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黑夜降临龙川（1 / 1）
第五章
第一节
他们向前走了一段路，在森林边缘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耄耋老者，须发皆白，身上衣着简朴，身形微微有些佝偻，眼角的皱纹仿佛干旱时节的皲裂的河床。他深深向逆龙鞠了一躬。
“南边天空腾起了红云，老朽猜是大人回来了，便在此等候，果然等到了大人。”
他对逆龙身边的樊溪皱起眉头，“为什么会有一个仙族？”他对仙族似乎很有些成见，语气中带着不满。
其实龙族和仙族的矛盾由来已久。龙族后代自我标榜为第二界遗民，孤高自傲，始终认为自己的身份只有真正来自第二界的仙灵能够比肩，区区仙族根本不能入眼。
在龙族眼里，仙族犹如毛毛躁躁的年轻小伙子一般，四处漂泊迁徙，全无定性，每到一处地方就大肆侵扰当地的生物族群，教养之、驯化之。这种违背自然法则的生存方式引来龙族的普遍反感。早在狩猎活动开始之前，龙族已经对仙族生出无数嫌隙。而仙族无节制的狩猎活动顺其自然成为了两个族群兵戈相向的导火索。
大部分仙族对来自龙族的敌意是清楚的，但由于龙族十分罕见，这份敌意很少能够被具体化到现实中，因此仙族往往对此并不在意。
事实上，龙族的繁衍十分缓慢，相比于遍布第三界的仙族，他们的数量少得可怜，只能依凭叠玉山天险阻拦逐渐占领整个第三界的仙族踏入家园。有叠玉山守护着龙川，龙族和仙族其实也相安无事地渡过了百万年时光。
逆龙并没有作过多的解释，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老人：“我的下仆。”
樊溪顺势朝老人行礼微笑，他执的是晚辈礼，老人稍微放松了戒心，连连摆手道：“既然是大人的家臣，龙川不得不欢迎。”
他转而又埋怨起逆龙来：“大人，为何不在族内挑选合适的年轻人充当家臣呢？异族人总归不可靠。”
逆龙对老人的怨言只是不耐烦地侧了侧头，它环顾一下四周问道：“龙川就剩你一个了？其他人呢？”
老者道：“老朽考虑不周，待会儿立刻把大家召集起来迎接大人。”
“不必了。”逆龙嫌恶地挥了挥爪子，“反正也是两看相厌，不如不见。”
“没有的事，大人想多了。我们都希望大人早日平安回来。”他显得很不安。
逆龙轻笑道：“呵……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你们自己。巳六在吗？告诉他我在龙崖等他。”
老者似乎还想解释什么，见逆龙漫不经心的模样，只得作罢。他点头道：“好的。老朽顺便叫巳六送些上等玉石为大人接风洗尘。”
逆龙带着樊溪向象牙峰瀑布的方向走去。
“刚刚那位老者也是龙族？”
“他是龙族里最长寿的家伙，我出生的时候他看起来那么老，现在看起来还是那么老。所以我们都叫他‘桑禺’。”
“他对大人十分恭敬爱戴呢。”
“是么？他可是个奇怪的家伙。听说他侍奉过那几条龙祖宗，我出生那年他已经病入膏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死掉——他也活得够久了——但他一直撑到了现在，拜他所赐，这么多年来一回龙川我的耳朵就不会清净。他很烦，很讨厌。”
樊溪默默想：这世界上大概没有逆龙不讨厌的人。
樊溪随着逆龙攀上象牙峰附近的一块岩石，也就是逆龙口中的“龙崖”。瀑布就在不远处倾泻而下，发出隆隆水声。而岩石的一侧就是峭壁，大大小小的龙穴布满整片崖壁。远远可以看到龙张开翅膀一般的鳍优雅地从天际掠过然后进入巢穴，流水一般的修长身体折射出各种颜色的光。
“这条河就是龙川。”
“河里有不少水精呢。”樊溪向下探头，只见河水清澈见底，贵重的矿物就在河床上熠熠闪烁，像一条流淌着辉光的河。
“不仅是河里，随便劈开叠玉山一角，都能获得玉石。龙川风水天成，玉石水精的再生能力是第三界最强的。这也是我们龙族的命脉所在。”逆龙下意识扬高了音调，“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樊溪不由自主地笑了，他无比理解逆龙此刻的心情。他也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只不过当时他眼前浮现的，是既不耀眼也不富饶的槐江山。
第二节
逆龙在龙崖呆了很久，也没有等来名叫“巳六”的人，它无聊得从水底捞玉石玩。
“龙川上游和下游出产的水精矿也不尽相同。”它抖了抖身体身体，猛地扎进瀑布中，消失了片刻后又跃出水面，落在龙崖上，从嘴里吐出了几枚碧莹莹的晶石。晶石大小均匀，摆在一起如同一窝鸽蛋。这些石头通体浅绿，透明处晶莹无暇，细看才发现每颗晶石内竟都开出了一朵洁白的晶花，三瓣、五瓣聚生的梅花，重瓣层叠的牡丹，姿态各异，袅娜美好。
“瀑布下面几十丈深的地方有一处白盐玉矿，龙川水大的时候，冲击到白盐玉矿就会有这种晶花出现。白盐玉本身也稀罕，这种白花绿水精只有这里出产，味道也很不错。可惜你不是龙族，没办法尝试，滋味比得上被你们仙族吹上天的瑶池仙桃。”说罢咂咂嘴似在回味。
樊溪摇摇头道，“对我们仙族来说，如此罕见的玉石，吃了反而可惜，不如用来悬挂或者收藏。”玉石有破乱驱邪、涵养元气的作用，不少仙族会佩戴玉石，或者用玉石来装饰武器。
逆龙大方地挥爪：“那全部给你，随你处置。”
樊溪有些尴尬。他向来衣冠朴素，并不习惯在身上挂东西，上回接受逆龙的金铃已属勉强，更不会想佩戴这些玉石。虽然他有一把沧泱剑，但此剑于北海千澜万浪中练就，属水，装饰玉石助益不大，徒增重量。如此一来，他倒不知自己要这些石头有什么用处了。
逆龙微微带笑的目光昭示着它现在愉悦的心情，频频敦促的话语让樊溪说不出拒绝的话。此刻忤逆它，它会很不高兴吧。
樊溪掏出一只口袋，认命地将玉石装了起来。
直到太阳西陲，他们最终等来的却是个看起来不足十岁的小男孩，他用乖巧稚嫩的声音对逆龙说：“神明大人，巳六大哥去山里采玉未归，桑禺已经进山去催了，他说，请神明大人在龙川稍候。”
逆龙沉吟片刻，站起身道：“告诉他们我先回家看看，叫他们到我家里。”
男孩愣了一下，突然露出犹疑害怕的表情。
“神，神明大人……”
逆龙回头看了他一眼。
男孩立刻噤声，低头揪着衣角小声地说了句“没什么”便转身跑掉了。
“莫名其妙。”逆龙撇嘴，然后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向上攀爬象牙峰。
“龙崖附近有三十六处天然龙穴，每个洞穴里住一到三只龙。那些带小龙的，老得动不了的，成长期的龙族都会被安排住进龙穴，其他龙在这附近自己营巢居住。也有少数不愿意呆在这里的年轻龙族，常年在叠玉山深处游荡，就会在山里建造暂时的窝，比如巳六。我家在龙崖的最上面，临近雪线的那个位置。”
龙崖很陡峭，可能因为冰雪销蚀的缘故，又湿又滑，两人爬得颇为艰难。
“傍晚时分风特别大，风向不稳定，飞行的话可能会被卷到其他地方去，甚至可能被摔死在岩壁上。所以现在龙族出入龙穴都靠攀爬。”
“住在高处的龙族小孩岂不是很辛苦？”
“那可是我们龙族的孩子，迟早要习惯这一切，怎么能娇生惯养。尤其是入夜后，龙川也会有些古怪事物——嗯？”
它突然做了个噤声的表情，侧耳倾听了一番，鬃毛突然全部炸开了：“入侵者？哼，活腻了！”
逆龙后腿一蹬，帆鳍张开向上窜，很快消失在樊溪的视野中。
樊溪目瞪口呆：不是刚说了不能飞行么……
片刻之后，微微的呼喝声从头顶传来，很快就消失在呜呜的山风中。樊溪判断不清声音的方位，他想，如果不尽快找到逆龙，恐怕自己今晚就得打搅住在附近的其他龙族了，不顺利的话，在这光秃秃滑溜溜的崖壁上石龙子一般趴一宿都有可能。
他尝试调动身边的气。此时风声稍弱，御气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困难，他决定一鼓作气飞上崖顶。
第三节
樊溪所知不知道的是，象牙峰的山风总是如此：当它平静下来的时候，就预示着风势转强。樊溪刚刚悬浮起来，迎面打来的烈风直接将他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气拆得七零八落，风向偏转，轻而易举地卷起樊溪，将他掷向已然一片漆黑的未知所在。
樊溪从黑暗中醒来的时候，感觉全身都散架了，头顶传来一阵一阵强烈的眩晕，可能是当初在风里打转时造成的。身下是棱角分明的石砾，扎得生疼，他伸手向虚空一抓，碰到了树枝一般的东西，于是他扶着树枝努力站了起来。衣袍被尖锐的东西撕裂了一个大洞，而自己奇迹般地并没有受到严重的外伤，连怀揣着的玉石都完好。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被卷到了何处，是否还在象牙峰附近，或者干脆已经出了龙川？
自己遭遇风暴的时候，天色才刚刚暗下来，如今星子已经漫天闪烁了，看来自己失去意识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而自己所处的地方，好像是一块河畔沙地，四周可见的土地都是平整的，而他身侧不到一丈的地方，一条河流静静地流淌。
这条河是龙川吗？如果是，他应该是被卷到了象牙峰前那片巨大的森林的某处。
虽然不熟悉龙川，他凭直觉也知道夜晚的森林潜藏着许多危险。
第三界有许许多多的生物，按照灵根可以划分为两类：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龙族和仙族都属于前者，他们都有为人的意识和自觉，也就是灵根，可以沟通、思考，拥有知识和知觉。这一大类也包括了很多瑞兽珍禽，和长年修炼而成精成仙的动物植物。而无意识的，则是那些不能参与沟通的种族，比如天空飞过的小鸟，和一株平淡无奇的树。
一般说来，有意识的生物相较于无意识的种族往往更具智慧，更为强大，甚至更加长寿——他们主张用更和平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然而无意识的生物则拥有强大的繁衍能力，比如植物，能生长在第三界的几乎每一个角落——包括那些仙族也无法踏入的角落。
然而这两个大类的划分并不是死的。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存在着微妙的转换余地。当一个有意识的生灵突然间丧失了神智，三魂六魄中的几魂或者几魄受到蒙蔽毁坏，那么他将不具有完整的人格，同时失去辩是非明事理的能力。这种情况下，即使他曾经是个理性或者温和性格的人，完全可能做出丧心病狂的事情。最直接的例子就是逆龙。很长时间以来，樊溪都认为逆龙属于这一类。当然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当某个无意识的生物无意间具备了强大的能力，却没有对应地使自己的意识成长，那么它可能会成为潜在的危险。比如，森林中潜藏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