请郡主下峰!这无极弓与长生箭,请郡主代桑怿携回汴京,送归圣上!”
倾城含泪而立,缓缓摇了摇头:“若是下峰,请君与共。”
桑怿摇头道:“桑怿奉任帅之命,川下只要还有一名大宋兵卒,桑怿便不下此峰。”
倾城决然道:“既如此,倾城便陪伴将军在此。”
正说话间,数十支长箭自崖下劲射而来。倾城一惊,放开军旗,震剑而起,纯钧寒芒挥洒,将来箭尽数斩断。远眺脚下,原来西夏强弩队为射杀桑怿,俱已卸下机弩,换为劲弓长箭。
桑怿站起身来,拾起足下旗帜,一抖而开,厉声道:“郡主还不明白么?这里便是桑怿埋骨之地!郡主在世间心愿未了,绝不能在此为我陪葬!”
他重重一掌,推在倾城肩头:“桑怿拜别郡主!郡主保重!”
倾城本立在崖边,凝神抵挡山下射来的长箭,桑怿一推之下,她站立不稳,惊呼一声,已沿危崖之壁滑坠而下。急坠之间,她咬牙反手一剑,纯钧插入峭壁之间,直激起点点碧光。她趁下坠之势稍止,扬臂拔出纯钧,一掌推上岩壁,凌空借力,一个转折,已落在川底。
她踉跄后退数步,仰面望去,桑怿仍站在崖间。
十几只冷锐长箭穿身而过,将他牢牢钉在崖壁之上。其中一只透盔而入,笔直插入他的头颅。他满眼血光,立而不跪,双手紧紧相握,青旗漫卷,血帜飘飘,指向西南方向。
倾城只觉满心绝望悲慨再不可抑,一口鲜血自胸内直喷而出,融入雪地沙间。她以剑支地,勉强站稳,在崖底茫然而顾,想寻找展昭身影,却只见四处马嘶人影,皆是西夏军卒,一队撞令郎正向自己迎面而来。
这些撞令郎本是党项征缴俘虏而来的羌汉奴隶,为求生存,为夏军挥戈阵前,与行尸走肉一般无二。他们百人一队,将倾城裹夹当中,竟是要将她围死其间。
她跌跌撞撞,行在撞令郎阵列中,纯钧挥砍穿刺,被敌血浸透了剑柄,几欲脱手。搏杀之中,她旋身四顾,凄声叫道:“展昭,你在哪里?”
山无声,谷绝情,不闻回应。
扑面而至的,只有重重铠甲,道道血光,声声惨呼,分不清是敌,是我。
足下步前,宋夏两军人马尸身已累累于地。甲衣交叠,血汇一处,漫溢荒川。
周遭血腥之气,令她几乎窒息。她勉强忍住呕吐之意,奔走踉跄,一遍遍呼道:“展昭,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千百遍嘶呼之中,她泪如雨下,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已气息难继。
忽地,她目光瞥见一匹战马倒卧于地。她心中一惊,闪开不知何处袭来的一柄□□,奔上前去。
那是一匹玄龙马,马腹已被长□□穿,肝肠涂地,躯体僵硬,早已气绝多时。一颗泪滴,犹挂在睫毛之间,晶莹通透,映出她一身血染征衣。
逐星。
天地似在这一刻崩塌。倾城痴痴站在原地,不知身在何处。不远处一名夏军撞令郎向她举刀奔来,她竟是浑然不觉。
寒光一闪,长刀已透铠而入,斩落在她肩头,被她衣内天丝甲瞬间弹开。倾城肩上一痛,霍然惊醒,茫然挥手间,纯钧已深深刺入那人咽喉。
那撞令郎是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他清秀面容赫然扭曲,一双栗色眼眸被惊恐凝固,绝望地看入倾城眼中,竟是似曾相识一般。他喉中格格颤响,目中忽地留下泪来,用尽最后余力,嘶声而呼。
“姊姊,我……我要死了……”
倾城骇然拔剑,那少年扑倒于地,当即气绝。
倾城怔怔退后,身后蹄声近前,一名擒生军骑兵直袭而来。她不及回头,已被他手中铁锤重重一记击在背上。
这一击沉重之极,将她背后甲衣震得粉碎,虽有内甲护身,却已直透肺腑。剧痛之下,她左手反掌挥出,数枚回天针脱手而出,尽数钉在那擒生军面上。那人惨呼一声,栽倒马下,铁锤滚落一边。
雪絮纷纷,漫落她眉梢肩头。欲哭,再无泪,欲唤,已无声。
她向前踉跄几步,只觉周身如冰,五内若焚,再难支撑,终于膝头一软,向前倾倒。
雪落平沙,云山迢递,魂归止兮。
就此睡去,应是一场好眠。
她身子尚未触及地面,一双臂弯已将她紧紧揽起,深深拥入怀抱。
“倾城!”
她勉强张开眼睛,依稀望见戎衣浴血,征甲萦身,湛卢锋刃上满是细密血痕。
耳畔传来他的语声,焦灼伤痛,却仍是沉毅坚持,将身外喧嚣俱化作心底静谧。
“我在这里。”
她心中霍然一松,阖上双眸,任自己倒入他怀中,再唤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