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怨毒之火(1 / 1)
常听人说:吃顿饭,还要看人脸色。
而在这间阴森森的、充满地狱味道的食堂里,为了吃一顿饭,蓝水珠,以及人群中的一部分人,必须得看玻璃罩子后面,那两个老女人的眼色---因为她们的大半个脸都被口罩蒙得严严实实,所以,没有“脸色”可看,就算看到了,那脸色,想必也不会好看。看那两张脸,还不如去丰都鬼城走一遭儿了。
那两对藏在低垂的、肿泡泡、皱巴巴的眼皮下,看似静止,却不易觉察的,骨溜乱转的眼珠子,总让蓝水珠心里发毛,她怀疑,那似乎不是人类的眼睛。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但是,透过那两对阴暗冰冷的眼睛,你唯一能看见的,只有深邃无边的黑暗……
那两对眼睛观察着,眼睛后面的大脑,操控着她们手中的不锈钢勺子,那勺子灵活轻快地在她们手上转动、颠颤,在不锈钢菜盆中,做出翻搅、挖舀的动作……
有些人得到足够份量的菜;有些人得到超量的菜,吃不完,当然是倒掉了;而有些人,譬如蓝水珠,则得到极少份量的菜,不但量少,而且质差。
没有亲历过的人,或许会说:“都是一个菜盆里的菜,怎么会有“质”的差别呢?”
当然有了。比如说当天中午吃的酱卤鸭吧,虽然已斩成一块一块了,但有些部位切成的鸭块儿厚厚的,全是肉,只带薄薄的一层皮;而有些部位呢,全他妈的是骨头,要不就是一块儿肥腻腻的油膏子,敢情是臭哄哄的鸭屁股的一部分,蓝水珠没有那种爱吃“鸭屁股”的特殊嗜好,所以,对那个部分的肥油,她是深恶痛绝的;除了鸭骨头和鸭屁股,蓝水珠的餐盘里,经常光顾的,还有鸭脖子,并且,是宰杀鸭子的时候,带刀痕的那一段脖子。
再说最近常吃的菜色,乌骨鸡炖山药吧。蓝水珠一共吃过两次,每次,都是两、三块山药,加一块鸡。第一次加的是一块很小的无肉的鸡肋。第二次,是半个鸡脑袋。一看见那半个黑乎乎的露着*的鸡脑袋,蓝水珠就想呕吐,现在想起来,还反胃呢。
那两个贼兮兮的老娘们儿,完全是看人打菜。
让她们看得顺眼的,或关系比较熟络的,菜就打得又多又好;看得不顺眼的,又比较陌生的,就打得又少又差;不顺眼也不碍眼,不陌生也不熟络的,就打得不多不少,不好不坏。
这是蓝水珠通过长期观察,总结出来的一个规律。至于,什么样的人,才能让那两个老娘们儿瞧着顺眼,又能跟她们拉上关系,蓝水珠尚未找到明确的标准。
她只知道,自己,肯定是属于让那两个老娘们儿既看不顺眼,又永远不会变成熟人的,那一类用餐者了。
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部分用餐者,也遭遇到那两个老女人同样的对待。
不止一次,蓝水珠在吃饭时,听到邻座的用餐者,你一句,我一句的抱怨和调侃:
“妈的,菜越来越少了。”
“午餐费不是涨到十八块了吗?怎么还是这点菜啊!?”
“涨了管什么用啊?你没看见,那两个老妇女的勺子,抖啊抖的,抖到最后,就剩这么点儿了……”
“妈的,素鸡烧肉,一块肉都没有,全是素鸡……你看,老太婆打给我的都是素鸡!这些该死的老太婆!”
“嘿嘿……人家嫌你胖,帮你减肥呢……”
…… 有些人不抱怨。譬如,霉干菜大叔和业余明星乐晓飞。
霉干菜大叔是福院D线维修组的电工,他天天上班儿,跟那俩打菜的老娘们儿几乎天天见面儿,所以,久而久之,混了个脸儿熟。再加上,霉干菜这个人,头脑活络,嘴皮子又能掰,没事儿就喜欢四处转悠,找人唠嗑、扯闲话,跟那俩老妇女,可能也聊过,也可能帮她们修理过食堂的电热蒸饭箱、加热器什么的。总之,那俩老娘们儿对他另眼相看,他每天午餐打到的菜,总是又多又好,比普通人多一倍,比蓝水珠要多两倍。
很多次,在排队等菜时,蓝水珠都见到霉干菜一边摇手一边冲着那俩老女人这样嚷嚷着:“够啦,够啦,少一点,少一点……好喽,好喽……”那副尊容,既骄傲,又得意。活像一只被单独喂了小灶的种猪。
那些长期饱受冷遇的用餐者,都一脸鄙夷地看着他,鄙夷的后面,是一把不言而喻的、暗暗积聚、暗暗燃烧的火焰。
至于乐晓飞呢,在福院,他是C线的工人,在社会上,他是个业余明星,能说会道,能舞会唱,经常参加一些文艺表演,还在电台、电视台,婚庆公司,做做嘉宾主持什么的。当然咯,这样的一个人物,他的外形肯定不差,虽然在蓝水珠眼里,他压根儿就不能算是帅哥儿,但是,在那俩打菜的老女人眼里,他没准儿是个白马王子呢。
因为他跟蓝水珠同在一个班组,所以,他们也常常一前一后地排队打菜。蓝水珠总是让乐晓飞排在前面。蓝水珠发现,那俩老娘们儿,对乐晓飞总是格外关照。乐晓飞嘴刁,很多菜他都不爱吃,尽管他也像霉干菜一样,反复说:“这个少来一点,那个少来一点,够了,够了……”可是,最后打到餐盘里的菜,不管是分量还是质量,都远远超过了他的需要,令蓝水珠,和那一班经常被冷落的用餐者,望尘莫及。
更叫人瞠目结舌的是:假如有肉圆这道菜,每个人只能分到一颗,唯独乐晓飞,可以一个人享用两颗。因为他酷爱吃肉圆,所以,每次见到肉圆,他都会对那俩老妇女,用命令的口吻说:“两个丸子,两个丸子。”于是,那俩老妇女连屁都不放一个,直接爽快地给他两个丸子。
有一次,蓝水珠觉得这很稀奇,想试试看,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好运。于是,当站在左边那个负责打荤菜的老妇女舀给她一个比普通肉圆小很多的迷你肉圆之后,她试探地说:“请再给我一个。”
那个老妇女没有理她,只略微掀了一下眼皮,眼皮下,冷不丁射出一道寒光,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划过蓝水珠的顶梁……她激灵灵地缩起脖子,感觉就像是头皮被削去了一块。
她吓得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木木地,盯着那个不锈钢餐盘,从左向右移去。站在右侧的老妇女,只负责分发素菜,因为几只盛着素菜的餐盆,就放在她的面前。
即便是极普通的素菜,蓝水猪分到的,也总是很少。素菜的种类差不多有4、5种。那个老妇女总是显得很不耐烦,一直把餐盘往蓝水珠手里塞,那个动作就像在暗示:“你打够了,快滚吧。”其实蓝水珠才打完其中一样素菜。还有好几样菜没打到呢。
她觉得很委屈:荤菜,你们分给我的又少又差就算了,怎么连素菜都要给我省了呢?自己好歹也是福院的一名正经八百的职工啊,中午吃顿饭,连吃到所有菜色的权力都要被你们这两个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老女人剥夺吗?
正是抱着这样一股不服气,蓝水珠一次又一次地拒接那个老女人递过来的餐盘,坚持的,执拗地,点完每一样自己想要的蔬菜。与此同时,她也明显地感觉到,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怨毒的怒焰,正在玻璃罩子的那一端,腾然而起,就快沿着那个,拉锯式递出又缩回的不锈钢餐盘,烧到她身上来了。
……久而久之,在一次又一次沉默而不见硝烟的斗争中,蓝水珠知道,自己跟那两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老娘们儿,结了梁子。她们打从心底里,开始憎恨蓝水珠了。好像,她们有什么阴暗深邃,惊天惊人的秘密,被蓝水珠识破,并揭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