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东京篇 第二十七章 旧梦回(1 / 1)
熏风婉转,流云在天。正是暮春初夏节令,每到天光向晚,总有一段光景分外怡情。
朱雀巷里,错落相连,皆是百姓人家。巷口西去第五户宅院,青墙僻静,乌瓦无华,双门深闭,不闻声息。
越过院墙,可见宅院中央由青石铺就一条小径,直通正屋廊下。
廊下植了一片茉花,枝叶柔顺,绿影婆娑,叶间花苞累累,虽还未绽放,但氤氲之意在院落里随风荡开,已是令人心神俱畅。
茉花丛前,一条窈窕身影中庭而立,眼波流动,徘徊在花枝间。晚风习习,拂乱了花间蜂翼,也拂乱了她心内神思。
那一场御前大审,转眼之间,已过去了一月有余。大审后第二日,圣旨下,昭雪年氏一族,敕令为年宗泽立祠供奉,年素光为甘州回鹘王廷遗孤,赐号甘宁郡主,赐钱十万贯,绢帛百匹。
圣旨由阎士良携至开封府宣读,她跪拜如仪,心中却出奇地平静。包拯问她此后打算,她沉默良久,淡淡道出将暂留汴京。包拯与公孙策商议之后,便将这所开封府名下宅院拨借与她暂住。
院落里静无人声,阿满并不在。御前大审至今,阿满奉她之命,每日到开封府煎药调汤,服侍展昭伤情起居,晚间才回这朱雀巷寓所安歇。
大审当日,展昭身受十仗,血流如注,当堂昏厥,以公孙策医术之精,以包拯守候之诚,仍是昏迷了整整三日。
当阿满满面欣喜,告诉她展昭已经醒来,她却看来无动于衷。阿满问她可要去探视,她只是摇头,并无言语。
她不想见他,但他昏厥前对她所说的那一句,却在她耳畔反反复复,荡涤难去:
……你我之间,若有尚未计算清楚的,又何必急在今日……
只一句,便在她心内平添了种种羁绊,令她心烦意乱,再难有往日决断。
赵珏既死,了却她一桩重负,却似让另一段心弦再难平息。烦恼之间,她心内自誓,只待他伤愈,她便重又踏上命定之途,再不回头。这一段故事,终将杳然而去。
谁知,展昭这一回的伤势竟是拖了月余,迟迟不见大好。据阿满传话,展昭此次复原之慢,就连公孙策也颇为意外。他每日为展昭诊脉调方,只是难见速效。展昭性急,只静静歇息了二十几日,这几天来,已挣扎着将平素差事恢复了七八分。包拯公孙策苦苦劝了几回,他却只是不听。这一来,调养将息的进度,便是更加慢了。
倾城阖起眼帘,默默寻思。清风徐来,将她身后虚掩的门户吹开了一扇,咯吱一声轻响,像是谁不小心踏断了地上一段枯枝。
她收回神思,转身拾步,走进正房。厅堂内原本有些桌椅陈设,早已被她和阿满移到隔壁房内,此刻厅堂里错落间隔地架起七八幅宽大竹筛。竹筛内铺了细细的青竹篾,每一片竹篾上都卧着百十条幼虫。幼虫虽小,但雪白娇弱,玲珑晶亮,荧荧点点,映亮了整间厅堂,正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稀罕之物——
天蚕。
那夜在冲霄楼,她手中天蚕丝毁于一旦。这些日子,她滞留汴京,不愿虚度时日,便下了决心重炼天蚕丝。
天蚕卵,她离开师门时便带在身边,此刻刚好派上用场。暖种,催青,破蚁,收蚕,十二日之间,幼蚕均已破卵而出,被敛在竹筛里,蠕蠕而动。
天蚕驯育本就极为繁难,这一回在中原之地孵蚕育茧,倾城心中也无十分把握。她心内将种种难题默念一遍,蛾眉又是淡淡颦起。
眼见离天黑还有些功夫,倾城索性推门而出,穿过院落,掩了宅门,沿着巷子信步而行。
出了巷口,便是朱雀桥。桥下蔡河水静静流过,逝去无声。夕阳在山,但天光还亮。她未辨方向,只是一路散步遣怀。
街上行人匆匆,车马穿行,熙熙攘攘。她冷眼旁观在这大千世界,心潮暗起。
芸芸众生,繁华竞逐,而她,不过是个过客,身影淡泊,不会有谁记得。
走了约有两三盏茶功夫,转过一个街口,行人似少了些。街边有座二层酒楼,淡黄色酒幌随风飘动,偶尔遮掩了乌底金字的招牌——清风楼。
此时还未到晚膳时候,隔门望去,酒楼里颇为冷清。
酒楼台阶之下,席地坐着个布衣行乞的跛足老人,面前地上放了一个小竹笸箩,里面孤零零躺着几个铜钱。他手里操着一把旧胡琴,弓弦运处,随着琴声低声吟唱。
嘶哑歌声传入耳中,正是一曲街尾相传,人人能详的雨霖铃。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倾城蓦然顿住脚步,一直到弓住曲终。她走到那老乞丐身前,俯下身,在笸箩中轻轻放下一枚小小银锭,对那老乞丐道:“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罢。”。
那老乞丐又惊又喜,连声道谢。
倾城直起身来,耳畔却又似响起另一个低哑衰老的声音:
……人来这世上一遭,真正最可贵的,便是能够遇到一个人,能让你愿意为他衣带渐宽,形容憔悴,愿意为他歌哭无端,生死相随……
她怔怔而立,喃喃自语道:“这样一个人,便是遇到了,又能如何……”
她正恍惚间,那老乞丐已经收拾了身边物什,站起身来。他背起胡琴,却不留神将背囊一斜,方才倾城给他的银子直跌了出来,沿着石板地跳了两跳,一直滚落到街心。
那老乞丐连忙柱了拐杖,一瘸一拐,走到街心,吃力俯身,去拾那银子。
便在此时,马蹄踏踏,从街尾奔来三匹快马。马上人衣履鲜明,年轻才俊。街上虽然行人不绝,但那三人提缰纵马,闪电般穿街而过,转瞬已到了眼前,竟笔直向那老乞丐撞去。
那老乞丐本来行动不便,此时见奔马迎面而来,骇得呆了,手中握了银子,跌坐在地上,竟不知该向何处闪避。
倾城本自出神,闻声抬头时,当先的马匹已冲到那老乞丐面前。马上人骑术精湛,在千钧一发之刻勒住了马缰。那马吃痛,高扬前啼,一声嘶鸣,随风远远传了开去。
骏马原地盘旋不绝,马上人满面怒意,向那老乞丐叱道:“老东西,尽顾着捡银子,不要命了么?”手中长鞭一甩,劈头向那老乞丐抽去。
眼看鞭梢已将扫及那老乞丐,忽听嗤地劲风破空,暗影一闪,一物凌空飞来,那马上人的手腕被啪地一声击中,长鞭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远远落在街边。
那物也随即落在石板地上,弹起清脆一响——竟是一只乌木长筷。
倾城在一旁见此,心内暗暗吃惊,忖道:“好强的力道!不知道是什么人?”
马上人一惊,一带马缰,退开两步,犀利目光四下环顾,喝道:“暗器伤人的鼠辈,给我出来!”
语声未落,一条人影从清风楼二楼穿窗而出,似一道光芒,倏忽间已落至马前,竟是个白衣青年。
但见他锦衣如雪,袍袖低垂,掩住了腰间佩刀,却掩不住满身风华。他眼角眉梢,带着冷冷怒意,并没瞧那马上人一眼,只是缓缓道:“把你的话,收回去!”
马上人见了这白衣人的身法,本是一惊,听了这话,却是冷笑一声,道:“收回去……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一纵缰绳,竟是纵马向这白衣人迎面踏来。
骏马扬蹄,力道何止千钧?街边旁观者不仅纷纷惊呼出声,只道这白衣人将丧身蹄下。
白衣人一声冷笑,身子一偏,已闪过奔马前蹄,左手一扬,佩刀离了腰畔,仍是合在鞘中,风一般出手,在马颈上重重一击,只听喀喇一声,重逾百斤的骏马身子一侧,摔倒在地,马上人惨呼一声,来不及离鞍,竟被马身压断了腿骨。
这一变耸人听闻,另一匹马上之人勒马退后了几步,颤声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白衣人冷冷道:“就凭你,也配问我的名字?”
蹄声细碎,第三匹马催鞭从后面越至白衣人身前。鞍上之人一身贵气,显见是世家子弟。他看了那白衣人一眼,失声道:“原来是你!”
那白衣人抬头淡淡扫了马上人一眼,冷冷道:“我道是谁,敢在这长街之上纵马行凶?原来是三司使王大人家的二公子,果然是威风得紧。”
四周围观百姓,也已有人认出这人是三司使王博文大人的二公子王兆臣,不由得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王兆臣脸色一变,想要发作,却似是有所顾忌,重重一顿手中缰绳,回头向随从说道:“走!”
那白衣人却纵身一掠,挡在他的马前,冷冷道:“惊吓了老人家,便想这样一走了之么?”
王兆臣眉梢一挑,眼含愠怒,却还是伸手自怀中一探,取了一张银票,手一松,银票飘飘落在那老乞丐身前。骑在另一匹马上的随从翻身下马,将断了腿骨的同伴扶上马匹,随在王兆臣马后,从那白衣人身边缓缓驰过,径自去了。
长街上众人见热闹散场,也便各自走开,一时间,街面上又平静如初。
倾城走到街心,见那老乞丐犹自坐在地上,惊惧未尽,一时竟似要背过气去。她眉间一蹙,俯下身去,从袖中取了一丸丹药,喂入那老乞丐口中。
过了盏茶时分,那老乞丐缓过呼吸,面上也有了些血色。
那白衣人见倾城如此行事,似觉一丝惊讶。他面上冷傲之意瞬间尽数散去,微微一笑,向倾城道:“姑娘宅心仁厚,医药高明,在下失敬了。”
倾城并未回头看他,只是淡淡道:“若要救人,便是再快的刀,只怕还是不够。”
此言一出,那白衣人全身一震,竟似痴了。
清风拂衣,穿过街头巷尾,疏忽来去,低下头时,只余一襟晚照在身。
那是何年?
似也是春夏之间,似也是日暮夕阳。
淡青一抹,纤弱出尘,望之如清隽少年,朗润一语,却似玉斛满珠,字字皆倾入心间——
“……救人……不一定要用刀……”
原以为,早忘了那一刻,却原来,还深埋在心底。
待他回过神来,那老乞丐早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倾城的身影,已经远远在街角石桥之上。天抹微云,水连芳草,她身影飘忽,衣上浅浅碧色,映了水色天光,望之似真似幻。
旧梦如烟,瞬间尽回脑海。
……此生此世,但愿永如这凌云山顶,落星湖畔……
……若真能得此倾世颜色,或许他能重忆当初誓言……
白衣人眼中一亮,纵身跃过街市,直向倾城追去。
倾城下了石桥,正踌躇去处,却见面前白衣一闪,方才那人已赶至面前:“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倾城微一皱眉,身子一侧,闪过那白衣人,径直沿街前行。那白衣人一路追在她身后,连连道:“姑娘,请留步。”
倾城未料到这人竟会纠缠不清,若在僻静之处,自可一去了之,但在这长街之上,若施展轻功身法,必然惹人注目。她无奈回过身来,冷冷道:“方才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你此刻拦我作什么?”
白衣人微微一笑:“姑娘,在下想邀你饮茶一叙,不知你意下如何?”
倾城不答,冷冷瞥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那白衣人见倾城恼了,轻轻一跃,拦在她身前,道:“你莫要误会,在下不过有事相询。”
倾城冷冷道:“你想问什么,难道此处说不得么?”
那白衣人见她固执如此,叹了口气,低声道:“在下只是想问问姑娘,你这衣衫……”
倾城见他目光闪动,只是不离自己身上左右,心间恼怒陡增,不等他说完,便闪身夺路而行。
那白衣人忙道:“姑娘,请留步!”见她只是不停,步履匆匆而去,情急之下,伸手去拉她手臂,倾城重重一挣,只听嗤的一声,衣袖已被他撕裂一角。
倾城出道以来,从未遇此情形,盛怒之下右手挥出,十余枚回天针直袭那白衣人身上要害。那白衣人未料到她突施杀手,大吃一惊。他临敌之策极丰,身子一滑,仰面倒地,这十余枚银针破空而去,铎铎数声,尽数钉在他身后一家当铺的门柱之上,险些伤及路人。
白衣人一跃而起,见倾城身影飘飘,已沿街纵跃而去,不禁怒从心起,暗暗道:“这丫头出手忒是歹毒!我好语相求,你却要用毒针置我于死地,毫不顾及街上无辜之人。今日不给你些教训,教我枉称侠义之名!”提气纵身,竟向倾城去处一路追去。
他二人身法均是极快,转眼已掠入御街之上。御街上本就店铺林立,行人接踵,突然见了这追逐之势,纷纷惊呼闪避,一时间混乱一团。
倾城本来绝不想现身闹市,此时不由心内踌躇,身法略略一缓,背后衣袂带风之声已扑入耳中,正是那白衣人一掌拍出,向她背上击来。
方才回天针情急出手,倾城此刻心中也颇有悔意。眼下闹市之中,更不能施展暗器。她身上未带兵刃,眼见白衣人掌风袭到,只得骈掌如刀,回身挥袖,接下白衣人这一掌。
白衣人内力本就胜于倾城,此刻身籍来势,怒意中用上了十成功力,劲力之强,当世已罕有其匹。双掌相接,倾城只觉对方真力透臂而至,轻呼一声尚未出口,身子已腾空而起,向后跌落。
白衣人一掌得手,第二掌又至,真力满盈,向倾城肩上拍去。倾城身子下坠,左手掌心已扣住一捧回天针,却仍是犹豫难发。
眼见这一掌已将触及倾城肩头,却见人群中飞身纵起一人,凌空接住倾城的身子,旋身反掌,在间不容发的一瞬,生生接下这白衣人的第二掌。只听彭地一声轻响,两人身躯皆是微微一震,各自落下身形,向后跃开。
倾城与那白衣人对了一掌,喉间已是气血翻涌,危急时得人相助,心内一松,微阖双目,暗暗调理真气。待气血稍平,张开双眼,却见眼前人绛袍垂身,神凝气定,不是展昭却又是谁?
她万万未想到与展昭此处相见,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转头忽见那白衣人在不远处冷冷负手而立,一时怒意再起,拧身挣脱展昭怀抱,趁展昭错愕之间,反手抽出他腰间长剑,纵身向那白衣人出手刺去。
展昭本是例行巡街,是以未带湛卢,只佩了把寻常宝剑。但倾城此刻一剑凌空,那剑便似化作一条夭矫游龙,锋芒毕现,闪烁不定,向那白衣人疾袭而去。
那白衣人未料到倾城剑法竟是如此高妙,心内一惊。他身形疾闪,堪堪避开了要害,寒光一闪间,已被倾城斩断了半截衣袖。
他退后一步,竟微微一笑,赞道:“好剑法!”左手忽在刀柄上一按,一道寒光脱鞘而出,飞入他右掌之中,叱道:“今日倒要会会你这丫头的剑法!”
倾城冷冷道:“怕了你不成!”挺身提剑,眨眼之间,又攻出七招。那白衣人在剑气中进退游走,衣衫上被剑芒划破数道裂口,却是不住点头,见倾城剑光似化作一天花雨,飘飘洒洒,从天而降,忽地扬声叱道:“着!”
倾城这七剑一式,名曰裂霓裳,剑光飘忽,杀机暗藏于虚实之间,本是极为厉害的招数,但这白衣人目光如炬,刀锋一闪,光动影随,竟是径直斩中了其中致命一击。
只听铮地一声,倾城闪身疾退,怔怔站在街中,手中只剩半截断刃。
那白衣人一刀出手,斩断倾城手中长剑,却不追击。他见倾城剑法精奇,心知恋战多有变数,是以方才在刀剑对斫之刻暗运内力,借手中宝刀之利,逼得倾城住手。
他望了望倾城,忽地仰天一笑:“能逼得我画影出手相博,你这丫头剑法之精,白玉堂佩服之至!”
他当街而立,白刃如霜,锦衣如雪。夕阳渐落,但他满身气度,却如云霁风轻,光耀玉堂。
倾城纤眉一蹙,方待答话,展昭却已从身后走上前来,站在她身边,向白玉堂沉声道:“玉堂,快住手!你二人之间,想必有些误会。”
倾城斜睨展昭一眼,衣袖一扬,怒道:“事实俱在,这登徒子当街轻薄,怎会有误会!”
白玉堂心内称赞倾城剑法,本来心意渐平。听她此言,怒意又起,冷笑道:“你这丫头能有几分姿色,也值得我白五爷轻薄?我本来有事问你,好言相询,你却突下杀手,险些伤了街上行人。五爷我这才出手,也好给你这丫头一点教训!”
倾城怒极,本待再上前与他相斗一场,却见展昭眉头微皱,似是闷哼了一声,伸手抚住胸前伤处。她心中一紧,垂下手中断刃,向展昭低声问道:“你的伤……还好么?”
展昭向她微微一笑:“无妨。”
不过是一问一答,竟拖至今日,才迟迟出口,她与他,皆是在心内轻叹了一声。
白玉堂见了他二人神情,心中微微一动,口中仍是冷冷道:“展昭,这丫头野性难驯,汴京地界若要安稳,头一个要管教的,恐怕便是她。下次你若是再像今日一般包庇纵容,我便绝不会再如此客气了。”
说罢,看了一眼地上半截断袖,竟是扬长而去。
倾城见白玉堂走远,转身便要离开,却听展昭在背后问道:“天晚了,可要我送你回朱雀巷?”
她低下眉头,看不清面上神色。只见她终是缓缓摇了摇头:“不必了。回去的路,我自己认得。”
天光隐没,月现星出,浅淡素辉轻洒上她渐去背影,映得他心间一怀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