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二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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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医术闻名,而罗大夫在雍城也算数一数二,每日前来探脉,却也没有一个确数。探脉过后,罗大夫将世安的手放回被下,压了压被子,看看身侧钟逸的企盼目光,只是有些难堪的挑了挑眉毛,摇头道:“令公子脉象较之前几日,已趋于平稳,可迟迟不醒……唉,老朽无能。”
“……大夫您言重了。”
罗大夫取过一旁的方子,眼神迷离的凑近看了看,叹道:“依老朽之见,这方子上每一味皆恰到好处,应当是可以继续服用。至于令郎何时能醒,还需些许天意了。”
“……”钟逸自然是有些失望,但仍是点了点头,对下人道,“带罗大夫去外堂,奉壶好茶。”
“诶不必了,老朽还得回一趟药铺。”罗大夫忙是拦下下人,取过一旁药箱,起身之时,却睨着眼窝深陷的钟逸,淡淡道,“钟老爷这三日消瘦了许多。”
“……”钟逸神色有些呆滞,正不知如何回应,却适时的咳嗽起来。
罗大夫见状忙上前抚背,待他平息一些,才将药箱背上,语重心长道:“令郎是年轻人,年轻人身子精壮,磕磕碰碰有时不曾问诊,也自己好了。上了年纪的人,不好好调养,可就是多活几年,少活几年的事了。”
钟逸缓和了气息,点头道:“大夫说得是。钟某一直也在注意。”
“钟老爷的病根,可是消渴症?”
钟逸点头。罗大夫果然并非浪得虚名,这三日只是观色,便已看出了端倪。
“多久了?”
“差不多……已有六个年头了……”
罗大夫将手边的小枕头放进药箱,闭目微微点头,叹气道:“药倒是其次的,平日注意膳食,忌酒,忌荤腥油腻。”
“钟某明白。”钟逸回应完,而后,见罗大夫已收拾好,便对身侧下人道,“送罗大夫出府。”
房门开启又闭合,钟逸回到世安的床沿坐下,见世安仍是闭目沉睡,心里有些酸楚,可不消一会儿,忽然听得外头有些动静,一个下人来报。
“老爷,外头有个公公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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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栩摆明了是不想插手此事,听闻有宫里的人来访,钟逸还觉得有些狐疑。几分忐忑之下,出屋相迎,便见个中年太监,带着十几个人远远而来。
那中年太监鼻孔朝天,趾高气昂的打量了钟逸一番:“谁是钟逸?”
从口吻中便听出来着不善,钟逸却避不得,只能一揖道:“在下便是。”
话音未落,便上前两个小太监,将钟逸拐棍夺去,迫他跪了下来。府中下人都才是新来,见来人是宫中的,不敢上前阻拦。
“公公,这是何意?”
“咱家是受皇后娘娘之命而来,冒犯了皇后,掌掴五十算是轻的。钟大人,领赏吧。”
“……你!”钟逸这才是记起宫中那茬,他虽此刻落魄,骨子里的骄傲却仍是根深蒂固,当即便试图挣脱身后桎梏,“放开我。你们这些奴才!你们敢!”
见他挣扎得过了,立刻又上来两个人,将他肩膀也死死压住。那领头太监冷笑了声,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前,扬手就是一个巴掌,身后有人死死按着,钟逸还是整个人偏过身去,一时间眼前发黑,脸上瞬间火辣辣的泛起一片红,口中一阵腥甜。
这辈子,沉沉浮浮三十多年,却还没有人敢对他如此。他只觉得一贯来心如止水的性子被一把怒火燃了,不知哪来的气力便是挥臂将身后的人一并挥了出去,奈何他腿脚不便,不容易挣脱了压制,却仍无法起身,不消一会儿,那几个小太监又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
中年太监大约是没想到一个巴掌就把对方打得疯了似得,心里隐隐有些后怕,带颤道:“你!你还是乖乖受刑!不然伤了宫人,可没那么简单了!”
真是狗仗人势。
气急攻心,钟逸几乎喘不过气来,俯在地上咳过了会儿,皱了皱眉,往地上啐了口,一颗玉也似得硬物在地上清脆一声,弹到了一旁。
中年太监脸上一喜,忙上前捡起来,将那颗牙揣进袖中准备到皇后面前领赏,挥手道:“还愣着干啥?继续掌……”
话音还未落,忽而戛然而止,宫人们朝中年太监望去,便见一个一袭黑衣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太监身后,扼着他的后颈,力道之大,像随时能捏碎那人的颈骨。
这局面连钟逸都有些始料未及,那人,正是司南天。
“属下奉皇上之命,在此保钟太傅周全。公公,莫叫属下难做。”
“皇……皇上?”中年太监脸上顿时闪现惊慌,但旋即冷静下来,可耀武扬威的官腔还没打,后颈一阵剧痛令他痛呼出声,忙道,“这。这个……奴才也是奉命行事。既然大人是奉了皇上旨意,那奴才自然不敢逾越……”说罢,忙对押着钟逸的宫人们使了使眼色,拱手告辞后,一行人便匆匆离去。
司南天侧身让道,直至那群太监离开前院,才去看向钟逸,那人已找到拐棍,下人依然愣在一旁,他也一言不发,跪着就要去取。
司南天习惯性的上前扶他,却是被狠狠的推了开。
态度虽强硬,却反而像护着仅存的自尊一般,脆弱的很,司南天立刻后退了几步,不知该说什么。好在旁边的一个下人终于回了神,忙去捡来了拐杖,拿来给自家老爷。
“太傅……”
司南天下意识唤出声来,看他动作一顿,才接着道,“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太傅亦曾为人臣子,应当明白……”
钟逸眼角泛红,他自然明白。当年他就是因为在其位,才险些害死了李栩,招惹了这一世也还不清的债。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司南天也是因为身为皇帝属下,才应当如实禀报。而李栩正是作为一统天下的帝王,才要将所有的隐患斩草除根。
其实此事与风月无关,每个人所为,都只是为一句,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
如今他与李栩之间有情无情,都不再重要,哪怕有情,亦无缘……想来,不如无情省了心伤。
钟逸撑起拐杖站起来,站稳之后,便恢复了全部的傲气一般,回头对司南天道:“……你回去。告诉李栩,世安不会出事,钟某自然也是,不劳他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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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天有些为难,只能回宫如实禀报,这话传到李栩耳中,正在批阅奏章的帝王不怒反笑:“好啊,既然他不稀罕,那你就不用回去了。”
司南天愣了愣,终于是没再多说什么,皇帝先前的命令虽是让他守在钟府,但意思也很明白——钟世安必须死。司南天知道自己真正的任务是待钟世安死后,将钟逸带去皇帝跟前。但既然接受了新的指令,便没有不遵从的道理,于是躬身后退,身形逐渐隐退在黑暗之中。
正是午后,李栩握着笔的手都微微颤抖之时,殿外传来欢脱的脚步声,宦官尖细的唤着“哎呦小祖宗,可小心点。”,伴随着几声笑,李杞跑了进来。
“父皇。”
“杞儿。”李栩心情大好,索性放下笔来,将跑到他身边的儿子抱起来,放在膝上。
李杞年仅七岁,个头还像个豆丁似得,被抱上膝盖便笑嘻嘻的回身搂李栩,撒娇道:“父皇,宫里好闷哦。带杞儿出去玩吧,杞儿想去见喜月姐姐。”
“……喜月?”李栩庆幸宝贝儿子没开口就要见钟逸,倒是松了口气,“行,安生坐会儿,一会儿便带你去相国府。”
“嗯!谢父皇。”孩子古灵精怪,眼睛转了转,马上得寸进尺道,“父皇以后多带带杞儿去见喜月姐姐吧!”
李栩哑然失笑:“为何这么粘你喜月姐姐。”
“因为……”方才还活蹦乱跳的李杞当即不好意思起来,左顾右盼了会儿,羞涩道,“因为,杞儿喜欢喜月姐姐……往后长大了,是要娶她做新娘子的。”
“……”李栩听着童言无忌,笑道,“那可不行,喜月已是相国府管事之妻,哪有一妻二夫之理?”
谁料李杞没听过这说法,却是急了:“可是喜月姐姐明明都答应杞儿了。”
李栩见孩子神色不像玩笑,他素来就不会哄着,觉得孩子如今还不知心痛为何,便觉得趁早告诉他来得好:“她是骗你的。”
李杞当即露出委屈的模样来:“喜月姐姐为何要骗杞儿。”
“……”这一问却是问到李栩心里了。
为什么呢。
他也想问这个问题,既然那钟太傅心里永远将太子殊看得最重,又为何要让李栩觉得自己在对方心里,也有一席之地?
他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淡淡道:“不为什么,对方年纪大你那么多,瞧你好骗,便骗了。杞儿,记得,永远也别轻信旁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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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逸这半月来一直忙着在外置办马车杂物,他知道长此以往不是办法,早已收拾好了细软包裹,只等世安养好伤,便带着他逃亡。当年他回绝了喜月逃亡的想法,是因为他们主仆三人老弱病残,可如今他腿脚虽仍不便,但世安已经长大,世间之大,两人总该能寻到一个落脚之处自食其力。
钟世安昏迷之时,喜月也听闻钟府变故,虽没有亲自来探望,却送来了寻常人家弄不到的上好药材,也不知是不是由此缘故,昏迷了小半个月之后,钟世安终于是醒来了。
钟逸带着新抓的药一回到钟府,便见下人喜洋洋地迎出来,告知世安已经醒来的消息。
多日来的积虑随风而散,钟逸当即便展开笑来,三步并作两步往钟世安房里疾步而去。
推门而入,环视了床边,却不见人,钟逸纳闷的回身,终于见到他立在窗前,望着后院的方向。
听见动静,钟世安回过了头来,虽然仍有些许病容,却笔挺站着,衬着窗外初夏的茵茵绿意,十六七岁的少年就像一捧葱翠绿萝,蓬勃待发。
“先生,你回来了。”
“世安……”钟逸惊喜神色溢于言表,“怎么起来了,快快歇下,感觉怎样?”
钟逸的问题接连不断,激动之余,却忽然见到钟世安侧身,窗棂边那只灰白的鸽子映入眼帘,他愣怔了一下,还未开口,钟世安却先开口了:“……先生,世安全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