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交流与侵略(1 / 1)
停止修建的命令一下,天气骤冷,就像先前都是为等着这道旨意似的。墙是停下了进度,住房便提上了日程,许多参加过守夜、工事的族人商量了一下,派小胡来说他们的屋子可以等等,先造勇者们的。其实这些本来不必专门来说,只是这些天出外采矿住在矿口附近的人多了,人们发现窑子边的余热对取暖极为便利,不愿离开这热源去住冷屋罢了。
就是勇者们的屋子造好了,她们也愿意先造其他规划好的场所,自己有没有住处是无所谓了。然而,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一场冬雨让她们为之前的决定后悔不已,不得不到塔屋里过夜。
冬雨有的时候是致命的。
你只需想一想,行走在丛林的泥土间,被令人绝望的寒冷包围起来,再由冰寒的雨水浸透周身,像被一个无形的怪兽吞噬了挣扎的力气……土路当然并不平坦,被打湿得那么滑溜,偏偏又有许多细碎的石子、倒伏的枯草断枝、喜好阴湿的蛇虫……踩上去,又滑倒,整个身体与地面上伤人的小东西拥了个彻底。
你当然也可以不去走,躺在被窝里打开暖气,泡一杯暖胃的姜茶。茶香中,你的思绪渐渐飘远,享受这种无所事事。然后你想要找些刺激,打开电脑或是电视机——你或许觉得真无聊啊,可这种无聊是那时候的人拼了命也求不到的。
然而就有那么一小队人,冒着冬雨去赶路,因为他们有必须要完成的任务,所以相比肉身的痛苦而言,不能完成这任务的后果是更不能忍受的。
黑夜里,他们就着月光前进。不能点燃火把,那就慢慢走,总能走上一段路。
这十几个人有男有女,都是青壮年,只是中间携挟着一老二小,被包围着行进。这种保护实际上也极为有限,毕竟身为自身难保的保护者,最多可以让他们成为队伍中最后死的人而已。那老人实际上并不算很老,她抱着那个女孩,同时指挥这队伍的方向。两个男孩走在一侧,讷讷不语。
队列前方三男一女,其中那个女人回头问她:“路,我们还要走多远?”这老者简直是活地图,以路为名似乎恰到好处。
“有图腾树的地方就是。”路似乎没有详细解释的意思,空出的那只手拄着兽骨法杖点着方向。
女人没有得到答案,她紧紧抿着嘴唇扭过了头,正好踏在一块尖利的石头角上,却毫无所觉,只是继续走着。雨渐渐小了下去,他们的步伐也越来越僵硬迟缓。
“到了!我们到了!”其中一个小男孩兴奋地叫了起来,因为他是男孩,所以并没有得到老人怀里的位置。他一路都是自己走过来的,眼看要到目的地了,克制不住的喜悦终于让他压抑着的情绪得到舒缓,仿佛一下子就涌出许多力气来。
其实远着呢。他们终于看到了一棵高可参天的巨树,就像苏冕最初的时候一样,没有花上三个小时的正常走路绝难到达(她当时还是跑着去的),更何况现在已经这么累了。
“走吧,”路的眼睛却有些发亮,终于到了目的地了,“快一点,到时候还来得及出去弄点吃的来。”听他这么说,小队的人不哀反喜,最羸弱的祭祀愿意继续走,是他们的福气。即使她要在路上休息了再走也是一样的,但他们却会更加危险。
苏冕并没有想到还没开春,就迎来了其他部落的人。她也不觉得任何部落能在没有金属武器的支撑下喂饱自己的族人之余还有能力发动战争——所以她把建造哨塔的事情放到了来年,计划直接在城墙上修建成建制的塔屋,让看守者睡在上面。目前只是防御野兽,这样就够了。
于是等到她带队回来,看到族里多了一群外族人而族里并没有因此警戒起来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各个部族之间如此和睦相处,还有什么理由能促使她发动战争呢?
她也没有想到的是,这群人实际上不是给她带来问题的,而是来给她送答案的。估似乎和路是认识的,路很快就找到估,两人攀谈起来。苏冕虽然在族人面前已经不需要整天端着架子也有了足够的威慑力,但在外族人面前,说不得还是要天子上身,装神弄鬼一番。
“估,此人是谁?”她随意地指了指祭祀路并没有靠近她们,而是先让大胡去提醒了一下估。
“族长,这是估从前部族的祭祀路……”估立即会意,不仅自己跪了下来,还满脸焦灼地提醒路也跪下来伏地。路见到这个阵仗似乎有些吃惊,跪伏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僵硬了。
“祭祀路,率部族勇士前来猞族。”路的舌头似乎在说到“猞族”的时候很不习惯,连本来标准的发音都因此有些别扭。
“你们不是来臣服于我的吗?”苏冕沉着声音问,听起来不愠不怒,庄严得很。
“是……是!”路仿佛下定了决心,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果决坚定。
“那你就先听估说说部族的规矩吧。”苏冕却只是扔下这句话就走了,并没有对路的表态作出回应。
很快小胡就来汇报了路脱离原先部族的原因。有那么一个邪恶的男人,篡取部族领导权之后将部族拖入了黑暗的深渊。
路跟在小胡后面,表情比初来时候忐忑了许多,好像要说些什么。
苏冕点点头:“说吧。”
原始部族之所以由女性继承族长之位,是因为混乱的群婚制和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且女性虽然人略少但担负部落生育和采集两项大任,力气也不比男人小。绝对的生产地位和唯一的血缘维系打造了理所应当的母系环境。而部族的公社制度,也很好地维护了权力的顺利禅让:直到那个男人试图挑战这两个传统的时候。
男人是上任族长的独子,而恰好上任族长就是被神兽杀死的,这导致他对本族神兽不仅没有敬畏反而有着仇视。
“自从他当上了狩猎队长之后,就一直在找些什么。”路说到这里,一直平静的面容也微微皱了皱,与她同来的女孩子眼中竟然有惊恐的神色。
最终还是让他找到了一头猞猁,男人手起斧落,亲手葬送了那完美猎手的性命。
族里掌权的女人们当然对一个男人成了队长是有些不太适应的,但看在狩猎队屡获佳绩、给族里带来了较大的发展的份上,并没有多说什么。然而男人却记得,当时母亲死时这些女人的说辞:神兽看中了族长。越是在狩猎队经历了数不可计的厮杀,就越是明白,所谓的神兽,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猛兽——他就此恨上了这帮粉饰太平的女人。
“这么说,这男人的功夫还是不错的。”苏冕若有所思,见路一行人有些疑惑什么叫功夫,她也不费心解释,摆了摆手让她们继续。
路干涩地笑了笑,两瓣瘪瘪的嘴唇发黄发紫:“他把神兽的头提着,说这是选了他母亲的回报,我们不答应就是不敬神。”
苏冕了然,自己也有些无奈:两个不信神的家伙不约而同用神做了自己的光环和挡箭牌,实在是讽刺。神她老人家倘若在天有灵,或许会因为这颇有点黑色幽默的事儿发笑。
故事的发展就是这样了。令众人所料未及的只是,选出下任族长的时候,他竟然早有准备,主动提名自己并用那颗猞猁的头威胁了所有的族人。
而就是在他当上狩猎队队长的时候,如今的猞族人流浪经过那里。估当时若有所觉,离开了本部族,做起了猞族的祭祀。而路之所以离开,则是因为她发现不少当权的女人遭到了他的报复,而且神兽的头颅被男人挂在洞屋门口,那狰狞的惨状到底是令她寝食难安了,也就带上了部族一些好手和他们的子女离开了他的领地。
他们无处可去,就有人说看到估现在去了别的部族当起了祭祀,路和她有些交情,或许可以到估的部族去。
这个时代也没什么叛族不叛族的说法——母系社会和父系社会因为□□差异的根本不同或许就在这里了——女人们并不喜欢像一个守财奴那样抓紧权力不放,也并不会有那些多余而又“不可侵犯的强者尊严”不容许他人反抗自己。男人会为了极端自我的自由和对其他个体的征服、控制而分裂,女人则更喜欢用自然的竞争取代当前的领导者,所以在男尊可行的一夫多妾到了女尊社会就得变,婚姻制度的改变通常是迎合□□在不同社会环境下的需求的。
不过就苏冕看来,她俩哪里是有点交情?分明年轻时结了仇!就凭估当时通报路来的时候那一套做戏手段,眼里精光闪烁不定地样子,何止是幸灾乐祸呢。
她让路等人先跟着小胡去安排好的地方稳定下来,自己和估去一边说话。
“估,你说说看,”苏冕打断了估的欲言又止,“那个路和你有些什么交情?”
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左手悄悄摸了摸兽骨法杖上的骨钉,小声说:“一起喜欢过一个男人,她是祭祀,那男人就跟她一起了。现在不喜欢了,还记得她说那男人看不上我。”
这仇记的……苏冕一时无语,竟然只是年少置气?她也就把这桩事抛开不管,再去找路了解原部族的情况。
路的计数能力明显比估更好,在描述两个部族人数对比的时候,她用了比喻的方式来说明情况。先是用抓了一把稻谷来形容猞族,再是用三把稻谷形容原本的部族(在抓第三把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漏掉了一半左右)。苏冕因此知道,两个部族的差距并不是那么大,至少有了城墙和铜器的猞族完全可以弥补这个差距。
夜色一波一波地黑沉下来,苏冕睡不着觉,起身想对策。
由于本族的信仰来源于估、路的原部族,那么就称它为伪族。信仰之争要发动战祸实在太容易不过了,她可以找出的策略就起码有三种。首先要坚称自己是所谓的神之子,然后谴责对方:如果这男族长性格比较直,就直接招了他部下的族人,孤立他;如果男族长阴狠嗜血,就说他是与神为敌的恶魔,所以能对神兽如此不敬;如果男族长颇有城府,那就以神之子的名义迫他臣服,再告诉族人他杀死的并不是神兽,而是那个杀死他母亲的豹猫。
他所做的,就可以推到“豹猫”身上,说这是专门伪装神兽的一种妖兽,他只是一时没有认清才会口称神兽,实际上已经为此挣扎许久。
下过冬雨不久的地面还没干透,呼吸有些紧,苏冕站起身来,轻轻地踱着步子。当然,这些手段也不全都要看男族长如何,更重要的还是族人们怎么看他。可以兵不血刃,那自然不错——如若不能,恐怕还是要杀上几个甚至更多的人了。
仿佛闻到了腐败后的血腥味,巨大的图腾树形成的合围黑压压地,让人如困兽一般焦躁。苏冕咬牙疾走,因为想到了那个敏感的问题,又是兴奋又是烦躁。
这是最佳的战争契机,师出有名知己知彼,要打入内部也很简单。
而要是这一切不只是杀人而已……她克制不住地想到,如果俘虏了许多人,将他们算作奴隶让他们干那些脏活累活,每天只管不饿死,部族缺人干活的情况会不会缓解很多呢?答案是确定的。然而脑中似乎又有另外一个意识在劝阻她:你是一个来自文明社会的人,奴役其他的人难道是你应该做的吗?你不会感到愧疚吗?
什么文明社会!到处不还是讲求丛林法则吗?再说了,就算我不这么做,也有别的人会做的——那种渴望又在令她自欺欺人。
这不能作为残忍的理由!
而树叶的响声让苏冕更加煎熬,有一种被天地万物关注着的尴尬不适。
这两种念头简直要将苏冕逼疯了。一方面作为一个优秀的野心家,做出最有利自己事业发展的决定其实也是对所有归属于她的人有利的。另一方面,她不得不想到那些可能对他人造成的残酷伤害是因为自己,对自己道德的要求不允许她这么心安理得剥削他人。
“是你,你会怎么选?”苏冕干脆坐了下来,不知在问谁,眼神没有焦点。
是啊,你会怎么选择呢?你会随着自己的心意,还是畏缩不前?
雨后的阴凉飘来,苏冕定了一刻。
也就是这一刻,她才惊觉一直以来自己的迟疑、失眠、暴躁易怒都是源自从来没释放过的精神压力。她的思乡和她的彷徨,以及生命悬于一线的不安全感,都是她心上绷紧的弦,强作镇定只不过会不断拨弄这根弦,直至抽髓勾筋痛不可堪罢了。
她从来也没有感觉到自己像现在这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