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狼山之战(1 / 1)
我们一到狼山,就在北坡布下了兵阵。骑兵们没有下马,啃食着随身带的奶酥、肉干和荞麦饼;弓箭手们半跪在地上,一手握着弓箭,一手往嘴里塞着食物;步跋子们则在山坡上挖掘壕沟,只有在喘气的时候才胡乱吃点东西。
山坡上的气氛异常紧张,没有人说话,只有步跋子们铲土的刷刷声和山谷里刮来的风声。
皇上和父亲站在山顶上。皇上穿着紫色战袍,头戴金冠,冠后垂挂着红色结绶,腰系帝王玉带,披一件绣有黄色花纹的红色通裾大襦。
他面无表情,双唇紧闭。父亲站在皇上身边,头戴金镂冠,身穿红色战袍,披一件冷锻铁甲,腰系金束带,束带上挂着他的龙雀剑。
我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头上是一顶黑漆冠,腰间挂着一把佩剑,身上背着弓矢囊。
我的怀里揣着羊胛骨,还有出征前阿默尔塞给我的《野战记》。阿默尔说,这场战争不会很快结束,寂寞时你就翻翻它,会对你有用处。
我的旁边,是身着红色战袍的麻魁卫慕香。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皇上和我的父亲。
按时间计算,蒙古人也该到了。可是我们一直等到天黑,他们也没有来。
皇上下令原地休息,但是人不卸甲马不卸鞍,哨兵比平时也增加了三倍。
天阴着,夜很黑。士兵们即使相对而卧,也看不清对方的眉眼。父亲睡觉时也手握龙雀剑,头枕弓矢囊,耳朵紧贴在上面,这样就能听见三十里外敌人的马蹄声了。
父亲很累,一躺下就迷糊上了。等他听到马蹄声时,敌人已经到了山脚下。
他一骨碌爬起来,冲出营帐,吹响了牛角号,带领骑兵扑下山去,与蒙古骑兵厮杀在一起。
天黑得出奇,敌人摸不清我们的底细,不敢恋战,混战了一会儿就撤退了。
我们也不知道这是蒙古人的先头骑兵,还是大队人马,也不敢贸然追击。
远处的黑暗里,不时传来纷乱的马蹄声和战马嘶鸣。我们和敌人都在等待天亮,可是天却迟迟不亮。
东边终于出现了一道白,像是用马刀划开了黑色的幕布,露出里面的白底。
慢慢地,白色变成淡黄、紫红、玫瑰红,裂缝越撕越大,最后从那里跳出来一轮太阳。
太阳睁着血红的眼睛,注视着荒漠上的密密麻麻的骑兵。这时我才看清,蒙古人已经摆成扇形兵阵,准备扼住我们的咽喉。
而我们的骑兵则摆成了锥形兵阵,随时准备刺穿敌人的心脏。初升的太阳,使得骑兵身上的甲胄闪闪发光,远远看上去像波光粼粼的大海。
双方都在喘息,观望,揣摩,谁也不敢贸然进攻。父亲站在山顶上,神情激奋,望着两军之间的沙地上昨天夜里战死的兵马和远处的敌人,对前面的皇上说:“蒙古人看上去不过一万人,显然这是他们的先头骑兵,现在我们完全可以吃掉他们!”皇上眯着眼睛,看着山下的蒙古骑兵,没有说话。
父亲说:“如果我们现在不动手,等蒙古人的大队人马赶到,想吃也吃不下了。”皇上说:“我也这么想,可是怎样才能吃掉他们呢?”父亲说:“我带领铁鹞军先撕开他们的兵阵,再让我们的步跋子冲上去分割包围他们,然后一块一块吃掉他们。”皇上说:“好,就这么干!”父亲抽出龙雀剑,带着他的铁鹞军冲下山去。
一时间,山下厮杀声震天,尘土飞扬。皇上焦急地在山顶走来走去。没过多久,山下响起了铁鹞军突阵成功的报捷号。
皇上这时一挥手,成千上万的步跋子冲下山去,淹没了已经被铁鹞军打散了的蒙古军。
等尘埃落定,一切恢复了平静,山下已经是横尸遍野。我们几乎全歼了蒙古军,当然我们自己也损失惨重。
也就是说,我们以二比一的伤亡赢得了胜利。但是父亲说,真正的厮杀还在后头。
他让士兵们抓紧时间吃喝休息、擦拭兵器,随时准备迎接更加密集的敌人和残酷的厮杀。
可是直到日落,后面的敌人也没有赶来。天黑了,比昨天还黑。山下星星点点的绿光,是野狼的眼睛,它们在啃食白天死去的战马和骑兵。
卫慕香坐在山坡上的草地上,吹起了牛首埙,声音凄婉。这牛首埙是素烧的陶埙,拳头大小,牛头形状,腹部有两个孔,顶上有一个孔。
吹奏的时候,把嘴唇放在顶上的孔上,两手的十指按在腹部的两个小孔上,一种低沉的声音就会悠悠地传出很远。
天还没亮,我的羊胛骨就把我叫醒了。远处传来凄厉的狼嗥。父亲枕着弓矢囊侧身而卧,我不知道他睡着了还是醒着。
要不要提醒父亲?正犹豫着,父亲好像已经听到了什么声音,从毡毯上跳了起来。
“来了!他们来了!”我跟着父亲跑出营帐,山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敌人。
黑暗在我和父亲的面前一点一点退去,一直退到了地平线。一轮日头跃出地平线,像是用鲜血泡过一夜,鲜红鲜红的,触目惊心。
但转眼日头就退去了血色,像是被眼前纷乱的战场吓白了脸,惊讶地站在远处看着眼前的一切。
但是,我们的面前却不见一个敌人。父亲趴在地上,将耳朵贴在地面听了听,站起来说:“蒙古人马上就要来了,我听到了他们的马蹄声,他们离我们不到十里,至少有六万骑兵。”我相信父亲的话。
我没有听到马蹄声,但这时我听到了羊胛骨的叫声。父亲向皇上禀报后,很快就布置好了两道防线:第一道在山下;第二道在山腰,距离皇上的华盖只有一箭远。
十几里长的战线上,布满了我们的兵马,其中包括一条河流两岸广阔的地带。
父亲指着那条河对他的步将说:“守好它,不能让远道而来的蒙古人喝上一滴水!我们要把他们渴死、困死、杀死在这里!”兵阵最前面的不是铁鹞军,也不是步跋子,而是一支由一百多峰骆驼组成的奇特阵营。
骆驼善于在沙漠里长途奔袭,因为它们的眼毛是双重的,鼻子也很奇特,里面有一扇门,风沙袭来时它们便把帘子似的眼毛一闭,把鼻子里的那扇门一关,就把沙土挡在了外面。
它们能嗅出几里之外和深埋在沙土下的水味,为人找到水源。它们背上的驼峰就是一个很好的粮库,里面储备着平时消化不了的营养,可以保证在战场上半个月不吃不喝也能维持生命。
当它们的驼峰软软地垂向一边时,那就表明储备粮快要完了。它们很能喝水,也很能耐渴。
它们行走在沙漠很少张嘴,尽量减少呼吸的次数,以免身体里的水分白白蒸发掉。
现在,它们的驼峰上架着
“旋风炮”。每峰骆驼后面是三个
“泼喜”,也就是炮手。他们将石弹塞进炮筒,然后发射到敌军阵营去。
父亲准备在真正的厮杀开始之前,先用
“旋风炮”轰上一阵,等那些石弹打得蒙古骑兵晕头转向的时候,再吹响冲锋号,让他的铁鹞军率先突阵。
除此之外,阵前还有十几架
“对垒”战车。一百多年前,一个年轻寡妇发明了这种战车,她带着她十多岁的儿子乾顺皇帝,驰骋在疆场上,所向披靡。
这个寡妇就是梁太后。直到现在,
“对垒”战车仍是我们最厉害的进攻兵器。这种战车上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生铁,坚硬无比。
每个
“对垒”战车上能装载二十名弓箭手,后面由三十个精壮士兵推着,勇往直前,直插敌人阵营。
一般在进攻受挫时,才会使用这种战车。这是父亲准备的最后一招。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敌人的到来。
父亲脸色冷峻。我站在父亲的身后,我的身后是卫慕香。根据父亲的命令,战斗开始后,卫慕香的主要任务是保护我,不让我受到伤害。
皇上被几十个侍卫围着,站在远处一块巨石上,那样可以将整个战场收入眼底。
父亲说:“他们就要来了!”好像是为了验证父亲的话,北方的地平线上很快就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骑兵,洪水一般朝这边涌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敌人,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要开始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再等等。”父亲说,
“让他们再靠近些。”敌人越来越近,已经能看见他们手里挥舞着的蒙古弯刀。
这时,父亲才缓缓拔出他的龙雀剑,然后用力往下一劈,大喊一声:“轰他狗日的!”
“旋风炮”雨点般的石弹噼里啪啦落在敌人的骑兵阵里,砸得前面的骑兵人仰马翻。
一阵过瘾的炮击后,真正的厮杀开始了。父亲带着铁鹞军冲下山坡,直插敌阵,在那里搅起了漫天尘土。
接着,步跋子也冲了上去。而我的马缰绳却被卫慕香死死地拽着,动弹不得。
父亲骑着他的白鬃马,挥舞着龙雀剑,一直冲锋在最前面。他的龙雀剑在空中每舞动一下,一颗人头就会落地,或者一匹战马就会扑倒。
父亲在战场上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他能双手使刀,左手甚至比右手还要凶狠有力。
我看见他经常在快要接近敌人时,却突然把马刀换到另外一只手上,然后拨马绕到敌人另一面,敌人在惊慌失措中就被他砍下了脑袋。
我热血沸腾,手拿短剑在山顶跑来跑去。要不是卫慕香拉住我,我早就冲下山去,跟父亲一样去拼杀了。
我们的铁鹞军专砍敌人的头颅,紧随其后的步跋子专削敌人的马腿。大地在无数骑兵的马蹄下呻吟、叹息,马刀碰击着马刀叮当作响,到处弥漫着骑兵浓重的马汗味和皮缰绳的酸味,以及越来越黏稠的血腥味儿。
一个骑兵被砍下半个脑袋,他骑在马上拼杀了几下,才滚落在地;一匹浑身箭矢的战马在混战的人群中狂奔,马背上骑兵脚没有脱开马镫,拖在地上被磕没了头……蒙古骑兵留下了上千具尸体和横七竖八的马腿,被我们的铁鹞军赶出十几里地。
正当父亲领兵穷追不舍的时候,皇上令人吹响了收兵号。因为皇上看见敌人后面还有许多敌人,他们隐蔽在远处的沙丘后面,担心父亲中了埋伏。
最惨烈的一场战斗是在那条河流的东岸进行的。这时,战争已经进行了六天,显然蒙古人已经断水。
他们组织了八千骑兵,从左右两侧向河岸进攻,目的就是想占领河流,找到水喝。
父亲早就料到了他们这一手,在河岸部署了重兵,拉起了隐蔽的绊马绳。
这一招使敌人在第一次进攻时,数百个冲在前面的骑兵扑里扑通掉进了河里。
这时,我们的弓箭手拉开
“神臂弓”,蝗虫一样的箭矢一齐射向河里的蒙古骑兵,河面上很快就漂浮起无数具尸体。
之后,两军在河流两岸又进行了三天激烈的厮杀,双方死伤都很惨重。
尸体几乎堵塞河道,河水被染成了红色。蒙古人没有占领河流,我们也无法使用河水。
但是开战之前,我们就已经备足了水,足够我们使用一个月的。战争间隙,卫慕香带领麻魁们打扫战场,掩埋尸体。
麻魁们在战场上的主要任务就是袭扰敌人、掩埋尸体和从事各种杂役。
但是对付如此强大凶猛的敌人,她们那些古老的袭扰方法显然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她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为战死的兵马收尸。他们把自己人的尸体拖到僻静的山脚,挖坑埋掉,或者点火烧掉。
对敌人的尸体却一概不管,任由他们顺河流而去,或者让野狼夜里啃食。
仔细算起来,我们的损失要比敌人大得多。准确地说,敌人死伤了三千,我们死伤了七千。
半个月后,父亲成功地组织了一次围歼战,使敌人受到了空前的损伤。
在这次交战中,父亲假装战败南撤,撤退时又巧妙地把队伍拉成弓形阵,而把他的
“磨刀石”隐藏在弓弦上。等敌人全部进入了包围圈,父亲的
“磨刀石”就像一支利箭直射敌人胸窝。铁鹞军迅速封口,三面夹击,全歼了敌人的三千骑兵。
士兵们将父亲举过头顶,一片欢呼。我看见皇上看着山下这一幕,脸色阴沉,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替父亲捏了一把汗。那天夜里,我的羊胛骨又响了。我不为战争担心,而是为父亲开始担心了。
后来,战线越拉越长,战火差不多已经蔓延到了狼山以北的沙漠地区,两军开始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有时我们将战线往前推进几十里,有时又不得不回撤十几里。现在又回到了战争开始时的地方。
我们的七万兵马已经损失了三万,而蒙古人只损失了一万。父亲对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
但皇上对输赢却有自己的看法:“不管我们损失多少兵马,只要能把蒙古人挡在狼山以北,就是胜利。”两军在这片沙漠里苦苦相持了三个月,双方都兵乏马困,粮草匮乏,但谁也不愿后退一步。
在一次厮杀中,我们损失惨重,节节败退,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有的骑兵开始掉头逃跑。
父亲怒不可遏,抡起龙雀剑将十几个逃兵砍下马来,看得我心惊肉跳。
父亲怎么能砍死自己的骑兵呢?夜里,等父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营帐,我试探地劝父亲:“阿爸,明天你不要再砍死自己的骑兵了。”父亲说:“他们是该死的逃兵!对他们仁慈,就是对大夏的背叛!”或许父亲说得有道理。
但是第二天父亲再没有砍杀自己的骑兵,因为从此以后我们的大军里再也没有了逃兵。
时令已经到了秋雨季节,天下起了连阴雨,淅淅沥沥的,多日不停。雨水暂时解决了饮水问题,但也让各自运粮的队伍深陷泥潭,不能按时提供足够的粮草。
皇上对爷爷的左路军迟迟没有赶到觉得很不高兴,对父亲说:“要是左路军能早点赶到,我们早就结束了这场讨厌的战争。”父亲无话可说。
父亲心里也很着急,他也不知道爷爷的左路军出了什么问题。按说他们早就应该截断敌人的后路了,可是从目前情况看,他们显然没有做到这一点。
他们到底怎么了?难道已经被蒙古人消灭了?或者困死在沙漠里了?一个月前,皇上安全就相继派出三拨
“急脚子”,去打探左路军的踪迹,但一直没有消息。那些
“急脚子”一去不复返,就像泼在沙地上的水一样,转眼就蒸发掉了。雨终于停了。
早晨的空气很好,天空晴朗。站在山坡上,能清晰地看见远方低矮起伏的沙丘,像一个丰满的女人躺在那里晒着阳光。
沙丘后面是敌人密密麻麻的营帐,隐约可见的炊烟,如同女人呼出的气息。
蒙古骑兵又开始进攻了,父亲带着他的铁鹞军冲下山……我已经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战争场面,不愿再去看那些混乱的厮杀。
我待在营帐里,想从卫慕香的嘴里掏出点东西,但没有成功。几个月来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努力,都没有成功。
每次一扯到敏感的话题,她就有意提着扁壶去河边打水,或者离开营帐去干别的杂事。
卫慕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使在父亲面前她也很少说话。但是我发现,只要父亲一回来,她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父亲。
父亲对她似乎也很信任,有什么话都喜欢跟她说。父亲说话的时候,卫慕香就低头认真地听,有时候也会抬头看父亲一眼,会心地一笑,那笑在我看来有些暧昧。
有时父亲只说了上半句,下半句她就已经心领神会。看到这些,我不由想起了远在都城的母亲,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和难过,但更多的则是担心。
因为我总是感到卫慕香漂亮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担心她会给父亲带来麻烦和厄运。
又一场秋雨过后,蒙古人一夜之间后撤了三十里。父亲猜测蒙古人可能发现了爷爷的左路军,怕他们的后路被截断才慌忙撤军。
皇上不赞同父亲的看法,因为我们一直没有
“急脚子”带回来的消息。几天后,敌人又后撤了二十里。可是一天夜里,蒙古人又悄悄摸了回来,突袭了我们的营帐。
我们措手不及,彻底被打散了。混乱中,卫慕香带着我和十几个麻魁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