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四十五章(1 / 1)
李栩与恩师澹台公率两路大军,相互帮辅,气势恢宏几有锐不可当之势,打得吐番驻军连连退败,两军最终在阳关与玉门关之间的一个名为沙理的小镇会师。
战事打到如今情况,可以说只要稳步层层推进,只待攻下玉门关,便可一举拿下吐番了。澹台公自是欣喜,会师沙理镇当日,便召集众将一齐,与李栩商议战事。
可近距离见到了皇帝之后,澹台公才发觉李栩的精神状况并不令人安心,向来谨慎心细,行事如风的他,却在商议行军大事之时明显的走了神。
不仅澹台公察觉,将军中有眼尖的也有些诧异。澹台公会师后也听闻了军中一些情形,于是轻轻咳嗽了几声,提醒李栩回神。
李栩的双眼终于恢复了一些神色,没展露分毫走神的惊慌,他低头瞧了瞧手中半卷的羊皮地图,便道:“汇成一军,明日直去阳关。”
“……”澹台公抬头打量了书案前的皇帝一遍,简直想直问这么多年兵法他都学到哪里去了,“皇上,先前吐番军支援了御水关,玉门关如今兵力薄弱,纵观形势,应当去取玉门关,方为上策。”
“取阳关。”李栩口吻平静,却没给人留下反驳的余地,卷起手中地图,道,“朕已决定了,明日启程。都退下吧。”
“……”
皇帝都已说到如此地步,面上也微有愠色,将军们便不再敢多言,纷纷拱手退下。
澹台公却没有离去。他好歹也是辅佐了齐国三代皇帝的老臣,令人敬畏的鬼谋,皇帝的恩师,见四下已没有旁人,出言便直接了当:“皇上应当明白,十日内攻下吐番是不可能的。”他听闻皇帝与钟逸有一月之约,算算时日,只剩半月,故而如此道。
李栩道:“谁说不可能?只要朕想,便没有办不到的事。”
“皇上应当懂得,用兵之法,当用最少的兵力,换取最大的胜果。用重兵去打阳关,兴许是能打下来,但对齐军折损太大,接下来倘若后继无力,又如何去攻打逻些等地?”
“朕只要敦煌。”
澹台公的脾性终于是耗尽了,义正言辞道:“皇上,即为齐军之首,便应当放下儿女私情,为四十万齐军负责。否则,就索性撇下兵符,陪伴那人去!”
这几乎称得上冒犯的一句话,恐怕普天之下也没有第二个人敢说出口,此言一出,宫女太监们皆紧张的屏了呼吸,四周霎时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
李栩抬起眼来的眼神足够危险,令年过半百的澹台公都不禁感到一阵压迫感扑面而来,但他仍是挺直了背,没有退缩分毫。
他为齐国戎马半生,威望非常人可比拟,这种时候,他不站出来说话,便没人再敢说什么了。可到最后,德高望重的澹台公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份,还是被皇帝冷着脸从营帐中请了出来。
***
就在沙理这一夜,李栩做了个梦。
梦里,自己在漆黑一片的回廊阴影中摸索着前行,月光皎洁,高高挂在夜空,却是照不亮他眼前的路。他不知自己要去往哪里,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却脚步坚定,目的明确。
最终他推开了一扇门,前脚方迈过那道门槛,一抬头猛然看见钟逸闭着眼坐在窗边。月光照进半开的窗,将窗边的那人照得熠熠生辉。
李栩在那一秒便已察觉了这是梦境,因为月下的钟逸意气风发,朱衣紫绶,是初见时的模样。反应过来之后,再看四周摆设,李栩有些想笑,可不就是当年寅国国子监书库。
知道是梦境之后,多了几分坦然与平静,李栩静静的睨着钟逸,对方却始终只是闭着眼。
这可和记忆中不一样。
李栩终于沉不住气了,他迈入门槛,缓缓踱步靠近,可没有接近几步,便停了下来。
月色还是这样好,容颜也还是这样美,可他看见钟逸的椅边凭空多出个拐杖,悄无声息到令人怀疑,它是不是一开始就在那里。惊疑之下李栩开始屏住呼吸,紧盯着钟逸,再度迈开脚步,然后再度停了下来。
钟逸变了。衣着变了,模样也变了,岁月开始攀附上他的眉眼,即便隔着几丈距离,李栩仍看得见他脸上的沧桑痕迹。
显然,自己每近一步,钟逸便老去一些。李栩终于明白了过来,心里渐渐的发苦。
李栩不想再靠近,他不想再见钟逸老去,他怕再近一些,钟逸便会消失不见。李栩又想要再靠近,想出其不意的扑过去,像逮一只猎物似得,不叫钟逸从指缝间溜走。
矛盾之下他立在原地,进退两难。
这距离多像当年,钟逸立在屏风旁,拱手道,此番前来,是为与皇上谈谈。李栩拒绝了,然后他们便再没有过交心谈过,哪怕一回。
可现在,他却想要求回当初那个机会,只是这一次,寸步难移的却是他自己。多讽刺啊,曾经毫不犹豫拒绝掉的东西,如今却成了奢念,有些岔路,当真错过就没法再回头。
从来也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李栩不再胡思乱想。是进或退,做个选择吧,即便知道是梦,李栩仍不想简单的敷衍了之。
李栩最终做出了决定。
进。任何稍微懂他的人都知道,李栩只会做出这个选择,即便是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他也不想错过。
不再瞻前顾后,他索性大步上前去,钟逸一动不动,已近在他眼前,他伸手狠狠握住了钟逸的手,力道之大,直令对方皱了皱眉头睁开眼来。
朕赢了,李栩心想。
走到这一步,心中也不知是自满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
可未料对方眼帘还未抬起到一半,视线也还未能来得及交汇,李栩手中一松,钟逸便化作了雾气一般,忽然之间消失不见。
李栩浑身一震,就这样在夜最深最寒的时间惊醒了过来。
“更衣。”
皇帝突然起身将守夜的宫女与太监们吓了一跳,忙掌灯上前,虽不知皇帝想做什么,也只得顺着,手脚麻利的替他穿衣。李栩穿戴完毕,便掀开营帐帘子,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悄无声息的齐军大营中,一骑绝尘而去。
***
看清了马上的人,惊慌失措的驻守士兵忙通知将军,赶紧组了一支骑兵,心急火燎的追了上去保护御驾。李栩一路快马加鞭沿着捷径直去御水关,直至第二日的黄昏,汗血宝马都已精疲力尽,终于是抵达了目的地。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赶上。
李栩冲进房中之时,太医正叹着气离去准备写信报丧,宫女们正准备将钟逸的尸身转移到一个透风的后厅。见到李栩冲进来,众人脸色立刻变了,三五成群的跪了一地,直呼万岁。
胡太医跪在最前,抖着道:“皇上节哀……”
李栩不愿相信听见的话,直直冲到床前,只见钟逸紧闭着双眼陷在被褥之中,枕边就是那榉木箱子,忽略那愈发苍白的脸色,他的面容安详的就像沉沉入睡。
李栩颤抖的手覆上他的手,滚烫炙热的手心却丝毫不能焐热那只手,直至最后,对方手背还剩那一些许的温度,也逐渐消散了开来。
钟逸真的如梦中一般,就这样在他眼前,在他手中静静的溜走了。
胡太医见李栩没有反应,又道:“皇上节哀……钟大人已仙去了!”
这话简直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李栩大喝了一声“不!”奋力将钟逸从床褥中一把拉了起来,钟逸的脑袋无力的向后仰去,颈项的弧度一如既往的美好,上回发狠时留下的咬痕甚至都清晰可辨,可钟逸的身体是真的彻底凉了。
李栩彻底懵了,明明说好了等他一个月,怎么还不到二十天,便说走就走。
钟逸几乎承载了他这一生全部的爱与恨,怎能就让他这样两手空空,一身轻松的离去。
李栩从不懂得后悔,可现在心中除了悔恨已没有其他。他撇下一切马不停蹄赶到这里,因为他不要吐番了,也不要钟世安的命了,他什么也不要了,只想最后再同钟逸说几句话。
不再遮遮掩掩,不再惺惺作态,坦怀相待,开诚布公的说几句心里话。
当年初识是如何感激他出手相助,授业时又是如何对他产生依赖,当与太子殊相较,自己被他放弃时自己有多痛心,还有回到齐国后的发奋图强和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
开始只是因为不肯说,可如今竟突然就永远的只能封死在心里,再也没有人可说了。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钟逸等他这几句话,又等了多久。
宫女太监们噤若寒蝉跪在一旁,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房中寂静了许久,终于在床沿,传来了皇帝压抑的哭声。
钟逸说过他们不会有好结果,果不其然,不死不休,言犹在耳,于是钟逸便索性一死了之,与他一刀两断。
现在看来,不死不休,倒是说得轻了,便是钟逸死了,他也不想放手。
此生与钟逸,情与义终究无法相融,各自总有各自的盘算。
倘有来世,他愿在钟逸身边,寸步不离,从一而终。
这一生没有能互诉情衷,心意相通,可李栩知道钟逸心里有自己,他就是知道,钟逸的眼神瞒不过他。
听说人死之后,神智未灭,仍在身侧萦绕,不知钟逸的魂魄,是否也正在身边?
李栩抱着最后的希望,将怀中尸身紧紧搂住,在心中默念。
倘若抛却一切世故纷扰,不去权衡任何利益相较。
倘你心里也有朕。
……奈何桥边,等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