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羊皮垫子(1 / 1)
其实,我最先看见的不是从前的我,也不是从前的夏雨,而是羊皮垫子上一对正在缠绵的男女。
那可是一块上好的滩羊皮垫子,在八百年前的西夏,这种滩羊皮可是珍贵的贡品,只有党项贵族才能享用。
我认出来了,那一对男女一个是镇夷郡王安全,一个是罗太后。镇夷郡王怎么敢将尊贵的罗太后按倒在羊皮垫子上?
而且奇怪的是,罗太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发出了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这时,我隐约听到了马蹄声。我心里一惊,赶忙将目光投向北方边境。
结果惊奇地发现,成吉思汗的十万铁骑正在悄悄地越过西夏边境。我看见边境的一座碉楼上,两个士兵正在下棋。
他们下的是六子棋,这种棋很简单,横竖四道,双方各执六子,谁先将对方的子吃光谁就赢了。
所以也叫
“狼吃羊”。他们显然没有听到马蹄声,并不知道真正的狼群已经朝他们袭来。
柔软的春风送来草原的味道,还有牧民粗犷嘹亮的歌声:白色的帐房温暖如春成群的牦牛满山遍野野鹿在山坡上追逐绵羊在羊圈里产羔胭脂山上的积雪悄悄融化稚嫩的草儿葱绿嫩黄河流无边无际野雁从南方飞来……唱歌的牧民一定是喝醉了,否则那歌声不会这样绵长。
他们不用看也能猜到,那牧民一定是仰躺在草地上,眯着眼,唱着歌,唱几句喝一口皮囊里的奶酒;野雁从天空无声地飞过,成群的牛羊在周围静静地吃草,青草在牧民身下悄悄地生长;不唱歌的时候,牧民甚至能听见野花开放的声音。
牧民的歌声把士兵的酒瘾勾上来了,他们摸过身边的扁壶,喝上一口,咂巴咂巴嘴,然后继续下。
不会喝酒就不是党项人。喝醉了,即使牵错了牛羊别人也不会怪罪,钻错了女人的营帐,女人的男人只会抽你几马鞭,便会让你走人。
士兵喝醉了误了岗,首领也不会重罚,杖责几下也就算了。误岗也没什么,反正边境上五十年没有发生战事了。
士兵的刀箭除了每年秋天狩猎时能派上用场,其他时间都闲着,就像在这空寂无人的边境上,他们裤裆里的那个东西。
年轻的士兵说:“你手可真臭啊!是不是昨晚摸了女人的屁股?”老兵说:“我老啦,只能摸摸啦。想当年迎风尿三尺,现如今顺风也滴答鞋。这里连个女人都看不到,想摸也摸不着啊,只能想想啦。”
“再好的刀剑,长时间不用也会生锈。”
“你那可是把没开刃的刀,可别生锈了,实在难受自己磨磨……”不知道何时歌声停了,或许牧民睡着了,或许赶着牛羊走远了。
歌声是草原的灵魂,没了歌声,草原就死了。四周死一样很静,静得让人憋闷、心慌。
这时,年轻的士兵隐约听见了一种声音,像是天际间缓缓滚过的闷雷。
他抬头看天,天很蓝,几丝游云浮在那里,没有要下雨的意思。他没有在意,继续下棋。
闷雷似的声音越来越响。老兵竖起耳朵听了听,说:“好像是马蹄声。”
“可能是牧民在转场吧。”
“牛羊的动静没有这么响,会不会是骑兵?”
“扯淡!我们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见过敌人的骑兵越境吗?”老兵不放心,跑到箭垛豁口往外一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蚂蚁似的蒙古骑兵正在越过边境。
老兵张大嘴,刚想喊叫,一支箭矢嗖的一声穿透了他的喉咙,老兵扑通一声仰倒在地。
“你狗日的咋咧?”年轻的士兵看见老兵脖子上的箭镞,吓得跳将起来,跑到箭垛去看,发现蒙古骑兵已经包围了碉楼。
他失声惊呼:“蒙古人来了——”喊也白喊,没人能听见,最近的碉楼距离这里也有十几里。
士兵想给力吉里塞城报信,奔向柴火堆想点燃烽火,可他手抖得厉害,无法从衣袍里掏出火镰。
掏出了火镰,又怎么也点不着。这时他才想起,前几天落过一场雨,柴火被淋湿了,这两天天气不错,但他们懒得去晾晒。
士兵扔掉火镰,慌忙去寻找自己的剑。剑找到了,可是已经生锈,无法从剑鞘里拔出来。
这时,蒙古骑兵已经冲上了碉楼,一个骑兵抡起马刀,士兵的脑袋立刻飞离了肩膀,画了一条弧线,落在那堆湿柴火上。
蒙古骑兵像一阵呼啸的旋风,刮向力吉里塞城。半个时辰后,他们包围了这座边境城堡。
一匹战马从城堡里突围出来,向东南拼命逃去。蒙古大将喊:“不能放走他!”嗡,一支箭矢朝那骑兵飞去,骑兵身子往后一仰,掉下马来,摔倒在草地上,但战马没有停下,继续朝前狂奔。
“干掉那马!小心马耳朵里有密信!”嗡,又是一箭,奔马被射中,仰起前蹄,嘶鸣一声,倒在了地上。
蒙古大将策马跑过去。西夏骑兵还没有死,在草地上抽搐。蒙古大将用弯刀指着地上的西夏骑兵说:“这是党项人的‘急脚子’。”党项人将传递军情的人叫
“急脚子”,意思是腿脚利索、跑得很快的人。果然,蒙古人从党项骑兵身上搜出了两枚圆形铜牌,一枚上面刻着
“敕燃马牌”,是传达紧急军情的信牌;一枚正面刻着西夏文
“防御待命”,背面刻着人名,这是所有西夏戍边士兵都有的守御牌。很显然,
“急脚子”是想去都城兴庆府报信。大将身边的一位步将说:“即使他骑上最快的马,赶到兴庆府至少也得七八天。到那时,力吉里塞城和落思城早就被我们踏平了。党项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会突然发起进攻。”
“谁让他们几年前收留过克烈部王罕的儿子赤剌哈?桑昆呢,收留我们的仇人,就是我们的仇人。广阔的西夏大地迟早会变成我们的疆土。”蒙古大将看了一眼已经被自己的兵马包围得严严实实的力吉里塞城,
“这只是开始,我们还要占领他们的沙州和瓜州,占领他们的河西走廊,最后攻占他们的都城兴庆府。”
“河西的牛羊又肥又嫩,河套的奶酒又醇又香,我们早就盼着这一天啦。”步将瞅一眼草地上的
“急脚子”,问大将:“如何处置他?”
“随你便吧。”大将说完,一抖缰绳跑开了。步将骑马跑出十几步,然后调头冲向地上的
“急脚子”,马蹄下的
“急脚子”发出一声惨叫。其他骑兵也学着步将的样子,骑马从
“急脚子”身上踩过。
“急脚子”没有了声息,草地上留下一摊血红的肉泥。留在草地上的,还有蒙古骑兵的马蹄从漠北带来的狼毒花籽。
狼毒花是漠北草原上的一种野花,生命力极强,很艳丽,也很霸道。它活,别人就不能活,所以它的周围没有青草、没有鲜花。
牛羊误食了它,走不了多远就会毙命倒地。
“急脚子”的血滋润着草原,也滋润着狼毒花籽。夏天来临的时候,那片草地上就会长出一丛丛火红的狼毒花。
从此以后,狼毒花开始在西夏大地上肆意蔓延……蒙古骑兵越过北方边境的时候,那个名叫尕娃的我,正趴在皇宫的一扇窗户上,吃惊地看着羊皮垫子上发生的一切。
眼前的情景,我去年秋天在婶娘梁喜儿的屋里看见过,当时的婶娘也发出了类似于太后的笑声。
我不明白,一个女人被男人按倒在羊皮垫子上,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但是不管怎么说,眼前的一切还是让我手心冒汗,呼吸困难,心里发慌。
我想逃走,可是却挪不开脚。当时,春天的阳光慵懒地洒在皇宫金碧辉煌的屋顶上,温湿的风从城外草场上徐徐吹来,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花香的味道。
阳光在皇宫屋脊的琉璃鸽、兽头鱼和四足兽上涂抹了一层金黄色,使得这些面目狰狞的殿宇兽看上去温顺多了。
为了躲开承祯的纠缠,我才误入后宫。承祯是镇夷郡王安全的儿子。国学院放学后,我急着往家跑,不小心撞掉了承祯手里的西夏文与汉文的对照字典《蕃汉合时掌中珠》。
我从地上捡起书还给他,冲他笑了笑,算是道歉。可这小子是个挖坑下蛆的主儿,不依不饶,跟我纠缠不休。
我知道动起手来我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转身就跑。我腿长,只要我甩开两条长腿跑起来,他小子就休想追上我。
国学院有道后门直通后宫,我从那里稀里糊涂闯进了后宫。等我来到御花园,看见了湖水里静静的睡莲,这才意识到跑错了地方。
但我并不害怕。因为我是大都督遵顼的孙子、铁鹞军统军德仁的儿子,皇宫的侍卫们都是铁鹞军的人,他们不会为难我。
要是换了别人,麻烦可就大了,弄不好得掉脑袋。我站在那里,正犹豫是继续待在御花园里还是溜出宫去,突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笑声。
那笑声很特别,让人心里发麻。我很好奇,无法管束自己的双脚,由着它们把我带到了罗太后的窗下。
于是,我就看见了那让人脸热心跳的一幕。我实在不好意思趴在那里继续偷看,便惊慌失措地离开了窗户,踩着凌乱的夕阳逃出皇宫。
我刚从御花园南门溜出去,走进蕃字院与飞龙院之间的小巷,承祯在前面拦住了我。
我转身想跑,发现身后的巷口已经被承祯的人给堵住了。小巷西边是掌管契丹、吐蕃、回鹘等国书信来往的蕃字院,里面寂静无声,大臣们大概已经回家了。
东边的飞龙院里还有响动,但那是专管皇城护卫、捕捉盗贼的衙门,根本不管孩子们的事情。
夕阳已经退到了飞龙院的墙头,巷道里幽暗而寂静。我没有了退路,只好硬着头皮站在承祯面前。
心里说,狗日的,来吧,大不了老子再让你揍一回。我已经让承祯揍过三回了。
第一回他把我耳朵拽红,第二回他把我的鼻子打出了血,第三回他把我的脚脖子踢破了。
承祯走到我跟前,撩起紫色夹袍,掏出腰刀,抵在我的胸口上,笑着对我说:“你不是能跑吗?现在咋不跑了?”我没有说话,也没有退缩,尴尬地对他笑着。
承祯的喽啰们哗啦一下围了上来,其中有承祯同父异母的妹妹桑禾。九岁的桑禾瘦小单薄,看着就让人心疼。
桑禾拉着承祯的胳膊,怯生生地央求说:“阿哥,别打啦,我们回家吧……”承祯俯身哄着妹妹:“别怕,阿哥跟他闹着玩呢,你先回去,阿哥马上就回去。”他一使眼色,身边的一个喽啰拉起桑禾就往巷口走。
桑禾边走边扭头喊:“阿哥,快点回家吧……”等桑禾消失在巷口,承祯用刀尖在地上画了六个圆圈,然后直起腰来说:“你往里尿尿吧,每个圈里只能尿一滴,多一滴,扇一个耳光!”我一挺胸膛说:“你杀了我,我也不尿!”承祯收起腰刀,猛然抡起了胳膊。
我闭上眼睛,等着响亮的耳光。但我没有听到啪的一声。我睁开眼,看见承祯的手被另一只手牢牢地抓着,僵在半空中。
那是阿朵的手。承祯嬉皮笑脸地对阿朵说:“你咋来了?”阿朵说:“你让他尿尿是不是?你先做个样子给他看看。”承祯挠着头说:“当着你面?”阿朵从袍子里刷地抽出腰刀,抵在承祯的裆部:“你尿不尿?”阿朵的腰刀可不是吃素的,那可是一把绿松石镶柄的真正的吐蕃腰刀。
几年前,回鹘人和吐蕃人为了几张羊皮在集市上打架,阿朵站在围观的人群里。
一场混战结束后,人们拖走地上几具尸体,阿朵不慌不忙地从地上捡起这把腰刀,在鞋底上蹭了蹭上面的污血,别在自己的腰里。
承祯一脸坏笑地说:“我尿,我尿。”说着就要撩起袍子。阿朵一把推开他:“给我滚!以后再欺负他,我的腰刀可不饶你!”承祯领着他的喽啰们跑了。
跑到巷口又转身齐声高喊:“头发黑得像锅底底,脸子白得像葱皮皮,腰身细得像灯系系,脚脚小得像羊蹄蹄……”接着又喊:“阿朵阿朵你等着,我要娶你做老婆!”承祯每次见了阿朵都要这么喊。
承祯与阿朵一般大,十四岁。按说承祯不该怕阿朵,但他却偏偏怕她。
他怕她,不是因为打不过她,而是因为他喜欢她。也难怪,阿朵越来越招人喜欢了,眼睛黑亮黑亮的,嘴唇红润红润的,胸部圆鼓鼓的很有些样子了。
连她生气的时候也很可爱,总是翘着下巴,一脸倔强,看人的眼神从不躲闪。
回家的路上,我才发现今天的阿朵与往常不一样。到底哪儿不一样呢?
看来看去,发现穿着打扮与往日不同。往日她总是一身平民女子打扮:高髻,髻上无任何饰物,有时只簪一朵野花;亚麻交领长袍,腰系丝绸
“捍腰”,或者鸭鹅貂鼠皮做成的
“捍腰”。她不喜欢戴各种繁复的首饰,但脖子上的一块晶莹剔透的纯白玉羊是必不可少的。
她说这是母亲跟回鹘男人私奔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可今天她却头戴莲蕾形冠,身穿紫色锦袍,腰戴
“金步摇”,下穿凤尾裙,脚上是一双弯弓兽皮尖头鞋,一身贵族女子的打扮。
我打量着她:“你怎么这身打扮?”她说:“今天家里有夜宴,阿妈非让我穿上这身。赶快走吧,阿妈见你没回来,特意让我来找你。”在我们都督府里,只有母亲和阿朵在乎我。
刚才要不是她及时赶到,我肯定又要吃亏了。我仰头看着阿朵,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刚才皇宫里羊皮垫子上的那一幕。
我很想把刚才看见的事告诉阿朵,但张了几次嘴,都没好意思说出来。
我心里就想:如果我把阿朵按倒在羊皮垫子上,她会不会也像罗太后那样,发出那种奇怪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