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唯有殊途（1 / 1）
第一节
不知过了多久，幽寂的谷地起风了，一串清晰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传来。
“呆在这里很有意思吗？”
樊溪缓缓转身，逆龙依旧是女孩的模样，黑衣黑发俱被风吹得飞扬，鲜艳的红瞳专注地看着他，目光平静。她宽大的袖口端在胸前，严严实实地交叠起来，立在他身后与他相持一段距离，颇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味。
樊溪恍然发现她的脚下已经开满了细小的白花，在风中摇曳多姿，宛如一张干净的地毯，将地面巨大的创伤温柔地覆盖住。
樊溪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从地上站起来，拖动沉重的步伐向逆龙走去。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我没那么好敷衍。”逆龙轻哼一声，绷紧的脸上却隐隐露出胜利一般的笑容。樊溪微微皱了皱眉，迈步径直与她擦肩而过。
“你，你站住……”
“大人！”樊溪打断她，“我可以休息一阵子么？”
逆龙断然否决：“不行，你现在立刻要和我去第四界。”
“那么，我只问一个问题。”樊溪背对着她，低沉地开口，“槐江山地动，是因为矿脉被破坏的缘故么？”
逆龙放下端在胸口的双手，扭头不自然地说：“与我无关。”
“是，我早该明白的。槐江山千万生灵是生是死，与大人有什么关系呢？”樊溪喃喃道，“全都是我的错，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对你抱有希望。”
逆龙冷笑道：“你知道自己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樊溪？是天真！看来你终于明白了，仙族和我从来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而你，竟然对我抱有希望？我倒想知道，你希望我做什么？是赔礼？还是偿命？呵呵，你觉得可能么？
“你们这些智力不足的种族没有资格让我这么做！！”
樊溪脑内瞬间一片空白，他攥紧了双手，没有回头。逆龙站着等了片刻，气呼呼地丢下句“算我多管闲事。”便拂袖而去。
樊溪漫无目的地在第三界游荡，他已经无处可去了，最终他决定到鹊首山看看。鹊首山在第三界之南，大大小小百来座山头，住着初代和二三代从解因树上诞生的仙族，都是历尽沧桑的老者。其中一位老者被誉为第三界的长老，德高望重，因为睿智贤德而倍受推崇，他的一句话可能决定整个仙族的未来。
他想去寻找一个答案，一个自从离开槐江山之后将他折磨得痛苦不堪的问题的答案。
到底为什么，仙族和逆龙会走到这一步。
又到底为什么，自己和逆龙也无可挽回地走到了这一步……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逆龙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粗鲁的进食方式，把对仙族的困扰降到可以接受的范围。即使她会因为吃不饱而变得虚弱、变得爱发牢骚、爱使性子、说话夹枪带棒不留情面，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龙神大人也一直严格遵守他的请求，避开生灵，克制食量，减少动静。
如果仙族知道逆龙能够克制自己不做出伤害他们的举动，能不能消弭他们对逆龙的敌视和怒意？
樊溪考虑许久得出的答案是——不能。
他自己直到如今都无法原谅她。
为一时口腹之欲，毁却他人亲友性命的做法根本不可能得到谅解。更何况她根本感受不到一丝愧疚！她就是一个凶残暴戾，无心无情，所到之处灾祸不断的煞星！
对啊，她连自己的族人饿死在眼前都能够无动于衷——他怎能奢求她能对槐江山逝去的生灵感到一丁点愧疚？她根本就感觉不到别人的痛苦啊！
可他自己到底为什么还要不离不弃地跟着她！因为他天真地相信自己在她眼里和别人不同！逆龙说得太对了，他太天真了，到头来只能被她伤到不能再伤后再万念俱灰地离开。
当初，他到底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相信她心非磐石，相信她原本善良，相信她愿意改变……
她为他驻足等待过，她带他去了龙川，她曾经送给他很多漂亮的玉石，还有一个寄托魂魄生命的金铃。
那个金铃还悬挂在他的手上，大风吹过时，叮当作响，如人心乱。
第二节
“这是什么？”大长老苍老的声音将樊溪游离的心绪拉了回来，他抬头，发现大长老幽深的目光正好落在自己的手腕上。他猛地警觉起来，徐徐放下手中的茶盏笑道：“别人送的。”
“哦？是谁送的？”
“一个朋友。”
“这样鲜艳的丝线，没有男人会愿意带的，至少老朽我认识的小子都是这样。”大长老揶揄道，“是小姑娘送的吧。”
樊溪大为尴尬：“嗯，是女孩子送的。”
“哦？依老朽看，一定是个漂亮温柔的小姑娘。为什么不和你一起过来？”
樊溪动作一滞，随口敷衍道：“她，呃，不是您想的那样。对了，问您的问题您还没答呢？”然后不动声色地将金铃藏入衣袖下。
大长老沉吟半晌：“唔，龙族和仙族也没有什么过节。”
“那为何南羽一定要杀死龙神？”
“呵呵呵，这个么……”大长老笑而不答，他反问樊溪：“你觉得南羽如何？”
樊溪思考片刻答道：“他很有谋略。”造第四界为屏障的构想是似乎是他最先提出来的。
“对，继续。”
“他的力量也很强大，听说拿到了像鬼面旗这样的上古神物。”
“还有呢？他为人如何？”
“他的为人自然是非常好的！否则怎么会无缘无故取得那么多仙族同胞的支持？”
“好在哪里？”
“其他的人，我不清楚。”樊溪掏出一颗水精球，“槐江山顷刻化为乌有，只剩这一点回忆了。是南羽帮我收集的。单凭这一点，我感激他一辈子。”
“就这样？”大长老捋了捋胡须，“没有错，南羽确实是难得一见的逸才。不过，老朽以为，以上几点，你比他差不了多少。”
樊溪愣了一下，愧道：“我不如他。我连一个槐江山都保不住，他已经成为仙族年轻一辈当之无愧的首领了。”
“因为他身上有你没有的东西，野心，手腕，和成大事者的气魄。”大长老淡淡地说，“他的野心，可不止你看到的那一星半点。你说得对，他是仙族年轻一辈当之无愧的首领，但他那点阅历，在年长的仙族眼里还是不够看的。想要让那些无视他的仙族臣服，他还缺一宗真正拿得出手的赫赫功业。”
樊溪微微抽了一口凉气：“杀龙神？这，这确实是惊人……”这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功业，因为逆龙的威力整个第三界无人能出其右。
“呵呵，”大长老嗤笑道，“没有那么简单，我看南羽的决心，吃掉龙川恐怕也早在计划之内了。”
“你说什么！！吃掉龙川？？”樊溪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撞倒了手边茶盏，“他真的想对龙川下手！”
茶杯哐地碎了一地。
“你激动什么……”大长老道，“没有那么快。只要龙神在一天，他就动不了龙川。龙神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去送死。”
樊溪暗暗咬牙，她可不就是你口中的傻子么！！而且，他樊溪大概是这个世上唯一明白这个事实的人，连逆龙她自己也不明白！！
“唉，所以说，你不如南羽啊，这么天真怎么行呢？”大长老神态悠闲地啜一口茶水，“白白浪费我一盏鹤水波青。听说龙神和南羽结盟了。”
“什么？”樊溪张大了嘴，半天回不过神来，“别，别开玩笑了，他们不正打得你死我活吗？”
大长老叹了口气：“孺子不可教！南羽一时半会杀不了龙神，但是，一个更合适的目标自己送上门来了，杀了他，南羽会成为整个仙族的英雄。”
樊溪眼前一片清明，他缓缓道：“魔君。”
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从腕间垂落的那枚铃铛。
第三节
雪洞外，建起不久的一座小亭里，逆龙见到了一个她以为一辈子都不可能出现的访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骄傲的少女昂起下巴，血红的眸子半是嘲笑半是鄙夷地看向面前的青年，“借刀杀人，南羽，你打的一手好算盘，我怎么能让你称心如意？”
青年声音平静自如：“这都是你的揣测，毫无根据。听说妖魔已经在第四界蔓延开来了，你再不动作，龙川云海里很快会有不祥之物出现。”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我看，你们仙族冗余得很，区区魔族，我随便应付两下就行了，多了你们倒碍眼。”
“哦，是么？”青年不急不恼，“如此亦可。只怕你下界的那位朋友要多受点罪了。”
逆龙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眸光冰冷而危险：“你到底想干什么！”
南羽渐渐绽开一个微笑，“我知道你不信我，不过这次只是受人所托，来帮你罢了。我只有一个要求，魔君，只能交给我处置。”
逆龙狐疑地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南羽。南羽从容靠着椅背，翘起一只长腿，托着下巴笑吟吟地任她扫视，他本就容貌出众，气度高贵，半分不适也没有，反倒是逆龙被他这“看啊继续看怎么不看了你倒是看啊”的架势搞得很有些不舒服，撇嘴道：“受人所托？不用编了，想结盟就结吧，反正也是给我打下手。话说在前头，我只答应了魔君这一个条件，作为交换，仙族的军队必须听我的号令。”
“那么就这么定了，十五日内我会集结仙族士兵，交到你手里。”南羽从怀中取出一枚宝蓝色的平安扣递到逆龙面前，“此为兵符，凭此号令。”
逆龙接过平安扣一看，才发现这是一块无比名贵的青金石，深沉的宝蓝色，无数细腻灿烂的金星遍布其上，下系金色穗子，熠熠闪光。
南羽见她发愣，轻笑道：“这块石头六界绝无仅有，你要好好保存，可别一时嘴馋把它给吃了。”
逆龙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便是把它吃了又如何，没了这块破石头我就不能号令仙族？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南羽摇头：“不敢。听说一位年轻的仙族得到了一枚连通龙神巢穴的金铃，真是幸运啊。”
逆龙冷冷道：“可惜了，那个仙族不是你。”
南羽丝毫不受打击：“那我是否有幸到龙神大人的家里稍作参观？”
“你当我和你一样蠢么。”逆龙嘲笑道，“什么参观，什么受人所托，南羽，你撒谎比说话还溜呢。”
南羽遗憾地叹道：“这座亭子，也是因他而建造的吧？同是仙族，我却得不到龙神大人的半点信任。”
然后他无视逆龙脸上一闪而过的杀意，施施然起身道：“那么就此告辞，十五日之后，我在叠玉山山口恭候大人。”
“……不送。”
走了两步，南羽突然停下脚步，含着笑意道：“对了大人，我，并不是那么爱说谎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