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襄阳篇 第十五章 从此醉(1 / 1)
那杨总管本来蜷缩在暗处,此时见襄阳王一众人等出现,喜出望外,连滚带爬,踉跄至赵珏身前跪倒,颤声叫道:“王爷!”
赵珏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今夜这冲霄楼如此热闹,当真难得。”
杨总管强笑道:“王爷英明,早备下这铜网阵,才能使这小妖女束手就擒。”
赵珏淡淡一笑:“如此说来,这擒贼的头攻,是要记在你杨怀恩的身上了?”
杨怀恩嗫嚅道:“王爷明鉴,您若早些将今夜安排透露给卑职,卑职便不会……不会……”
赵珏微微一笑,道:“此一番本王志在必得,若早将此事告诉了你,你必会露出破绽。若是打草惊蛇,又怎能引出本王心念之物?”
杨怀恩满头冷汗,大气也不敢出。
赵珏眼光一转,瞥向铜网中的倾城。但见她纤手中尚握着那两张羊皮纸,神色平静,眼光垂地,对他与杨怀恩之间的对话似是充耳不闻。
赵珏右手从闰福的手臂上抬起,踱向展昭所站之处。杨怀恩连忙道:“王爷小心,这厮剑法高明得紧!”
赵珏却不以为意,向杨怀恩摇头道:“糊涂,糊涂!用‘高明’二字形容御猫的剑法,岂不是太过唐突?”
展昭心内一惊,面上却容色不变。
闰福跟上赵珏,笑道:“王爷,老奴原说他定有来历,昨夜回府查了京里寄来的开封府和三司诸人的画影图形,果真便是他。谁料得,他今日便自己送上了门来。”
赵珏望定展昭,悠然道:“昨夜天香楼下,相望不相知,未能一叙,本王深以为憾。却不想展护卫今夜踏月来访。如此雅兴,本王心有戚戚焉。”
展昭从容上前,将身子隔在倾城与诸□□手之间,淡淡道:“想不到区区展某,竟得入王爷青眼。”
赵珏轻叹一声:“展护卫,你精明才干,天下皆知,又何必自谦?……更何况,对你青眼有加的,并非本王一人……”
他目光飘向展昭身后的倾城:“本王在等的本是一只离巢孤雁,谁料到来的却竟是一对凤凰……展昭呀展昭,本王实在没有想到,她竟然与你行在一道……”说到最后,面上竟出现了几分落寞。
赵珏默然片晌,向倾城道:“倾城,本王待你不薄,你为何还是执意与本王作对?本王接你入府,本是真心实意。你若能信守昨夜诺言,本王绝不会伤你半分……”
倾城咬牙不答,那杨怀恩却“啊”了一声,语气惊讶已极:“王爷……难道她便是您今日早间接入府内的那名舞姬?”
赵珏淡淡道:“不错。本王近些日子来,每夜必去天香楼,便是为了她。你虽并未跟去,却也该一早便听说了罢。”
杨怀恩动容道:“王爷,您可知,她便是……”
赵珏又是一笑,道:“年宗泽和玛尔赛的女儿,本王又怎会认不出?”
他望向倾城,缓缓道:“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年姑娘,若本王没有记错,你的名字正是素光二字。”
展昭心中一惊,回身望向倾城,心中暗道:“原来她姓年,叫做素光。”
铜网内静立之人霍然抬起头来。她寒瞳如冰,射向赵珏:“十二年前,年素光早已与甘州城一并化为灰烬,如今在你面前的,只有倾城。”
赵珏摇头叹道:“不错……倾城,倾城,别人只道这名字是形容你稀世容貌,却不知,这名字其实竟是用来遥祭那一年甘州之变……”
他目光灼灼,聚在倾城身上:“人之一世,总想改变许多东西,到头来才发现,原来万事一早便已注定……纵然变了姓氏名字,你的生死却依然握在本王手中,与十二年前那夜并无不同……”
闰福在赵珏身后低声道:“王爷,依老奴看,夜长梦多,先处置了这两人再说罢。”
赵珏喟然道:“闰福,本王等了十二年,才等来今日,又怎能草草了结?那年甘州之战,你留在襄阳城内驻守,其中原尾,本王从未曾对你细细讲过。”
闰福低声道:“王爷……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万事既定,不提也罢……”
赵珏却摇了摇头:“闰福,你不明白……唉,这些事,若真能忘却,倒让人好过些。”
只听他低低叹了口气,道:“算来也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天禧四年,甘州回鹘夜落纥部保顺可汗入京朝拜我皇兄先帝真宗。过了几日,皇兄在御苑设宴,回鹘入京众人均在受邀之列,本王则随众位王兄陪坐。”
他诉说往事,语中竟是一片怅惘之意:“那日正是四月十七,御苑海棠开得正盛。酒过三巡,忽地一阵风过,乱红成阵,飘落席间,恍如天上人间。本王已有两分醉意,便拾起杯前一朵落花,借花香消解酒意。待本王再抬起头来,却见席间多了一位女子。原来她便是保顺可汗的小女儿玛尔赛。”
倾城恨声道:“住口,你不配叫她的名字!”
赵珏却继续道:“本王之前便听人提起,玛尔赛天生丽质,有回鹘第一美人之名。那日她来得迟了,便是因其盛名,应后宫女眷之邀,在天章阁由国师为她画像。本王总以为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谁知那日一见之下,方知她容貌之美竟是任何言语也形容不出的。本王还记得,那日她一袭殷红回鹘装束,在宾客间言笑晏晏,一双碧眸光华流转,挥洒从容,娇艳中自有一股豪情态度,与中原女子截然不同。一时间,便如月出天山,满园群芳顿失颜色。本王对女色本来从不痴迷,当时虽然也已经有了几房妻妾,但却从未曾倾心于任何女子。或许天意弄人,自本王第一眼望见玛尔赛,心中便再也忘不掉她的影子。”
他又望了一眼倾城,道:“倾城,本王每夜去天香楼,其实并不在乎是否能做你天香阁的入幕之宾。本王……只盼能见你换上一袭红衣,让本王重回那日海棠花下与玛尔赛初见之时……”
倾城冷笑道:“你此时再惺惺作态,不觉得太可笑了么?”
赵珏默然半晌,道:“不错,可惜你晚生了二十年。你终究不是玛尔赛,本王也不再是二十年前的赵珏。”
“那日御苑之中,本王对玛尔赛一见难忘,第二日便约了保顺可汗,向他表明联姻之心。保顺可汗不置可否,只是说他这个女儿生性倔强,婚姻之事定要自己作主,不妨由她自行对本王说明心意。本王正想与她一见,听了这话心下甚喜。”
“那日,在驿馆之中,本王终于见到了玛尔赛。她听了本王一席倾慕之语,只是一笑,说道‘王爷,玛尔赛此行来京前已与人相约,此间事务一了,便回甘州相聚。回鹘女子最重信约,王爷一番心意,玛尔赛只能辜负了。’本王当时年轻气盛,从未想到她会拒绝本王,连连追问她相约之人是谁,她却笑而不答。”
“本王一时情急,便道‘玛尔赛,本王此时不过是位列亲王,自然无法向你许诺什么。不过,本王此生早晚会成为九五之尊,你错过本王此刻真心,日后必然后悔。’这本是本王心底最隐秘之事,却禁不住向她和盘托出。玛尔赛听了此言,容色一变,道:‘陛下已经立下太子多年,王爷若有此意,岂不是要生出宗室之乱?’本王笑道:‘何止宗室之乱?若是为你之故,便是倾覆了这天下,又有何妨?’本王见她一时不语,又道:‘本王与你甘州回鹘联姻,有此外助,自然更多了三份胜算。你甘州回鹘与党项九世仇雠,若做了大宋天家的外戚,党项灰飞烟灭,只在瞬息之间。’本以为此语能入她心,谁知玛尔赛却摇头道:‘如此说来,玛尔赛便是一死,也万不能应允王爷了。’本王一时气结,但她毕竟是回鹘郡主,若要硬来也是不妥,那日只得悻悻而回。本拟来日再访,却谁知回鹘诸人当夜便启程回甘州了。”
“本王见此,心中惊怒,却也一时无可奈何。过了数月,回鹘信使来报,玛尔赛回甘州后,便与皇兄早先派去协防甘州的西北招讨使天启将军年宗泽成亲了。本王这才知道,玛尔赛所说的信约,竟是与年宗泽定下的。可叹我堂堂亲王之尊,在玛尔赛心中,竟不如一介武夫……”
闰福轻扶赵珏,担忧道:“王爷……”
赵珏却仍是淡淡道:“闰福,本王的脾气,你最清楚。本王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得不到的物件。若有本王看中之物定要飞出本王掌握,本王纵然毁了它,也绝不让其他人得到……只可惜,本王一时对玛尔赛实在狠不起心肠……”
“又过了二年,皇兄病体不见起色,赵祯年幼,政务全由刘娥把持。她对本王疑心渐重,终赶在皇兄驾崩之前,寻了个事端,命本王移封襄阳。本王初到襄阳,民生凋蔽,万机待理,只得耐下性子,蛩伏此处。这一拖,便又拖了五六年……唉,若本王早知道甘州的情形最终竟会演变成那般模样,本王绝不会一早放任这许多岁月……”
长叹声中,爱恨一线,细若游丝,拨弹间,情痴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