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四十三章(1 / 1)
钟逸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在原来的马车里,车轱辘声和轻微的颠簸提醒着他马车在动,他看了看四下,马车里已打扫了一遍,而他身上换了一身齐国的衣物。
可他的拐杖不见了,钟逸四下找寻不到,只能挪到一旁,伸手去够车帘,外头天色已暗了,拉起帘子时外头赶车的马夫立刻警惕的看了他一眼,可扫视了一番,拐杖也不在驭位。
李栩把他的拐杖拿走了……真是比锁住他更简单方便。
钟逸无可奈何的陷回座位。
齐军似乎不准备连夜赶路,过了一会儿,队列为首处传来指示,马车便跟随着行军停了下来,士兵们开始就地扎营。
钟逸在马车里等了片刻,便听得外头脚步匆匆,与车夫窸窣说了什么,车帘子便被拉开,车夫与另一人一左一右将他架出了马车去。
钟逸在马车里就瞅着那人有些眼熟,就着月光才是看清,不是别人,正是司南天。
他来不及细想,立刻反手抓住对方的手就问:“司南天……喜月在哪,她还好吗?”
司南天闻言,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钟逸半拖半带被一路拉到一个营帐前,一路下摆都蒙了层灰。司南天示意车夫离开,扶着钟逸掀开竹帘,刚迈入一步便愣在了门口。
营帐在外装饰以象牙美玉,毫无疑问是李栩的居所,可此时其中并不只是李栩一人,李栩斜坐着,手指轻轻叩着案面,案前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将军,闻声皆回头看了一眼。
李栩抬头看了一眼,便道:“司南天,你退下。”
司南天收到命令,本准备带着钟逸折回,却同时收到了李栩的眼神示意,愣了一愣,便将钟逸扶着自己的手推了开来。
钟逸被小心而轻柔的推开,跪坐在地上,直至司南天离去,仍不能相信自己就被丢在了这里。
钟逸亦曾在朝为官傲睨一世,如今却不能靠双足而立,屈辱感令他一时没有了动作,长久的低着头一动不动,直至李栩挥挥手示意将军们下去,帐篷里没有了其他人,他才看了看四周,朝最近的茶几挪了挪身子,才挪到地方还没能攀爬着站起来,便见长案后的李栩站起了身,直直朝这边过来了。
钟逸便索性不动了,任李栩走到跟前,蹲下了身来。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收到信号旗花,玉门镇一路寅军临时改道支路,直去了阳关。你的目的达到了。”
“……”
钟逸没有回答,见李栩定定的看着自己不像要帮忙,只能靠着茶几的脚勉强转了个身,继续攀附着茶几使劲想要起身。
李栩看了一会儿,眼见钟逸快要起来,忽然伸手探向钟逸脚踝狠狠一按,钟逸吃痛之下立刻挥臂去挡,手臂也被李栩轻易的截了下来,整个人没了支撑,便又摔回到地上。
“劝你最好别乱动,朕现在简直想拆了你。”李栩阴沉道。
“……那岂不是太便宜钟某了?”
对方用他说过的话反讽,李栩也不恼,松开他的手腕,道:“是太便宜你了。”
其实钟逸此时连死也不怕了,更没有其他可怕,可李栩就是看不惯他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忽然唇边挂上了一抹阴恻恻的笑:“你不是想知道,你那侍女怎样了么?”
“……”钟逸下意识回过头去看着李栩,也不掩饰什么,忙道,“喜月不过一介女流,我们之间的事,何必牵扯到一个下人……”
见钟逸这才慌了神,李栩歪着头,唇边挂着一抹冷笑却不说话。
见对方这凉凉笑意,钟逸这才想起,李栩对喜月做了什么,已是既成事实,并不是现在说什么就能改变的。悲痛之下,他缓了口气,才勉强地问出口:“…………你把喜月怎么了。”
“杀了。”李栩的表情就像在说再平常不过的事。
尽管心里已有了最坏的猜测,真正听李栩亲口说出来,仍是不失为巨大的震撼,钟逸霎时红了眼眶。
李栩就是喜欢钟逸表情坦率,伤心难过之时从来不拿腔拿调,因为见他这样,李栩心里就畅快,觉得多日来的愤懑终于发泄出了一些,道:“干嘛这样吃惊,一个月前你带着钟世安逃往西北,就应该想到这结果了吧?……”
“你当真是没有一丝人性。”
“过奖。”李栩丝毫不为所动,嗤笑了一声,道,“只恨不比太傅铁石心肠。那侍女的命分明是太傅亲手葬送,临了却把罪过全推给朕么?太傅,你当真是,伪善得令人发指。”
钟逸知道李栩在说什么,倘是那日自己留下了,李栩所有的怒气,定是全数朝自己而来,绝不会迁移到喜月身上。只怪当日世安没能考虑周详,即便是要走,也应当带上喜月一起走。
“那天,朕找来司南天,问他,你最在乎的东西是什么。”
“……”
“他给了朕三个名字……”李栩伸出三个手指,一根一根收起,“钟夫人,钟喜月。”最后,睨着仅剩的食指笑了笑,“钟世安。”
钟逸背过身去,已没有气力和他斗嘴皮子,想起喜月的善良懂事,眼泪便扑簌扑簌往下掉。他明白李栩那两封信的含义,李栩要将他所有重视的东西都毁掉。
李栩见他双肩不住颤动,一时不再步步紧逼了,他突然在想,如果当年自己没能逃出生天,死在了都城,钟逸会不会也为自己掉眼泪,会不会也记住自己一辈子。
可是时至今日已没有了所谓的如果,他活了下来,并站在了天下的顶端。称王称帝还有什么求而不得,李栩不信这邪,如果钟逸不看自己,便毁去他重视的其他好了。当天底下没有了花,总会看见身边的绿草。
他用臂膀从背后将钟逸抱在怀,像搂着渴求了千年的珍宝,可怀里的人颤得他的心都要碎了。
“别难过了。朕听闻吐番有一种药,能令人忘却所有……只等朕杀了钟世安……你便把那些都忘了吧。”李栩最温柔的口吻,说着世间最阴森狠毒的话,也许这就是他对钟逸的心意矛盾之处。
抚摸着钟逸肩上黑锻也似得长发,想着终有一天他会彻底成为自己的人,李栩正觉出些许满足,不料怀里的钟逸忽然发作,突然疯了一般挣开他的桎梏,抓着一旁茶几的脚便用额头磕了过去。
李栩一时没作他想,一手抓住他肩膀,另一手便下意识挡在了他额前,当即便是钻心一痛。钟逸是彻底崩溃了,穷极全力撞上去,力道却全用在了李栩手心上,李栩手背狠狠磕在木质的茶几脚,霎时一片乌红,手骨都不知磕断了几根。
钟逸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李栩痛极却不顾伤势,顺势双手将钟逸的脸转了过来,盯着他通红的眼恶狠狠道:“别想着逃!”
“……放过我。”
钟逸毫无意义的恳求,他这一世的泪都流尽了,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当时与莫将军提议由自己在前探路,是他太高估自己,前些日子世安的所作所为已令他寒了心,他以为自己不求全身而退只求一了百了。
他以为自己已了无牵挂无所畏惧,所以可以直面李栩,与他清算。
可事实却是,他惧怕着李栩,惧怕得不能再清醒的思考。
李栩要的不是他的命,更不是他的身子,李栩的可怕之处就在于,钟逸猜不透他究竟想要什么。
倘是为了折辱,他五年前便已达到了目的,为何苦缠至今?何况能践踏自己所剩无几尊严的法子数不胜数,如今万人之上的李栩只需一声令下,便能轻而易举的摧毁自己。何须在政务百忙之中费心铺开这一张情网,用缱倦情意困住自己呢?
五年来两人从未坦白诉过情衷,但正如李栩心知肚明钟逸的动心,耳鬓厮磨时,钟逸又何尝感受不到李栩对自己的依恋。正是这份依恋,填平了钟逸的孤寂,甚至几近动了顺水推舟随李栩一生一世走下去的念头。
可若这感情真是恋慕,李栩又为何不能给双方都留些情面。事到如今,过往情意已不可追寻,为何不能给他一些身为敌对的尊重,让他体面从容的领死呢……
李栩平日里的笑颜盈盈太过明朗,都叫钟逸差些忘记了,他有时是如何一个偏执的人。
见钟逸安静下来了,李栩才收了火气,将他抱了起来,放在柔软的矮榻上。吱吱呀呀声中,李栩单手把一旁的硬物茶几全部踢开移开,然后才出去喊了人。
李栩回到软塌边静坐了一会儿,太医便立刻来了,一群太监宫女心急火燎的端着各种东西进营帐,几个太医又诊断又开方子,又正骨又包扎,紧张得一头汗。
各种茶几长案都七零八落的被推到角落,皇帝气呼呼坐在软塌上,手莫名其妙的伤了,他身侧一个男人蜷着身子,营帐里的场景是绝对的诡异。好在这群人入宫起就知道眼观鼻鼻观心,照旧忙活着手上的事,谁也不去乱瞟。
***
李栩拥着钟逸入睡,怀里的人受了凉似得,咳嗽个不停,尽管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这一夜却是李栩这一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回。第二日一早,齐军开始拔营准备启程,李栩便命司南天先把钟逸带去玉辂,自己前去与大臣们商议行军路线。
尽管这次伏击扑了空,也总得重整旗鼓。如今御水关已失守,而澹台公率另一路大军仍在渭水嘉峪关等候指令,当务之急,便是打回御水关。
过了一会儿,司南天回来禀报说赶车的车夫从马车里翻腾出个榉木小箱子,李栩接过来翻来覆去的瞧了瞧,命人把封死的箱子打开来。
侍卫打开箱子后将军们正离开营帐皇帝正有空闲,于是便赶紧呈了上去。
李栩放下茶杯接过来,低头看了一眼,那眼神便冷了下来。
正准备顺手丢进一旁火盆,却突然停下动作,李栩想了一想,然后起身走到火盆前,把里面的木屑和发结倒了出来。
不去看那烧的劈啪作响的火光,他从袖口掏出一个小锦盒来。
这甘草露是清理的下人从钟逸身上搜出来的,钟逸仍留着它是钟逸给他的惊喜,他笑了笑,小心地将它放进榉木箱子,然后一并随手递给身后的侍卫,道:“原样封死,给钟太傅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