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解语花(1 / 1)
燕长宁惊讶得团扇都掉在了地下。
玉翘眼角一瞥,“阿羽,你弄痛我了。”不在皇宫里,她也就改回口,唤他阿羽了。
他浅笑着放开她,“回回都这样,不嫌腻么?说了你袭不到我,竟是也不收敛的。”
玉翘摸了摸手腕,眼睛斜斜的瞟着他,“你榆木脑子么?我哪是为了真的袭到你?不这样你怕是连我的身都不近!”说罢,她不管段麒麟尴尬的面色,转头看着一旁的燕长宁。两人对视良久,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深凉。
这次,她不再以男装示人,曾经那个整日缠着她的大小姐,摇身一变成为了知根知底的明白人。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她一个。怪不得他知道她所有的事情,也知道她每月毒性发作是因他那夺命一箭的缘故。她的身边,从来少不了他的眼线。
“长宁。”她对她笑,还是那样旷朗,眉间却少了一丝女儿态的娇嗔。
燕长宁心底突然生出密密麻麻的自嘲。她无力的笑笑,她们二人算熟识么?同样的称呼,听起来竟也有如此不同的况味。
“你叫我见识了深藏不露一词,”燕长宁眼里没有笑意,她向她拱手,“佩服。”
玉翘轻轻浅浅的瞧着她,彼此隔着夏日的微风相望,没有说话。段麒麟背着手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两个女人,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该说什么。
“日头落了,进屋吃饭去。”山主率先打破沉默,径自负着手往屋内走去。玉翘挑挑眉,转身跟了上去,经过段麒麟身边的时候,还出拳在他胸口一捶。他没有理她,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站的笔直的燕长宁。
团扇被他捡起,递到她眼前,见她眼神恍惚,他心里头有些酸,很勉强的笑了笑,“别发愣了,你若不想吃,咱们就先回房,自个儿开小灶。”
她回过神,斜着眼睛瞥他一眼,夺过扇子,悠悠然摇晃着,慵懒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挑衅,“谁说不想吃?我胃口好得很,你自己开小灶去。”说罢,她扭头往前走,提着裙子几步上了青石台阶。段麒麟愣在原地,不一会儿嘴角便轻轻牵起——该软就软,该硬就硬,这小性子怎么这么可爱!
这宠溺的笑看得一旁的谭春直起鸡皮疙瘩,他挠着头上前笑眯眯的说,“主子,原来您喜欢这一款!”
他收了笑,冷着眼在谭春头上来了一记爆栗。
这院落颇有些江南韵致,偏偏进了屋就像进了金碧辉煌的宫殿一般,婢女侍从,小厮打杂,一个不少,都规规矩矩的上菜奉酒,餐桌也长得出奇,从这头到那头,五个手膀子都够不着的。
山主率先入席,坐在主位,眼见着燕长宁提裙进来,温温凉凉的一笑,“海疆灵福郡主驾临我千鸟山,有失远迎,郡主莫要介意,坐。”他遥遥指着他对面的位置,离他远,却是面对主人的。她回礼笑道,“山主是隐士,竟也听得我灵福郡主一名么?”她不客气的坐在南位,晃着扇子,“我这名号儿是才起的,千鸟山这样偏远的仙境,山主对外界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山主的嘴角讥诮的牵了牵,“郡主明知老夫非真正的隐士,又何必出言暗讽。”
燕长宁谦恭的笑,“不敢不敢。”
玉翘倚在门边,段麒麟走上来,她侧过头附耳过去,“你瞧瞧这两人,打话头官司呢。你慢慢看,不要插手。”段麒麟嘴角一垂,横过眼去,“不要离我这样近。”玉翘眉头一皱,瞪眼看着他,一把挽上他手臂,死赖着就是不放开。
山主望过去,眼睛一眯,训道,“当我瞧不见?赶紧进来。”
燕长宁早就知道身后这两人窸窸窣窣的手下官司,只是端坐着,也不回头,一只手轻轻抚着桌上酒杯,力道却越来越重。
段麒麟急忙甩开她,大步走到燕长宁旁边的位置,刚要坐下,就听得山主阻拦道,“羽儿,你过来,挨着我。许久没瞧见你了,你我喝上两杯。”段麒麟心头忐忑,不由得望向燕长宁,只见她垂着眸杵着腮,玩着酒杯也不看她,他暗自叹气,走开了去,坐到了山主旁边。
“翘儿,你来我左手边。”山主吩咐。
玉翘走过去坐下,与段麒麟坐在相对的位置,三人挨得近,她遥遥的在那头,果真看得出来谁是客,谁是主。外人坐的远,又与山主相对,尊贵却疏远。
燕长宁暗自咂嘴,看着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相对而坐,真不是滋味儿!
晚饭开动后,席间只有碗筷声交织,细且慢,没人说话,段麒麟心头不知怎的,很是不安,老是往那头瞅,却见燕长宁吃得是极香的,一筷子菜,一筷子肉,再咂口酒,神态自若,安逸如常。他也就暗暗压下那抹不安,心不在焉的吃起饭来。
“郡主。”山主突然对她举起酒杯,“千鸟山许久没有贵客,今日蓬荜生辉,你我干了这杯酒,就算有交情了。”
燕长宁轻轻一笑,同样举起酒杯,“山主不要这样客气,唤我长宁即可。既是交情,那你我就是朋友,可否请山主告知姓名?”
他放下酒杯,“段禅。文段的段,禅意的禅。”
她缓缓吸口气,挑眉笑道,“好名字。好名字。”
“那可不是?”段禅依旧深不可测的笑着,“不瞒郡主,老夫别的不会,就取名一事很有研究。羽儿出世时,他娘托人带信与我,让我帮衬着想想,我头脑一过,挑出了‘羽’一字,羽化为仙,飘飘其羽,当时只顾着有诗意了,现在想来倒是个不成器的名字!羽毛儿轻,天地间四处晃荡的东西,也没个居所,颇有漂泊的凉意。”
燕长宁笑着笑着,唇边也冷了下来。是啊,漂泊,孤零零漂泊,人的名字,有时候就决定了他的一生。她散去眉间深凉,笑了笑,“好在后来一名,名为麒麟。倒是瑞兽,有祥和之意,如此,才有如今雪耻之日。老先生用名字力挽狂澜,不知是凑巧还是必然。”
“郡主有所不知,”段禅接着斟酒,“光是麒麟二字还不成器,偏偏前头有个‘段’,谐音断木之断。自古麒麟指皇家,若能断麒麟,便是能拉为权者下马,斩断乾坤,如此才够狠辣决绝。”
燕长宁拍掌笑道,“老段,你好高深的头脑。”
听她唤人家“老段”,段麒麟和玉翘都差点儿没被噎着。
段禅倒是见惯不惯,依旧一派和煦的笑,“谈不上,取名嘛,图个虚无的意思。其实不光羽儿的名字有玄机,我家翘儿之名,亦有玄机。”
燕长宁眉梢一挑,“愿闻其详。”
段禅拿起竹筷,沾了酒在桌上书写了个大大的“翘”字,完毕伸手让她瞧,“翘,分旁尧、羽。姑娘可知‘尧’字其意?”
燕长宁转着酒杯,眼睛盯着段禅,透过他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情。古代有帝王尧舜禹三人,她不假思索的道,“帝王之意。”
“冰雪聪明!”段禅夸奖道,随即又指指一旁的羽字,“这个字我已与姑娘解释过,可在此处,它不指羽毛,而指聂羽。”
段麒麟轻轻挑了眉,眼睛里有了抹冷光。玉翘端坐在对面,静静的盯着桌上那翘字。
燕长宁转酒杯的手停了下来,眼里一抹幽深的光,轻轻向他看过去。
段禅倒是哈哈一笑,“姑娘心思玲珑剔透,想必已经参透其玄机?饶是如此老夫也还是想卖弄卖弄。尧是帝王之意,羽则指羽儿,聂羽若要长久为帝,必得我翘儿君驾相随,一世携手。或者……也可如此解,聂羽为帝,翘儿是头等功臣。你瞧瞧,尧字将羽字拖起来,可不就是促成之意?”
她眸光渐冷。这个段禅,好不给面子。
段麒麟在一旁冷声开口,“山主。”段禅不悦,瞪他一眼,“我与灵福郡主说话,有你插嘴的地方?”
玉翘静静的盯着面前局势,眼里意味不明。
他干脆站起来,悠声慢语道,“灵福郡主将是我的皇后,您相当于我养父,你们二位说话,我自然有干涉之权。”
大燕帝国之主的架子一端出来,段禅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深知翅膀硬了飞得高这句话的含义,纵是自己给了他重生的机会,现如今也没有力量与他抵抗。有些事情,给给下马威就行了,权当解气,太过了就没意思了。
段麒麟从衣襟中掏出丝帕,轻缓的擦去桌上酒痕“翘”字,力道柔和,却擦得极其干净,像是在通过这个动作昭示着什么。玉翘垂眸看着,不发一言,良久,唇角拉起一丝苦笑。
拭毕,他将手帕不轻不重的往桌上一扔,“吃饱了,先走了。”说罢,他走过来拉她。燕长宁却只是直直看着段禅,她站起身来,轻轻拂下他的手,往前站了一步,微微一笑道,“老段,从女儿一出生就打起的算盘,到今日落空也不算什么噎人的事。只是……名字这种事,就像你说的,图个虚无之意。能维持偌大的千鸟山和麒麟一部,想必你也是个将才,不该将心思花在这些个玄乎的地方。”
她笑意渐凉,“羽毛有飘零之意,却也有自由之说。世间有何物能困住羽毛?麒麟是瑞兽,前头加个段,谐音断,断的也不一定是别人的乾坤,若是哪天手滑了,眼花了,把自己这头麒麟断了,那多可惜。”她又上前一步,笑意有些深凉,“无论是段玉翘还是玉翘,翘字是个姑娘家的好名儿,不该和血腥的□□一事沾上边。玉翘姑娘委身敌营多年,助聂羽夺得江山,确是忠肝义胆,头等功臣,可伴君随驾一事,则显得软软糯糯,丢了这名字里的大气凛然。既然翘儿姑娘的名字里碰巧也有羽字,不妨就取其自由之意,燕国割块封地,做个藩王,风风光光,可不比一辈子闷在宫里的好?如此,才对得起玉翘姑娘这么多年对燕王的协助和付出。”
堂门大开,外头吹进些凉风,撩起她淡绿色的裙角。山头掺杂着蝉鸣鸟语,九天穹窿漫来夜色,几颗星早早闪着,像她眸里的亮光,灵动而可贵。
段禅从讶异中回过神,喉咙里冷哼一声,眼里蓄了些傲然不服。玉翘抱手在胸前,饶有兴趣的挑眉看她。段麒麟眉间不悦尽数散去,他在背后看着她,目光温温柔柔,缠缠绵绵,三尺距离,风都是暖的。
“我也很想附庸风雅一番,”她摇起美人团扇,“您瞧瞧,燕长宁这个名字,我是越发喜欢了。燕,同羽一样,有飞翔遨游的自由之意,或者,羽就是燕身上掉下的羽,它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她笑着转身,望着天外残阳,眼里迷迷蒙蒙,“还有长宁二字,长宁长宁,一世长久安宁。燕儿甘心被麒麟锁住,只因那瑞兽,可许她一世安宁。”她说完,侧头看了他一眼,柔意中掺杂着丝丝让人心痒痒的哀怨。他看懂了那点幽怨,眼睛暧昧的一眯,眉宇间缱绻更浓,庭院里的池塘开着睡莲,他的眼比那睡莲还要静谧温柔。
一顿晚饭吃得一肚子气。谭春将二人迎出来就感觉到了不寻常。燕长宁面色淡淡的走在前头,段麒麟则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两人步调一致,就是不在同一条线上,一路上话也不搭。谭春向来是个机灵的,纵看不出其中端倪,到底也知道这俩人有问题。想着,他急急忙忙停下脚捂着肚子扭曲着脸赔笑,“燕……燕姑娘,哦不,郡主大人,小的……小的突然腹痛!住处就是咱主子以往的九五阁,让主子带着您过去成不?”
他一面讲一面跺脚,像是极不能忍的样子。燕长宁淡淡的皱了眉,挥挥扇子叫去。谭春立马赔笑着跳开,一溜烟儿跑远了。她这才往后头斜一眼,段麒麟立刻狗腿的上前领路,同她搭话她也爱理不理,心道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妙语连珠含情脉脉么,怎么现在又不冷不热的了?
好容易到了九五阁,四周香樟苍翠,百花围绕,园里有紫茉莉的香味。天早已黑了下来,台阶上候着一丛侍婢,见他们来了立刻上前行礼。
“少主子。”领头的侍婢很是年轻,身段精盈,粉颊含着抹羞笑,“容柯已经把内阁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了,就等着少主子回来呢!”
段麒麟上前虚虚扶她一把,淡淡笑道,“柯儿无需如此多礼,你我都是一同长大的,你这样拘礼,倒叫我生分了。”
段麒麟今日一身轻巧的墨蓝水领袍子,衣角滚金边,腰带上长长的玉佩一坠,愈显风姿清朗。他清清浅浅的笑起来,去了几分平日里的锋利迷离,眉宇间一抹风流潇洒,晚风中袍角鼓起,看上去和美男子一词极为吻合。
奇怪了,以往怎么没觉得他长得这么容易招蜂引蝶呢……
燕长宁水灵的眼遥遥瞟过去,面前一丛侍女,除了容柯,其余的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偏偏这会子脸上都氤氲着粉气,倒真像少女含春,惹人遐思。
“郡主一路辛苦。”容柯带头向她福身,眼睛里多了些礼貌疏远,“快快请进吧,堂下备好了洗澡水,床被之物也已按少主子的吩咐归置好了。”
他笑着凑上来,“长宁……”
“千鸟山就没有小厮么?到处都是侍婢?”她拿团扇遮住嘴轻轻让开,假装转身打量院内陈设。
容柯脸一红,连带着段麒麟都愣在了原地。见没反应,燕长宁回身笑吟吟的打着哈哈,“我随口一问,别往心里去。”她翘着唇扇了两下凉风,径自往屋内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好热,趁天儿还没黑透,得泡个澡。”
她这边往前走,段麒麟立马抬步跟上,谁知刚刚走到门口,面前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传来她幽怨慵懒的声音,“燕王,屋里头热,您趁太阳落了山,好生和故友在凉亭喝喝酒,叙叙旧吧!”
她这声音黏软悠长,酸得人心尖都麻了。他竟忘了他的小燕儿也是只醋燕子!心里泛起些欢喜,又不敢太表现出来,他眉头一跳一跳,不自然的咳了两声,回头讪讪望了一眼,只见容柯一群人都面色尴尬,一触及他的眼神立马低下头去,商量着退下去了。
闲杂人等都走光了,接下来要干点什么就容易多了。
他吊儿郎当的倚在门上,漫不经心的笑道,“燕儿,为夫忘了告诉你,这九五阁里有为夫养的耗子,现下还没喂食呢,恐怕晚上是要出来上房梁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门就猛的被打开,露出一张愤懑的脸,她咬牙道,“你养什么不好!偏养耗子,恶心不死我!”
她扒在门边的手莹白,宽敞的袖口滑落,皓腕似一截粉藕,他眉梢勾了勾,笑吟吟的伸手探入她袖口,一路抚摸,直捋到肩膀去,“你要是怕就跳到我身上,保管把你搂得紧紧的!”他勾着她的腰,脸几乎贴了上来。燕长宁徒劳的挣扎两下,见他无赖的样子,便阴阳怪气哼哼唧唧的挑衅道,“你的旧识呢?不把酒叙旧了?”
他看着她这副样子,薄唇翘起一抹暧昧的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心道瞧瞧这表情,听听这语气,挠得人浑身痒痒,怎么就让他这么受用呢?谭春说得对,他就喜欢这一款的!
他的笑里蓦然闪出些危险神色。燕长宁见他光笑不说话,有些毛骨悚然,腿都有些发软,刚要后退,只见他上前勾下身子,一把将她扛到了肩上,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他扛着大步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