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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东京篇 第三十二章 水傀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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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阳正日,东京城内万姓当街,共贺佳节。汴河之上,蚱蜢竞渡,浆去如飞,两岸桥头,人影攒动,喝彩连连,一派盛世繁华。

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直至申末酉初,街头巷尾仍是比肩继踵、项背相望。

蔡河畔,大巷口,清风楼内,上座生意似乎比平日迟了些。二楼寥寥星星,只有三五桌闲坐的客人。

厅堂正中,两个说唱艺人,正对演一出杂剧。虽然此时观者不多,却也扮得声情并茂。一生一旦,侠骨柔肠,引出传奇一段,唏嘘如许——

千里送京娘。

这段□□故事,百十年间坊间流传,已不知是后人杜撰而来还是确有其事。即便已是家喻户晓,耳熟能详,每每到了那黄昏对诉一段,还是引人入胜。

“……恩人休怪愚妹多言,愚妹非淫污苟贱之辈,只为弱体余生,尽出恩人所赐,此身之外,别无报答……”

“……赵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一生正直,并无邪佞。你把我看做施恩望报的小辈,假公济私的好人,是何道理?你若此心不息,俺即今撒开双手,不管闲事,怪不得我有始无终了……”

“……今日方见恩人心事,赛过柳下惠、鲁男子。愚妹是女流之辈,坐井观天,望乞恩人恕罪则个……”

“……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上于里步行相送。今日若就私情,与那两个响马何异?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豪杰们笑话……”

“……恩兄高见,愚妹今生不能补报大德,死当衔环结草……”

一语成谶。曲终歌尽时,匡胤远行,京娘自缢,到头来花落人亡,两不相知。

余音绕梁,拂过窗畔樽前。一只手修长有力,本一直合着乐声在桌上击节,此时蓦地停住,将一旁酒壶再度提起,倾出一注佳酿,斟满了空杯。

执杯在手,白玉堂一饮而尽。

梨花春,当初花下是谁人?那一段过往,如今思来,竟不似自家故事。

不也是危难相识?不也是千里相送?不也是仗义行侠,只为正气天地间?

只可惜,他终究是有始无终,舍弃了先前一身潇洒。

身不由主,将心放纵。

……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豪杰们笑话……

那一刻,身外舆舆,竟是全都抛诸脑后。

高第门阶前,刀剑叱咤,进退无由。冲口而出的一问,不可思议般直出胸臆,似远似近,疑幻疑真。

“……你是要回这样的家,还是和我走?……”

那一句既出,他与她,究竟是谁的惊讶更重一分?究竟是谁的犹豫更深一层?

若当时,不顾她答与不答,只是握紧她手,如今抬眼相望,对面可会见到她眸光流转,低下头去,为他一现温柔笑容?

酒入愁肠,往事便如一场宿醉,醒时才解当时惘然。

白玉堂自嘲一笑,目光越过窗栏,望向清风楼下街巷中。

行人如织,车如流水,马如龙。

欢语嬉笑,市井荣华。在红尘繁盛之中,隐约可见一条寂寥身影,随波飘转,莫忍淹留。

她身后的少女追上两步,轻轻拉住她手臂,嘟起了嘴:“姑娘,本是要你出来散心的,你若还是这样闷闷不乐,倒不如回去。”

倾城淡淡一笑:“好,你想要去哪里,我便随你去。”

昨夜朱雀巷宅院内与展昭一席话,便如一场风过,吹去了层层浮沙,直现出她心头枷锁下深深挣扎。他一片坦诚心意,她却不能给予一丝回应。初衷虽苦,却是此生固守的坚持,万难一变。

而当时展昭直言不讳,提及阿满此生归宿,正击中了倾城心中另一处柔弱之处。一载姊妹,岂又是说走便能走?

今晨起来,阿满见她心事沉重,满脸尽是担心关切,让她愈觉得愧疚。申时过后,阿满求她一同出来上街,她虽然心内萧索,毫无兴致,却还是勉强答应了。

阿满眼波灵动,向倾城道:“此时再去汴河那边,想来也赶不及看赛龙舟了。不如干脆去浚仪桥那边走走,听说路上两边有不少新奇戏法花样呢。”

倾城不想扫却阿满兴致,便点了点头。二人沿街而行,走了不多时,道路两旁便渐渐地多起了杂耍卖艺之人。随处可见围观行人团团簇簇,彩声如雷。

两人左右闲顾,随意驻足,看了几家。每看毕一处,阿满便掷下些铜钱,留做缠头。正往前走,抬头看时,街边围了一处戏台,与别家颇有不同。

但见那戏台竟是用竹板密密围起的五尺来高一池水塘,长约十五六步,宽有七八步。戏台上半空架起横杆,悬挂了一幅帘幕,将水塘隔开成前后两半。此时前台水面上四艘七彩楼船正鱼贯而行,上有诸军百戏,如大旗、狮豹、棹刀、蛮牌、神鬼、杂剧之类。凝目看来,楼船和百戏竟然都是木偶。十数只长竿从帘幕上方探出,垂下细细丝线。丝线尽头连在楼船和百戏军士身上,串联起一行一动,精细无比。帘幕后传来阵阵丝竹歌声,配合了前台戏目,珠联璧合,热闹无比。

阿满携了倾城的手,在台下看了半晌,回头笑道:“姑娘,想来这便是东京城内赫赫有名的‘水傀儡’了!听说操弄木偶之人便是站在帘幕后的水中用竹竿牵动木偶身上的丝线,手法十分精巧。至于弹奏说唱的,则是站在更后面的台榭上。百闻不如一见,看这水殿楼船,果然好看得紧!”

倾城淡淡一笑,口中却道:“你来了这汴京才能有几日?便知道了这许多。这道听途说的机灵,怎就不能放三分在正经事上?”

阿满知道倾城暗指她未能一早察觉展昭伤愈之事,不敢还嘴,只是吐了吐舌头,咬了嘴唇,转过了身,继续看台上傀儡戏。

华彩戏目历历于前,倾城目光不过是淡淡扫过。这璀璨俗世,对她而言,竟似是从未真正置身其中。

楼船百戏又演了两三盏茶功夫,渐渐一曲终了,乐声渐歇。帘幕中开了一扇小门,四艘楼船结成一队,缓缓驶回后台。台下观者掌声四起,喝彩不绝。

倾城见阿满在台下留连不去,轻轻一拍她的肩头:“还不走?”

阿满回头,软语央求道:“姑娘,再看一会儿,好么?”

倾城听她语声可怜,想她本是花样年华,天真烂漫时刻,这一年来跟随自己经历了种种辛苦磨难,从未见她如此开心过,心内一软,只得道:“好,再看一出罢了。”

后台沉寂片时,飘出一缕箫声。帘幕门开处,荡出一叶扁舟。小舟上站了个老渔翁木偶,芒鞋斗笠,一身蓑衣,合着箫声纵声而歌——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半生归路,一世闲情,千古之下,再没有比这更妙的曲子了。

一曲歌罢,老渔翁从舟头拾起一根钓竿,上了钓饵,抛入水中。投竿入水,老渔翁在船尾坐定。不多时,竿梢一动,老渔翁蓦地抬臂,抬竿一甩,从水中钓上一尾活蹦乱跳的五色锦鲤来。

木偶本就精致小巧,这一连串的行动更是细致入微,一气呵成,引出台下一片叫好之声。就连倾城,也不禁向台上多瞧了两眼。

这水傀儡诸多戏法手段中,水底结鱼本就是最精彩也是最艰难的一段。须得由艺人屏住呼息,全身没入水底,将活鱼穿在钓钩之上。而且行动之时必须万般小心,既不能让观众看穿机关,亦不能令水面上凭空生出波纹。

老渔翁一竿得鱼,微微倾斜了鱼竿,锦鲤脱了钩,落入舟上鱼篓之中。他呵呵一笑,自言自语道:“今日运气不错,回了家,能给小孙子炖上一锅鲤鱼汤了。”

他收了竿,摇起橹来,看来便要回家去。谁知此时,另一条锦鲤从水中跃出半尺来高,叫道:“等一等!”随即扑通一声,又落入水中。

老渔翁回头向水中道:“今日我出来时,我家那老婆子说只要一条鱼煮汤便够了。算你运气不错,今日且放过你罢。”

那条锦鲤却在水中一个摆尾,激起一朵浪花:“不行。你方才钓上去的是我的同伴。请你放了它罢。”

老渔翁呵呵笑道:“它自己咬了我的钓饵,正是愿者上钩,老头子我不过是顺天而行。它今日大限已到,你是救不了它的了。”

水中锦鲤半身出水,鱼唇在水面上一张一翕:“若是你今日一定要带一条鱼回家,我便随了你去。你放了它罢。”

这段小戏演将下来,台下已经是彩声如雷。渔翁和小鱼一问一答,皆是后台艺人唱念相和,本来没什么特别。但稀奇的是这水中锦鲤竟然一再腾跃而出,显见是有人屏息隐身在水中,配合台上所演之处,将那尾活鱼在水中不断捉住抛起。这手法固然极难,更难的却是在水中屏息如此之久,围观众人皆是前所未见。

老渔翁奇道:“你可想清楚了?你以身相代,便是要替它下我家老婆子的汤锅了。”

锦鲤没入水中,旋即又是一个鱼跃,跳出了水面:“我前两日做错了件事,得罪了我这同伴。我本想向它道歉,却还未寻到机会。如今眼见它被你钓去,我这愧疚岂不是要在积存心中一辈子?圣人说,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我今日代它一死,希望它终能谅我,我便也了无遗憾了。”

老渔翁却摇了摇头,道:“不通不通。你可有听过圣人另一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未了之事,你与它两忘而化其道,才是正理。我今日已然收了鱼竿,再不改主意的了。”

听到这渔翁和小鱼互掉书袋,台下不少读书人俱都相顾而笑。

这时,忽见水中那尾锦鲤奋力跃起,直直向老渔翁的小舟撞去,鱼尾一扫,恰恰扫中了鱼篓。鱼篓歪倒一旁,篓中原本被钓起的那条鱼哧溜一声滑落水中。

双鱼入水,重归自由之身,水面上泛起两朵涟漪,如生并蒂青莲。

老渔翁跳脚而骂,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重又执了钓竿,穿上鱼饵,盘膝坐下,再度将竿头抛入水中垂钓。

这一回,他在舟上坐了许久,却丝毫不见动静,再没了上次的好运气。他终于不耐烦,喃喃问道:“奇怪,鱼儿都哪里去了?”

这时,方才撞翻了鱼篓的那条锦鲤又跃出了水面,嘻嘻笑道:“老人家,依我看,不通的是你才对。你可有听过‘沉鱼落雁’这典故?如今台下有位身穿浅碧色衣衫的姑娘,风华绝代,有倾城之貌。水下众生一早便都回避了。老人家,你再钓上半日,也是白费力气,还不如早些回家去歇歇罢!”

围观众人听了鱼儿这话,轰然一笑,均回身四顾,寻找这鱼儿口中的绝色佳人。倾城眼见一道道目光向自己身上投来,一时惊讶羞恼,上前几步,向台上叱道:“什么人,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却听见身后一人含笑道:“这汴京城的水傀儡,可还好看么?”

语声朗润,入耳熟悉之极,不是展昭是谁?

倾城蓦然回首,但见他面上从容和煦,眼眸深含笑意,正对上自己的目光。

倾城一时怔住,忽地明白了什么,向身侧一望,阿满早已不见了踪影。她纤眉一蹙,喃喃道:“这丫头,这一回再想让我饶你,可没那么容易!”

说话间,展昭已走至她面前,含笑道:“莫怪阿满,是我今日午间拜托了她带你过来的。这家成福班的水傀儡,技艺向称全城之冠。你不来看看,殊为可惜。”

倾城抬眼望去,只见戏台上小舟已被收回帘幕之后。台后转出几名艺人,含笑向展昭出声招呼,显见与他十分相熟,想来方才所演戏文,也是应展昭所请。

她心内起伏,也不看展昭一眼,转身便走。

穿过条条街巷,脚步只是不停。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远远离开了闹市繁华。

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街巷偏僻,日影西斜,四下沉寂,不再闻喧嚣之声。

倾城蓦地停住脚步,淡淡道:“你要我看的傀儡戏,我已看完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身后人静静道:“瞒你伤愈一事,原是我错了。昨夜不及细谈,今日我本想借这一出水傀儡向你赔罪,令你能略开心些。若是反而惹恼了你,还请你谅我才是。”

倾城缓缓转过身,再次与他对面而立。想到与展昭相识以来,总是见他一身严正端方,以他之身份,今日却不惜抛头露面,恳请这成福班众艺人在闹市中为自己演出这水傀儡,此刻纵然心内恼怒未消,却再也忍不住,哧地一声轻笑出来。

这一笑愈笑愈深,久久未歇。倾城背转过身去,肩头衣衫轻颤,在夕阳下光芒隐现。展昭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却慢慢敛去了面上笑容,眉头渐渐沉重。

他缓缓走至她身前,不出意外,见她面上已是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倾城抬眼望入展昭眸中,缓缓道:“你可知道……这十二年来,你是第一个真正想引我开心的人……”

展昭心内亦是一酸,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随她在街头漫步而去。

暮色四合,暗淡了他二人并肩而行的身影。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若是闭了双眼,随波而去,便会少却千万烦恼,但忘与不忘,却又怎可能随心所欲?

若隔江湖之远而终不能忘,又是怎样的悲哀?

走过几条街巷,忽闻数声晚钟,惊起倦鸟归林。展昭眼前一亮,微微笑道:“这巷子里应该有座花神庙,可要进去看看?”

倾城向展昭微一颌首。二人循声向前,走进那座花神庙。但见小庙内空寂无人,花神像前香销火冷,冷清萧条。

开到荼蘼花事了。眼下入夏多时,供奉花神的人自然少了许多。

一名知客僧听得有人来了,从后院匆匆走回庙中,想来方才听到的钟声便是他的晚间功课。

展昭向那知客僧微微一笑,从怀中取了些铜钱:“这位师傅,烦请两柱清香。”

知客僧连忙喧了法号,接过了布施,燃起两支香,递至展昭手中。

展昭转过头,将一支香送至倾城面前。倾城似有片刻犹豫,却还是伸手接过。展昭向她一笑,转身走至神像之前,将自己手中那支香稳稳插在神案前香炉之上。

他退后一步,眉头轻舒,抬眼望向花神,双掌于胸前合十,眸光温柔,缓缓道:“神佑倾城。”

倾城身子一震,心内思绪瞬间百转千回。

七十二记晚钟,暮暮朝朝,唤醒心间深梦。

二十四番花信,岁岁年年,吹彻世外寒塘。

她恍惚忆起初识时刻。古寺寒晨,空山新雨,伞下人不经意间驻足回眸。

回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良久,她终于也走上前去,注香于炉,再退至与他并肩之处。

掌心相对,低眉问心,垂衣而立。再抬头时,只见香案上双烟并起,浮光萦系。她低低祝祷,将千言万语,亦汇成四字,如一泓从未示人的深泉,清真满溢,字字虔诚。

“神佑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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