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襄阳篇 第七章 韶光绝(1 / 1)
过不多时,客人们陆续被引进了花厅。两三盏茶的功夫,六席俱已落座,只余下居中的那张几案前还空着。
花厅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步声细碎,来的正是花春风。一进花厅,她目光自右向左扫过花厅里的客人,笑道:“花春风伺候来迟,各位贵客切勿见怪!”
她娇波流转,笑语琳琅,只是细看起来才能发现,脂粉之下的眼角眉梢还是不免留下了岁月痕迹。她年轻时是襄阳城花街魁首,人称春风娘子。如今虽然韶华渐逝,但颦笑之间娇媚婀娜,仍有无限风流余韵。
几位客人含笑与她招呼,显见都是熟客。欢场之中人多眼杂,展昭此刻最怕的便是被人无端认出身份,于是低下头去,只是执杯饮茶。
花春风一边与客人们言笑,一边径直向展昭坐处走来。她在展昭面前的短几前站定,执起案上酒壶。
“这位公子,天香楼本是寻乐之地,您却在这里以茶代酒,莫不是嫌我们有怠慢之处么?”
此言一出,邻桌几位客人皆是应声而笑。花春风含笑斟满一只酒杯,双手奉至展昭面前。
“人生得意须尽欢,还请公子满饮此杯。”
展昭淡淡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好酒。多谢花老板。”
花春风又执起酒壶,眼波在展昭身上流转,意有所指却又不着痕迹:“公子看着面生,莫不是第一次来我这天香楼?”
只一问,便显出了风月场中多年练就的机敏玲珑。
展昭微笑道:“在下一向居于北方,与永福号詹德兴老爷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此番到襄阳,听他提起天香楼舞筵盛名。在下一时心动,向他讨来今夜这一席的玉牌,也好一开眼界。”
花春风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公子想必是詹老爷的至交。我原说,以詹老爷对我家姑娘的一片心意,是断不肯将这玉牌送与旁人的。”
俯身抬手,搭上展昭肩头,媚声道:“公子如此温雅的品貌,初见之下,倒看不出是生意人。”
展昭神色不变,依旧淡淡笑道:“花老板阅人无数,自有判断,又何必客套。”
花春风还未答话,龟奴匆匆了走进来,俯在她耳边轻轻道了几个字。
花春风忙离了展昭,走到花厅门口,整了整衣裙,低头裣衽。
只听得门口一阵脚步错杂,六名带刀校尉鱼贯而入,沿着画廊两侧燕翅排开。两名绿衣宫监各持一柄拂尘缓步走进花厅,在中间那张几案前站定,两厢侍立。
花厅中客人们见此光景,都连忙起身在厅门口一侧肃立。
片刻之后,花厅门口走进两个人。
右边是一名年老宫监。他头发已花白,身穿一件淡黄色的长袍,脚下是一双黑底高靴。他半躬着身子,缓缓前行,左臂向身侧恭谨探出,上身稳稳地不带一丝摇晃。
在这老太监的左臂之上,轻轻搭着一只手。这只手清癯修长,正如它的主人,看来优雅闲适,却默默透出一派沉静逼人的气度——
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
展昭隐身诸人身后,目光笔直投向这人身上,喃喃道:“襄阳王,我终于见着你了。”
他今夜一访天香楼,便是为此。
此刻,襄阳王赵珏便正站在展昭十步之外。只见他眉宇沉凝,眼眸深邃,相貌俊雅。虽然是便服简从,但自有一身端严之相,令人不敢逼视。
展昭心中暗忖:“襄阳王算来也该有四十一二岁年纪了,没想到看起来居然还是如此年轻!他与官家是叔侄至亲,形貌果然有七分相似。”
厅内诸人向襄阳王跪见行礼。那老太监向众人朗声说道:“王爷本是微服出游,各位不必拘礼,还请落座吧。”
众人起身,待襄阳王入座,方各归各位。一时间厅内鸦雀无闻,谁也不再像方才一般喧哗笑语了。
静谧之中,一阵清脆铃声从画屏后洒泻出来,六名妙龄舞姬轻盈转出,恰如群莺出谷,乳燕投林。她们俱是一袭白色纱衣,长袖垂地,胸前佩着羯鼓,腕上腰间系了些小巧银铃,在动静之间摇曳发声。
她们向客人们盈盈一拜,随即在花厅正中围簇成圆圈,静静站立,仿佛在等待什么。
画屏前徐徐飘出一腔笛声,初时隐约几不可闻,渐而婉转悠扬,令人心旌摇荡。原来是那老乐师齐庆不知何时已在屏后坐下。他方才的阮咸已被弃在一旁,此刻换了竹笛,凑在唇边吹奏。他貌不惊人,神色寻常,但笛艺之精,竟是难得一见。
笛声中,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一条纤细身影自画屏后迤逦而出。她身着一袭浅碧罗裳,腰畔丝绦垂地,外罩一层月白轻纱舞衣,朦胧如烟霞。但见她举袖齐眉,半掩了颜面,翩翩飘至舞姬们中间,仿佛落入凡尘的仙子。
笛声暂歇。蓦地,她双袖长舒,凌空激荡,直击在左右两名舞姬腰间羯鼓之上,发出一声清越鼓音。长袖疾收,不过只是一顿,随即流风回雪般在六名舞姬中间翩然旋转开来。转身之际,她双袖不时挥出,击打舞姬们身上的羯鼓。只听鼓声由缓而急,舞姬们也围绕她徐徐旋转,身上的银铃和着鼓声响成一片天籁之音。
就在鼓声最急时,她身形骤然停顿,鼓声和铃声一时俱寂。倏忽间,笛声又起,她挽袖如云,缓缓回过身来。
湖间薄雾,月下寒香。或许稀世之美,总是亦真亦幻,清澈却又迷茫。
千种婉转风流,近在花之影,萦梁外。
万端飘忽莫测,远在天之涯,隔云端。
在她转身之前的那一刻,诸人都摒住了呼吸,等待她一展容颜。但即便如此,在她真正回身的那一刹那,各人心间却还是漏跳了一拍。
除了展昭。
明明在情理之外,却又似意料之中,他坦荡如常,只是淡淡微笑,望进她眼眸深处——
那其中有着一丝吃惊,一丝愠怒,只有他才能分辨得出。
他知道,她已经认出了他。
些许迟疑,不过只是一瞬。她挥袖旋身,随乐起舞。红锦地衣,随步而皱,生出朵朵莲花般的縠纹,便如此时心间暗澜。
惊鸿浮光,玉龙翻影,袅袅舞姿,一如异世飞天。
千回百转,曼妙离合之间,牵动心魂神魄,迷离如烟。心头能想起的,舌间能暗唤的,便只是她的名字——
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