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襄阳篇 第九章 终不悔(1 / 1)
繁华难挽,盛筵易散。
展昭还留在原位,一手执杯,杯中残酒犹半,折射堂前烛光,变幻不定,一如世态众生。
襄阳王一行已经离去多时了。
一见倾城答允,赵珏朗声长笑,显是心事得偿。随后,他令身边那名老宮监明日一早将倾城接入王府。那老宮监似有意令倾城今夜便随驾回府,赵珏却摇头道:“以倾城之绝色无双,本王绝不能怠慢了礼数。闰福,本王要你明日亲自操办此事。”
那名叫闰福的老宮监连忙跪下领旨,随后起身,命亲随伺候襄阳王起驾回府。
临去前,闰福将花春风叫到跟前,道:“王爷看中的人,若是出了差错,珠玉巷中今后便不会再有天香楼和你花春风了。你可明白?”
花春风连忙躬身道:“奴家明白!还请公公放心。明日一早,奴家自当将倾城姑娘送到公公手中。”
闰福微一点头,留下一队王府校尉亲兵,守在天香楼前后门外。他见诸事俱已布置妥当,拂尘轻摆,带着那几名绿衣宫监快步离去。
见他们离开,倾城和舞姬们便即退至屏风之后,鱼贯离开了花厅。厅中诸客此刻方松了口气,面上皆是悻悻不乐,却又不敢恣意评论。花春风勉强含笑应承,过不多时,诸人已然散尽,花厅之内只余下展昭和那老乐师齐庆。
展昭放下手中酒杯,站起身来,见齐庆尚在默默擦拭竹笛,便走上前去,低声道:“柳先生,别来无恙?”
那齐庆停住手中活计,缓缓抬起头来:“这位公子,老朽姓齐名庆,并不是什么柳先生。”
展昭微笑道:“在下与柳先生五年前在汴京曾有一面之缘,自信还没有忘记先生的样貌。”
齐庆静静道:“老朽姓齐,在襄阳城内已住了多年。公子,只怕是您认错人了。”
展昭见他无心相认,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仍是微笑道:“就算先生忘记了在下,不知是否还能帮在下一个忙?”
齐庆淡淡道:“只怕老朽能为公子效力之处不多。”
展昭正色道:“若先生随后想起了在下的身份,还望先生莫要向旁人提起,在下感激不尽。”
齐庆看了展昭一眼,见他面上神情极是诚挚。他低下头,继续擦拭手中竹笛:“老朽并不识得公子,也自不会同旁人谈论。”
展昭见他如此,便知他必不会泄漏自己身份了。他目的已达,向那齐庆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那齐庆见展昭去了,仍旧默默坐在矮墩上,心中暗忖:“以他的身份,不远千里,南下襄阳,隐姓瞒名来到这珠玉巷,想必是正在查处要案。今夜在座诸人,若说能惊动他出手的,恐怕只有王爷一人了。难道说,他此番查案,竟是要查襄阳王府……”
想到此处,暗自摇了摇头:“功名利禄,不是说此生早已抛下了么?这种种不相干之事,我又何必再过问?”他正待起身,心中突然一动:“啊呀,旁人便是不相干,我怎又能忘记了她?若真有此事,对她的前程归宿,必然大有关碍。我若袖手旁观,岂非是误了她?”
他急忙站起身,将竹笛收入布囊中,背了布囊径直出了花厅,向楼后走去。穿过侧廊,尽头暗处是一条窄窄楼梯,直通向二楼。
小楼高阁谢娘家。那正是倾城的居所——襄阳城内权贵富豪梦寐一访的天香阁。
齐庆正待上楼,却不防楼梯后转出一条身影。正是今夜之前曾喝骂过他的那名龟奴。
“齐庆,这么晚了,你上天香阁去干什么?”
齐庆淡淡道:“倾城姑娘早先吩咐,她那条紫竹笛笛胆不正,须得尽早调理。我现下调理已毕,这便要给她送去。”
那龟奴一声冷笑,颇不耐烦:“明日一早王府便来轿子接她了。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还要这紫竹笛做什么?
齐庆不为所动:“她吩咐如此,我须得照办才是。”
那龟奴一皱眉,伸出手来:“给我,我送上去拿给她便是。花老板亲自交待,任何人今夜都不能上这天香阁。”
齐庆摇头道:“这调笛之法,须得两人同力。倾城姑娘抚琴,我吹笛子,方能校正音律。你若也能,便将这笛子拿去,我也免得费力了。”
那龟奴怒道:“凭你也敢消遣我?活得不耐烦了么?”
齐庆神色不变,道:“若是耽误了倾城姑娘的吩咐,只怕到头来,无论你我还是花老板,都不易交待。”
那龟奴想到倾城如今已是襄阳王宠姬,确实不可得罪,虽心中仍是厌烦,却也只好一推齐庆肩膀:“要上去就快去,别在这里磨蹭!”
齐庆摇头一叹,拾阶而上,缓缓登上楼去。
二楼阁门紧闭,纱窗透出一片光晕,却不见人影。
齐庆轻轻敲了敲门:“阿满姑娘,请开门。”
阁门吱呀一声开了,现出一双灵动眼眸:“齐先生,这么晚了,有事么?”
齐庆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上,轻声道:“我想见见倾城姑娘。”
阿满会意,也放低了语声:“您快请进。”
齐庆随阿满走进天香阁,阿满随即回身紧紧关住了房门:“姑娘在里面,齐先生进去无妨。”
天香阁是一个套间暖阁。外间宽敞雅致,却并无过多陈设。不过是墙边一架琴台,居中一张花梨木合欢桌,中间嵌了山水墨石。桌上静静放着一套青玉壶杯,莹润无华,竟似两汉古物。这里正是倾城每夜舞筵后与入幕之宾对坐之处。
齐庆素知倾城规矩严苛。客人只能与她在此谈话饮茶,却绝不得进内间卧室。此刻听了阿满的话,不免略一踌躇。他挑眉看了看阿满,见阿满对他含笑点了点头,便走进里间。
齐庆年轻时风流倜傥,踏遍花丛香舍,访尽柳巷春闺,记忆之中却不曾见过哪一位花魁寝居是如此简洁素淡。碧竹床榻,上悬白罗纱帐,下铺锦褥薄衾。屋内桌椅柜案,均是竹制,初一进来尚不觉得什么,伫立片时便觉得身上似染了一层淡淡竹香。
窗外,夜雨初歇。风卷流云,散入苍穹,吹入罗闱,拂乱了窗前人鬓边青丝,似曾相识,留连不去。
她此刻已褪下舞衣,现出一袭碧玉罗裳,绰约韵致,犹胜方才堂前起舞之时。
听到齐庆的脚步声,她回眸淡淡一笑:“齐先生,有什么事么?”
齐庆看着倾城,心中一声轻叹,面上却微笑道:“老朽冒昧,打扰姑娘了。”
倾城向阿满微一颌首,阿满会意,转身退至外间。
倾城走近齐庆身边,道:“先生何出此言?其实,今夜我本来也拟与先生一叙。”
齐庆心生惊讶:“姑娘明早便要动身,今夜想必要整理行装,却为何突然想起老朽?”
倾城注视着他,道:“若说这天香楼还有一丝令倾城留恋之处,便是先生了。自倾城来此,与先生乐理相知,先生对倾城的种种照拂之处,倾城在此谢过。”
说罢,衣袖轻拂,对齐庆深深一拜。
齐庆连忙扶起她,摇头道:“姑娘切莫如此——这些日子,老朽未能为姑娘稍尽寸心,却受了不少姑娘的恩惠。老朽惶惑,尚未谢过姑娘,又岂能反而受你之礼?”
倾城起身,静静道:“同是天涯沦落人,能与先生相识,闻弦音知雅意,也不枉来了这襄阳城一遭。”
齐庆心中一惊:“姑娘今日已答允王爷,自此身许王府,永在襄阳,又如何语出离别之意?”
倾城转过身,沉默片刻,道:“我今夜既然答应了王爷,便绝不会食言。明日一早,我便会随来人入府。候门一入深似海,此后与先生再见之日,只怕不多了。”
齐庆看着她单薄背影,突然道:“你今夜在厅中对王爷所言,难道真的是心甘情愿?”
倾城似是未曾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微微一怔,回身看向他眼底:“倾城能有此归宿,已是无数女子艳羡之事,先生为何有此一问?”
齐庆缓缓摇了摇头:“依老朽看来,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绝非是你所真正渴求之事。”
倾城淡淡一笑,道:“或许倾城并没有先生所想的那般脱俗。”
齐庆道:“一个人言谈举止纵会骗人,他的琴声却必然骗不了人。你曲中弦上每每流露孤标出世之意,老朽近年来耳力虽差了些,却总还分辨得出。”
见她默然不语,又道:“你今夜对王爷回话,语出长安古意,却怎地能忘记诗中下文?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以你绝世之姿,假以时日,必能找到一个真心相爱之人,偕老此生。又何必早早托身王侯,以色事人?”
倾城举头看向窗外夜色,心思似飞天外:“先生好意,倾城心领了。只可惜倾城此生,早早便已注定了绝无鸾凤之缘。先生不必再为倾城挂怀。”
齐庆见她不为所动,言语中颇有自弃之意,长长叹息了一声:“你若心意已决,老朽自然不会多言……也罢,老朽年轻之时,曾填过一支蝶恋花,此刻便权且作为老朽与你送别之曲吧。”
他走到窗下,闭上眼睛,默想了良久,方徐徐吟道: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少年时几多痴醉旖旎,在他缓慢苍凉的吟诵下,尽化为隐隐夕暮,憔悴感伤。
倾城霍然回首看向齐庆,目中是尽是诧异之色。待他一词吟罢,她渐渐舒缓了眉间,眸光恍然,一如梅上初雪,融落清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