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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东京篇 第四十六章 凤栖梧(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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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亮,晨风如约而至,穿珠帘,过玉殿,直入罗帏。

倾城骤然惊醒,一身薄汗,只觉寒凉透衣,好似这一生从未如此冷过。

她勉强坐起身来,一把青丝垂于枕畔,四肢百骸全无半分力气。低眉看时,左手腕上犹裹了层层白绫。白绫之下,那道细细伤口,不过似一条蜿蜒红线,但裂肤入骨之深,甚至太医们每日换药时见了,都不忍直视。

她重又闭上双目,盘膝坐定,双手缓缓捏了剑诀,置于膝上,暗暗运起内息。一缕真气自丹田聚起,勉强被送至膻中穴,便引发一阵锥心剧痛,她咬紧了牙,却无论如何再难支持,心内一灰,颓然跌坐榻上。

每日醒来时,她总是难以相信,这一场梦魇,竟是真的。

欲哭,却已无泪。

静坐良久,她张开眼睛,眸中已满是寂然。垂下头去,目光不经意地转向枕畔,却蓦地发现枕下露出半截乌竹双管。她神念一动,抽出看时,正是曾于展昭手中见过的那只羌笛。她心中遽然一惊,不由得漏跳了一拍。

七夕那夜,从开封府出门时,她曾见展昭将这只短笛随手收于怀中,便随她一路入宫。那夜一场□□,相关之人皆是措手不及,这笛子想来还一直留在他的身上,但此刻却无缘无故出现在她枕边。

乍现无由,是吉是凶?

羌笛无声,诉尽千般意。她纤指轻颤,紧紧将那笛子握于手中,轻贴于自己心前。

殿外传来阵阵脚步钗环之声,她眉间一颦,抬手将那支笛子重又藏于枕下,随即揽衣而起,披上床边一袭雪色薄棉外氅,踏上床前软缎绣鞋,起身走至偏殿门前。

门帘被轻轻挑起,四名垂鬟宫女鱼贯而入,向倾城逐一敛衽后,走进殿中,将手中所捧的盥洗之物放置于殿内。

宫女们身后,却见一条端丽身影徐徐走入殿内。她凤髻高绾,锦衣华贵,面色神情沉稳平和,却自有一番尊荣气度,令人不敢逼视。

晨光透窗,映亮她袍服上彩绣,宣示出六宫之主的崇高身份。

五凤朝阳。母仪天下。

她,正是大宋当朝皇后曹景仪。

倾城见曹皇后驾到,退后一步,俯身而跪。

“不知娘娘清晨驾临,素光尚未梳洗,衣裙不整,望娘娘宽恕。”

曹皇后低眉望了她两眼,淡淡说道:“素服乱发,不掩国色天香……若不是今日本宫早至,又怎知美人晨起,神韵竟是如此动人?”

倾城面上一窘,低声道:“娘娘一向待素光恩深义重,怎地今天却如此消遣起我来?”

曹皇后淡淡一笑,命倾城起身。她走进殿内暖阁,在正座上坐定,接过宫女献上的燕窝茶,用碗盖轻轻拨弄茶中浮叶,却一时无话。

倾城见她神情较平素似稍有异,走到她身前,说道:“娘娘今日驾临,可是对素光有什么教诲?”

曹皇后轻声一叹:“千头百绪,万机待理,本宫心中有许多话,也不知该如何对你一一尽述……”

倾城问道:“不知又是什么事情令娘娘烦心?”

曹皇后凤眸流转:“这些日子,宫内宫外,纷纷扰扰,意外之事接踵而来,似没个尽头……王大人丧事前日方过,王氏夫人一会儿便会入宫,为王大人丧礼一节向本宫叩谢赏赐……”

倾城心中一动:“不知这次仙去的,是哪一位王大人?”

曹皇后不着痕迹地望了她一眼:“便是枢密副使王博文大人。”

倾城失声道:“是他?!……他虽然年岁已大,但看来还算硬朗,怎地竟会……”

曹皇后静静道:“王大人身受官家恩赐,前些日子骤然升任枢密副使,本是心悦神怡。谁知上月他家次子文定之礼上却生出些乱子,官家不知怎地,竟将他家已聘之媳另配他人。王大人难免一时心内郁郁结了些不快。他已是风烛之年,节令违和,便生了场急病,不过二三十日,便故去了。唉,他一身侍奉三朝,如此结局,官家心内也颇为难过。”

她语声平缓,并未言明其中细故,但个中内情,倾城自然深知。她原本确对王博文一家人所作所为极是不屑,但却也从未想过自己为成全佳偶,向赵祯求旨赐婚白玉堂与晏如斯,最后竟连累了这老人一条性命。此时震惊之下,心中不由生出一分怅惘懊悔之意,低下头去。

曹皇后将倾城神情看在眼中,却并不点破,只是续道:“便是今日午后,本宫也不得闲。午时三刻,官家在宝津楼前演武场校军,按宫内旧例,本宫亦须得陪官家登楼阅军。”

倾城掩却方才失态,抬头应道:“不过是陪陛下演武校军,想来娘娘应对之间,自是游刃有余。”

她微微一笑,接道:“素光听宫女们说起,娘娘本就是枢密使周武惠王之孙,将门之秀,不让须眉。当年侍从官颜秀在娘娘寝宫之外深夜引兵作乱,意图加害官家。幸有娘娘临危不惧,指挥若定,劝陛下切勿轻出。娘娘一面以飞白书修书一封,差人传王守忠大人率御龙诸直救驾,另一面命寝宫内众人准备冷水,以防奸人纵火行凶。稍后,叛乱之人果然引火焚帘,因寝宫内早有所备,火势无疾而终。当夜混乱之中,人人惊惧不堪。娘娘为定人心,便当场剪下头发,分发予宫内众人,说道:‘明日行赏,以此为验。’是以众人均誓死效力,一心护主,终于渡过了这一场劫难。”

挺身救主,本是足以载入青史之功绩。未曾想,倾城如此一番言语,曹皇后却只是摇了摇头,淡淡道:“当日之事,全赖天佑官家,本宫并无寸功……”

见倾城似对她如此回应心生惊讶,曹皇后忽地微微一笑,道:“若说不让须眉,本朝巾帼自有先例……七十年前□□大长公主,才真可称裙钗中不世传奇……”

倾城不禁抬头望了曹皇后一眼,二人目光相触,相对莞尔。

当年□□皇帝赵匡胤家世不过区区,因任后周禁军殿前都点检,风云际会,竟得九五之位。陈桥兵变前夕,外间盛传“点检作天子”,他回到家中,惴惴不安,连连道:“外间汹汹若此,将奈何?”谁知赵氏幼妹自厨房内疾步而出,面如铁色,以擀面杖逐而击之,骂道:“大丈夫临大事,可否当自决。来家内恐怖妇女何为耶!”赵匡胤遭幼妹一斥,思之自愧,遂下定决心,兵发陈桥,以致终是黄袍加身,成就帝祚。是以后人提起当年大长公主,无不赞佩称奇。

倾城敛去笑意,正色道:“无论如何,在素光心中,有娘娘这等出类拔萃之人鼎助后宫,实乃官家之幸,万民之福。”

曹皇后眸光轻垂,缓缓道:“幸与不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身系名门,精通经史,贤良淑德,又能如何?自十八岁入宫,秀发万缕,可以平贼应变,却又可曾得周郎眷顾?

当日张贵妃侍宠生娇,为一次出游,竟来向她讨借皇后御撵上的华盖。她心中勃然而怒,但身为后宫之主,若当面直拒张氏,此事传出宫掖,必生后妃不合之流言。顾全大局,她只得当面应允。好在赵祯偶然间得知此事,心知不妥,告诫张氏此事纯属僭越,令她立即归还了华盖。

赵祯对她,不能说并无帝后之间应有之敬。但若说伉俪之情,却再无可叙之处。

凤舞九天,本是世间女子独一无二的荣耀。但每到夜深人静,独倚熏笼的苦涩寂寥,又有谁能知会?

倾城见曹皇后面露感伤之色,心中知她所想,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陪她默默出神。

二人沉默半晌,曹皇后似是从静思中警醒,徐徐接又叙道:“西北战事渐急,此番阅军,便是为范大人送行……我朝规矩,大军出征之时,须由刑部调死囚当场行刑祭天,以佑国运军威……”

她抬头盯住倾城眼眸:“素光,你可想知道,此番用来血祭的死囚,究竟是谁?”

倾城只觉心中骤然一紧,旋即又放空去,悠悠荡荡,似已不在身内。她双唇微微翕动,却竟发不出一丝声音。

曹皇后见她如此,心中也觉不忍,忽然道:“若本宫能为你做些什么,你但讲无妨。”

倾城蓦地紧紧闭起双目。

不必回头,她便似能看到,枕下那只羌笛,孤冷独卧,知音不再。

她重又张开双眼,眸中已是空漠之极。她倾身跪倒在地,静静道:“娘娘,倾城此心所愿,当夜在睿思殿中早已言尽,想必已有人禀明娘娘……事到如今,倾城在娘娘身前所盼,唯有‘成全’二字……”

曹皇后心中深深一叹,情知身前女子此刻已是了无生志,但不知怎地,一时竟对她极是羡慕。

她心头转过千思百念,最终却只是轻轻一叹,道:“官家既然已将你交与本宫,本宫便须对你担当守护之任。若是你有任何意外,只怕本宫无法向官家交待……莫忘了,你毕竟是官家选中为玉壶冰续弦之人。”

倾城抬头缓缓道:“七弦再断,枯木难春……这一番歉怀,素光惟盼官家能日后了悟……今日演武,祭天祈愿。天意难知,必有事出意外。这意外若是出于这寝殿之中,自然难免连累娘娘。但若是出于这寝殿之外,便再与娘娘无涉!”

曹皇后霍然站起身来,一字字道:“你如此讲来,可是意在胁迫本宫答应你这非份之求?”

这一句分量极重,倾城却面色不变,仰头从容答道:“素光此身命运,早已注定。素光留在宫中,不过是为官家与娘娘徒增困扰。娘娘素有决断,此事到底该如何处置,必然早已看得清楚……其实,娘娘今日,不正是为此而来的么?……”

她二人目光相触,彼此立场,心中俱是澄明。

曹皇后见倾城虽看似不谙世事,却冷眼间已对局势了然于胸,心中不禁暗起相惜之意。但尘埃落定,势在必行。她长长一叹,凤钗上珠翠簌簌相激,荡起一片孤寂清冷。

“素光,此一去,再不能回头。韶光荣华,恩爱寿禄,即成过眼云烟。你可想清楚了?”

倾城凄然一笑,低声吟道:“凤兮凤兮,非梧不栖。吾何之往,吾何之去……”

她向曹皇后俯首一拜,缓缓站起身来,泪光盈眸,却再无犹疑。

直至曹皇后已起驾离去多时,倾城仍痴痴站在原地,长衣垂身,曾经的一身犀利风华,尽化作苍白沉默。

身后传来一道轻语,说话之人的声音倾城这几天来已颇为熟悉。

“郡主,奴婢将今日的药送来了。”

倾城回过身来,正见内殿崇班阎士良走入暖阁之中。他手内托了一只朱漆方盘,盘上是一钵汤药,两只玉碗。

见阎士良将漆盘小心翼翼放在阁内合欢桌之上,倾城静静道:“阎公公,这些日子来,我叨扰宫中,凡事辛苦你了。”

阎士良连忙躬身一礼:“奴婢不敢。”

倾城缓缓走近桌前,淡淡道:“今日这药,不服也罢了……”

阎士良见她一身落寞离世之意,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却仍道:“郡主伤势,陛下日夜悬心。如今方有些起色,正是不得大意之时。”

倾城不想此时再生事端,见他如此坚持,便不再反驳,走到桌前侧身坐下。阎士良上前将药钵内的汤药徐徐注入一只碗内,将玉碗置于倾城面前。

“郡主,这一付汤药,是张太医昨日请脉后新调的一道偏方,平醇温厚,最宜晨服。请郡主便服下罢。”

倾城执起碗内玉匙,缓缓挑弄。汤药温热,轻烟徐徐逸出玉碗,药香缭绕,不觉味恶,竟是颇为怡人。

她唇边忽地现出一丝淡淡笑意:“阎公公,你精通药理,所言一点不差……这汤药,确是难得。”

阎士良眸中光芒一闪而逝,语声却丝毫未变:“士良不才,郡主谬赞了。”

倾城自碗中舀起一匙,汤色玄褐,在匙内缓缓滑动,直映出阁外天光。

她语声低回,若有所思:“这药煎得颇浓,想来其味必苦……”

阎士良静静道:“良药苦口,这道理自古如此,郡主想必清楚。”

倾城忽地将药匙重又放回碗中,匙碗轻触,发出一声脆响。

暖阁内静谧无息,甚至不闻二人呼吸心跳。

倾城静静一笑:“既然是新配之药,不知阎公公可否愿为素光一试?”

阎士良心内蓦地一寒,暗自苦笑一声,似是早料到如此。他从容上前一步,答道:“奴婢今日竟将这规矩忘记了,当真该死。”

他缓缓将药钵中所余之药舀入另一只玉碗之中,手指微颤,将碗举至唇边,蓦地一仰头,便欲饮下。

却见倾城长身而起,扬袖向阎士良面前一拂,那玉碗从阎士良手中骤然倾覆,啪地一声落在地上,碎成数片。

药汁飞溅,染满暖阁地上丝毯。过了半晌,忽地沸起一缕青烟,将丝毯灼出斑斑焦孔。

倾城面色如雪,冷冷道:“七夜菩提,无色无味,毒性之烈,可在毒经十绝之内。一旦身中,对时之内,再不可救。你心知肚明,为何还要以身相试?你方才所演的这一出,我实在是看不懂。”

阎士良死里逃生,一时胸前气息起伏,连日来心内愧疚之意,此刻全然浮现。他垂下眼眸,低声道:“七夕之变,本是奴婢请展大人赴睿思殿劝谏。谁知事不遂愿,连累展大人与郡主至此……但郡主若就此留在宫中,于陛下安危,终是不妥……”

他顿了一顿,泪盈于睫,颤声道:“方才郡主与娘娘一番谈话,奴婢在外,俱已听到。听郡主语中之意,想必是要请求娘娘今日午后带郡主同赴宝津楼。郡主与展大人共罹此难之心,天地同感。但以陛下对郡主的心意,若亲见郡主殉亡于宝津楼前,想必禁受不住……奴婢思来想去,只得出此下策,以免陛下再历情劫……”

他忽地上前一步,跪倒在倾城足前:“官家一身,关系千钧社稷,万众江山。奴婢一身是罪,愿以此命相赎。若郡主就此上路,既能与展大人九泉之下早晚相聚,亦不会使官家当场断爱,太过伤心。黄泉路上,奴婢愿为郡主与展大人身效犬马,侍奉始终!”

他咬紧牙关,向倾城重重一叩首。

以额触地,三十年弹指倏忽。将心为筹,以命为赎,他对赵祯之情,是忠奴?是兄弟?此刻已不能亦不必再细细分辨。

举案齐眉,那一碗汤药上暖烟犹在。

“奴婢请郡主就此上路!”

漫漫日光,透过窗棱,洒入深殿幽阁。

光影交错,浮尘如烟,隔断生死滋味。

情愁恨痛,一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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