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善与恶(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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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好友的“网络故事会”在一种欢乐温馨的气氛中继续着。
蓝水珠用一种淡淡的口吻讲述,而她的两位好友,则听得津津有味。
“猪猪姐,那不是很‘滖’吗?摊到那样的上司。”狗狗时不时地插话发问。以前这样的故事会很少带他参加,所以他显得特别兴奋活跃:“对了,你们干嘛不集体抗议,把他赶走啊……”
“那倒用不着。”蓝水珠笑道:“假如他走了,换个更坏的来,那不是更滖了吗?”
前几年,蓝水珠的耳朵里约莫听到“干部轮岗”这一说法,也就是把那些干部,从一个部门,平调到另一个部门,去各个部门轮流执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蓝水珠对于上层领导们的事情,一向不感兴趣,也自认为,没有感兴趣的资格和必要。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只要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干好,对得起自己每月所领的薪水,这就足够了。蓝水珠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那个人见人厌的小头主任李攀,就是“干部轮岗”给“轮”过来的。
自从到了C线之后,他就在这儿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树,再也拔不走了。
在C线当主任的这些年里,李攀主任大搞改革,大兴土木,很多贵重的进口设备,在他的指示和指挥下,被大卸八块儿,拆成零碎儿给卖掉了;C线原有的格局,也在他的领导之下,改变得面目全非了;还有好几个生产第一线的倒班职工,C线工人的中坚力量,也因为他的缘故,分散瓦解,被分流到其它部门去了。
为此,很多人都在骂他。说这个主任是怎么当的,不但卖光了机器和设备,还要把工人都赶尽杀绝,到底是想一个人独霸C线,当光杆儿司令呢,还是想干脆灭了C线?
对于这些议论,以及小头主任的所作所为,蓝水珠有着自己的看法。
C线卖掉的那几台机器,虽然是外国进口的,而且买的时候价格昂贵,但卖掉的时候,已经是一堆废铜烂铁了---充其量,是一堆比较值钱的废铜烂铁吧。
其中有一台设备,自打蓝水珠分到C线工作起,就从来没见它运转过;另外几台,勉强可以投入生产的设备,也属于那种苟延残喘的老掉牙货色,开动起来,不仅浪费原材料,废料率超高;而且一分一秒都脱不开人。其中有台机器,故障率巨高,哪怕你去上个厕所,喝口水,它都可能卡住,堵住,歇菜了。所以,你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停机,清理,重新开动。这个过程说起来轻松,其实干起来特别辛苦,因为机器的冷却系统,有大量的冷却水,而加热系统又是几百度的高温,工人在操作过程中,不是被冷水泡得浑身湿透直打哆嗦,就是被烫出一串大燎泡。
那些个该死的、万恶的、害人不浅的破机器,终于被小头主任卖掉了。从此,蓝水珠再也不用像挨宰的猪一样,被冷泡热烫了,就冲这一点,她就想拎上一串鞭炮和一面锦旗,亲自给小头主任送去……
还有另外一件事情的改变,也是“托了小头主任的福”。
尽管现在的C线,日渐萧条,如大漠般人烟稀少;但在小头主任到任以前,C线还是“人丁兴旺”的。
俗话说:人多好干活。
那个时候,不管什么脏活儿苦活儿,基本上都是工人们自己干。虽然院领导非常吝啬地给配了几个民工,但那些民工只是分担一部分重体力劳动,比如:把25kg的料包,五包平放为一层,一层层码叠起来,一直码到第八层。
工人们呢,必须负责称料、包装,排除机器运转中的故障,以及设备维护保养,卫生清洁,等等。
在其他班组,女职工的工作除了抄写记录,分析产品质量之外,就是打扫打扫卫生。虽然繁琐,倒还相对轻松。但是,蓝水珠在以前的崔广福班组,所干的体力活儿,跟男工是一样的。每隔两小时,就得把几十只半人高的沉重料包在电子秤上拎上拎下,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可不是什么轻巧的活儿---每次干完,必定汗流浃背,腰酸背痛,就算戴着手套,十个指尖也会被粗糙的料包磨得火辣辣地痛。
干活儿苦累,这就不消说了,因为当工人嘛,就是要干活儿的;用劳动换取报酬,这是理所应当的。
但是,让蓝水珠不堪忍受的,是那些让她的灵魂受苦的东西。比如,不公正的评价和对待;比如,必须每天面对那个人渣班长崔广福,每天忍受他和其他人有意无意的冷嘲热讽……
最可笑的是,有很长一段时间,C线的工人们,因为对体力劳动力不从心,所以,几乎每个班组上大夜班,都自己掏腰包雇佣当班民工,去干自己的那份体力活儿。那个时候,每班通常只配三个民工,付给每个民工十元钱,也就是说,每个班组,每个夜班,必须出“夜班雇工费”30元。
当时,蓝水珠他们班,有4个倒班工人,30元雇工费分摊到每个人头上,这个帐似乎不太好算。于是,班长崔广福和组员项进财他们,盘算出一条好计,即:30元雇工费,由4名组员轮流支付。比如,这个夜班,由崔广福掏30元,那下个夜班,就轮到项进财……以此类推。崔广福和项进财说,这样做,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
蓝水珠这个人,头脑比较简单,人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说白了,就是比较笨。她不会像崔广福和项进财之辈,事无巨细,都要扒拉一下小算盘;她肚里那几根肠子,也都是直来直去的,绝不会像他们那样曲里拐弯儿,兜兜转转。
所以,在这些灵活机动,颇具变数的事情上,吃亏的,总是像蓝水珠这样的傻瓜。
比如,有好几次,轮到崔广福他们掏30元钱的时候,那个夜班儿,却刚好停机了,既然停机了,不生产了,那也就不存在民工和额外的雇工费了。
待到再次开机时,崔广福他们七算八算,仍要把那30元,硬是“栽赖”到蓝水珠的头上。可怜那不长记性的蓝水珠啊,不知道多掏了多少冤枉的雇工费啊!呜呼哀哉,辛辛苦苦上满一个月的夜班儿,才拿那么一点夜班费,全都交给民工了,没准儿还要倒贴呢!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另一个名叫魏祥春的组员,对外界宣称说,在崔广福这个班组,夜班雇工费基本上都是由他一个人出的,班长崔广福,经常错收、多收他的钱,他在这个班组,是最吃亏,最受委屈的,云云。
听到这话,蓝水珠不禁哑然。真想不到,魏祥春一个大男人,一个堂堂男子汉,竟然信口雌黄,说出这种黑白颠倒,与事实大相径庭的话来。
最起码,在“夜班雇工费”这个问题上,他是撒了弥天大谎的,因为这钱,的确是大家轮流出的,绝不是由他一个人出的;但是,他说,班长崔广福经常错收、多收他的钱,那是有可能的,因为蓝水珠也经常糊里糊涂的被那个精明自私、爱耍小心眼、爱占小便宜的崔班长算计……
有句老话,叫做“一物降一物”。
崔广福这个人,从长相到人品,原本就很不讨人喜欢,至于工作方面嘛,讲良心话,他的工作能力还是有的,只是有些粗枝大叶、毛毛躁躁;而且,他总是习惯性地,把自己所犯的错误推到别人头上,确切的说,是推到老实好欺的蓝水珠头上。
自打小头主任来到C线之后,人渣班长崔广福的日子,开始变得不太好过了。因为他的工作表现,很难令这位新主任满意。
因为交接班记录的错误,以及组员请假之类的琐事,小头主任李攀,批评过崔广福,而且态度比较严厉,可以用“声色俱厉”来形容。
崔广福呢,虽然争辩过,顶撞过,但心里依然是不服气、不痛快的;久而久之,这种不痛快和不服气,就成了一种积怨。压在心底,沉甸甸的,有如一块根深蒂固的磐石。
终于有一天,这块磐石化作了灼热的岩浆,从一个狭隘阴暗的灵魂深处,势不可挡地爆发、迸射、喷溅出来。
那个平日里说话有些结巴,而且经常口齿不清,好像嘴巴里裹着一颗大卵子似的崔广福班长,终于像只被逼到墙根儿的狗一样,跳将起来,那长满黑毛与草莓样黑头的鹰钩鼻子,几乎抵上了小头主任的鼻尖儿,他一边下意识地大力拍着桌子,狠摔着一支细弱的签字笔,声嘶力竭,唾沫横飞地咆哮道:“你表用班长这个头衔来压我!老子受够了!老子不怕你!操你妈的……老子不干了!”
当时的场合,是在一间会议室。
小头主任,每隔十天半个月的样子,就要召集C线的一干人等,聚集到那间永远充斥着霉味和空调灰尘味的大屋子里,听他演讲。
他讲HSE安全理念;分析全国各大化工企业发生的事故案例;更多时候,他讲的是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什么罗马斗兽场啦,一边是公主,一边是野兽,猜猜王子选择哪一边啦;还有什么阳光心态啦;吃香蕉可以让人心情愉快啦……等等等等。
C线的职工,95%以上,认为他讲的都是些废话,对他演讲的水平和内容,着实不敢恭维,也不胜其烦;至于剩下的5%,压根儿就不听他,每当他开始发言,大伙儿就齐刷刷地低头摆弄手机。那场景,极是讽刺---不知是公开蔑视呢,还是“冷暴力”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但对这一切,小头主任李攀,是毫不在乎的。他演讲的目的,是为了拿到一笔培训费。他的演讲,被称为“岗位培训”,这是福院领导支持、认可和默许的。所以,每一次的培训费---据说少则一百,多则五百,都是他合理合法的收入。
每当他想要增加这笔收入的时候,就把C线的职工们像傀儡和木偶一样,集合并陈列到那间窗帘蔽日,阴森森的会议室里。可怜的工人们,就在不知不觉中,沦为李主任捞钱的工具和道具。
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麻木地服从了;就算意识到了,依然要服从,因为在李攀之上,还有更强的压迫政权在支持着他。受苦受难的,永远是被压在最底层的C线倒班工人。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
但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譬如,班长崔广福。
那一天,在那间可以用来拍摄恐怖片的会议室里,小头主任李攀,在演讲前,照例点查各班组人员是否到齐。甲、乙两班问过,班长回答,人都齐了;当问到丙班,也就是崔广福班组时,崔班长答曰:“魏祥春没来。”
小头主任道:“他去哪里了?”
崔答:“不知道。”
小头主任语气有些不悦,道:“你是班长,组员去哪了你不知道?”
崔不耐烦地嘀咕道:“我哪知道啊?他又没跟我讲。”
“你这个做班长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李攀这一次的问话,已经充满了怒意。
谁料到,这句话也狠狠地激怒了崔广福崔班长,这位崔班长,平日里只会拣软柿子捏,专门欺负像蓝水珠这样的老实人,而对于领导,如果不是过于凶悍和威严的,他是很愿意去套套近乎,拉拉关系,巴结巴结的;而对于李攀这一类,他虽不喜欢,但也有三分畏惧。
想必这一回,是忍耐到达了极限,所以,不管不顾,任凭“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了”。
然而,崔广福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货色,蓝水珠是最清楚的了,因为她跟他在同一班组,工作了将近20年。
在领导面前拍拍桌子,摔摔签字笔,口齿不清地吼叫几句,这对他来说,就算是“火山爆发”了。若要挥拳把李攀的鼻子打爆---他显然缺乏这份勇气胆量,在强权和恶势力面前,他永远都是一个懦夫和松包。
尽管如此,崔广福当时的举动,也惊呆、看傻了C线的那一票男女,因为,他们从未见识过崔班长这付狗急跳墙的模样,就连蓝水珠也是第一次看到。
看着崔班长那一对血红暴凸的眼珠子,听见他嘶哑、凄厉、含混的吼叫声,蓝水珠打心底里可怜他。
小头主任李攀,似乎吃了一惊,不过,“那一惊”,也就两三秒钟,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意外”---他大概是没想到,崔广福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与他对抗;随后,小头主任只是轻轻地晃了晃那颗标志性的脑袋,冷冷地,鄙夷地笑了笑,露出一付无可奈何、又不可理喻的表情,那表情之下的潜台词,显然是:“你这个愚不可及的大老粗,低级货色,本主任懒得同你理论!”
那桩“狗急跳墙事件”之后,不到一个礼拜,崔广福就在C线彻底消失了。
据说,是他自己主动去福院人事科要求调动,调去了另一个部门。在那个新的岗位上,他不再是班长,当然,班长所享有的一切特权和待遇,也统统失去了……
有人说,崔广福这是何苦呢?太冲动,太不理智了,好好的,跟领导较什么劲儿?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他自己?到了新岗位,一切必须从头来过---岗位知识技能必须从头学起,人际关系,也要重新建立和培养;也有人说,崔广福同志,这回总算当了一次爷们儿,够胆色,敢在C线的一把手,小头主任面前发威!闹得好!走得好!上哪儿,不比呆在小头主任的眼皮子底下受气强呀?
……
在蓝水珠看来,这一切,倒是次要的,完全可以忽略的。
而整个事件的重点是:崔广福离开了C线,而促使他离开的力量,来自小头主任---李攀。
一个下属,因为与领导发生口角,忿而调离。
这个貌似“偶发事件”的表象背后,又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惊心动魄的真相和内幕呢?
很多事,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不过,那些个“狗屁醪糟”的东西,已经没有探究的必要了。
值得庆幸的是,崔广福这个超级人渣,C线的头号垃圾,终于被小头主任李攀,不留痕迹,不露声色,且不费吹灰之力地,铲除掉了。而且,他走的那么狼狈和愤懑,好似一只灰溜溜的,却心有不甘的丧家之犬。
如果说,这是一场战争的话,那么,小头主任李攀,他又胜利了。虽然,谁也不敢肯定,自己是永远的胜利者。但是每一次的胜利,都是值得骄傲的,所以,当他望向狂怒的崔广福的时候,脸上才会露出那种冷漠、鄙夷,又得意的微笑……
C线的一票男女,叽叽咕咕地在背后议论了一阵子,很快,便忘了那件事,那个人。
崔广福走了之后,民工人数增加到五个,C线的倒班工人,终于摆脱了所有的重体力劳动。
虽然,直到此时,蓝水珠才从其他人口中了解到,一直以来,在别的班组,夜班雇工费,一向是由男工们分摊的,女工,因为不干什么体力活,所以,也从不分摊什么雇工费。只有她这个傻瓜蛋,一直被班长崔广福这个黑心的恶棍蒙在鼓里,不但付出了辛勤的劳动,还骗去了不知多少血汗钱;但是,她已经不在乎了,因为,那噩梦般的一切,都已经远去了……尽管,前方的路上,还有新的噩梦……但现在,只是短短的现在,她终于可以浮出污浊的水面,透上一口气了……
……
蓝水珠的耳朵里,依然每天充斥着人们对小头主任不满的抱怨和咒骂。
而她呢,既不想抱怨,也不想咒骂。
因为她深知,世间万物,均有定数。并不是你想怎样,就可以怎样的。无谓的怨天尤人,只是徒增烦恼。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就是这么有趣。
小头主任李攀,绝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从自私的,个人的角度和利益出发的;但他的自私自利,却解救了蓝水珠和C线的一干大众脱离了“旧机器时代”的苦海;同时,也为C线铲除了崔广福这一大妖孽与祸害。
究竟,人世间的善与恶,该做何评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