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选择(1 / 1)
带着酒味的热气拂在耳后,她的心跟着颤抖起来。陷在一个如铁一般炽热的怀抱里,容不得她一丝反抗。
“……段麒麟就要来接走你了,”他抵着她的肩,语气嘶哑,“除非你自己不愿走,否则我没有理由留下你。”
“我知道我根本留不住你……你只让我抱下就成。”他好像真的醉了,一直凑在她耳边说话,“过了今晚,你我还是兄妹相称,我做我的海疆皇帝,你当你的大燕皇后。再想如此接近,只能在梦里了……”
“越峥……”她声音微哽,喉头发紧。
“你别说话,听我说就行。”他勒了她一下,沉沉的回忆起来,“我不知是何时开始牵挂你。或许是你三番五次在我身边奄奄一息,死里逃生。或许是上个月,我背着你漫步在皇宫里,感觉到你微若蝉翼的呼吸。也或许是破开川泠城门,于千军万马中看见你在金凤台对我掉泪。又或许……我在天顺皇宫第一次见到你时,就逃不开了。”
“长宁,我很是对不住你……”他把她搂得更紧,声音有点痛苦,“你中毒病得那样惨,我不能帮你出气,这或许就是命。段麒麟可以为了他心爱的女人,对任何一片土地,任何一个人亮出刀锋,可我不行……”
“你曾经说,男欢女爱,女子太卑微,总是输家。”他轻轻笑了一下,气息灼热,“或许是对的,可是我觉得,最卑微的不只有女子。我输成这样都不找你讨债,你得一辈子把我记在心里才成。”
燕长宁哽咽不语。
“好了,”他语气里有了一丝凄然的味道,“你就当我说的是醉话,不要难受,不要觉得欠我。我不向你要任何回报,这是我自己的事。就像你说的,我已经有了妻子,很快还要有儿子了,我甚至拥有整个海疆,羡煞旁人,老天爷都要嫉妒我了。你若是同情我,可怜我,以后遭了难不再找我帮忙,那就是瞧不起我,清楚了么?”
燕长宁被他扳过来,月色皎然,他看清她的脸,有些心慌意乱的擦着她的泪,“对不起,长宁,我不该给你说这些……我只图自己痛快,忘了你是个怎样的人。你千万不要有负担,否则,孩子的满月酒你休想收到请帖!”
燕长宁抬首望他,破涕为笑,嗔道,“堂堂一国之主,竟然用孩子的满月酒来威胁我!”
见她不掉泪了,他愁色一散,笑了出来,这点喜色看在燕长宁眼里,心下又开始泛酸。她柔声开口,“越峥,就算你不说这番话,我也一辈子忘不了你的。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你不必忧心。你帮我多次,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知己,哪有轻易抛下知己的理由?孩子出生要叫我一声姑母,否则我不依。”
越峥郑重点头,“好。我一定教育他孝敬姑母。”
燕长宁深深吸了口气,“你且记住,我把你看成是很重要的亲人,我希望你可以幸福。年轻时瓜瓞绵延,晚年时儿女膝下承欢。我喜欢你笑,你要多笑,当年金銮殿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永远在我心里。”
越峥深深地看着她,“长宁……你这样,叫我越发割舍不下了。”
燕长宁微愣,傻乎乎的样子惹他笑了笑。
“还有一件事……”他再三踌躇,面有难色,“攻进天顺救下你,是受段麒麟之托。他把一切都想好了,甚至预见到你不会随他走。但是我使了个心眼,没把你交给他,他憋了这么久,总算是要来抢你回去了。”
燕长宁静静的听着,垂下嘴角,“你知道的,我脑子自病后一直不怎么好。我记得你们所有人,记得对你们的感觉,但是很多事情的细节,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她抬头可怜兮兮的望着他,“你……先不要与我说太复杂的事,我现在笨,听不懂。”
“好。”他摸摸她的脸,柔声道,“你告诉我,你现在想起段麒麟,心里是何感受?”
燕长宁一愣,眼神有些茫然,她摇头,“我不知道……只感觉心里被剜了一块,空落落的,有时想起他甚至想哭。”
“越峥,”她轻声唤,“我有一种感觉,很久很久了,我今天说与你。”
越峥点头嗯了一声,蹙眉静静的看着她。
她朝穹窿望过去,抿了抿唇,“我好想他。”
江边有些微风,吹得枝叶微拂,低低的絮语,随着江潮沉到水底,空气中一股酸甜,久久散不开。
“我的梦里全是他。”她向另一边走去,嘴角微微牵起,“他一会儿是笑着的,一会儿是冰冷的,一会儿是温柔的,一会儿是痛苦的。有些梦境铺在血色的背景下,还有尸体。我恨得手指都攥紧了,可还是抑制不住的想他。”
越峥从后头走上前来,安慰道,“他就要来了,你可以见到他,开心么?”
“是开心的。”她忧心忡忡的点头,“可是……也怕。”
越峥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他拍拍她的肩膀,“长宁,你记住,不管他段麒麟有多可恶残忍,却永远不会伤害你。”
“或许是吧。”燕长宁眼里有些恍惚,“我既盼着他,又畏惧着他……”她闭了闭眼,“好复杂,我都搞不清自己了。”
越峥在后头看着她,神色隐在黑暗中,朦胧不清。
世事难料。谁也没想到,宁川陷落后不久,刚称宁川王的玉无痕竟然起兵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侵略占领,打得燕川其他城镇部落措手不及。金戈铁马,日夜混战,边境民不聊生,硝烟弥漫。战势不断蔓延,宁川余孽在北镜仍然埋伏有人手,北镜的叛乱分子在海疆边境蠢蠢欲动,不断制造摩擦,几欲发动进攻。
南北夹击,刚平静下来的燕川,又因为这场战争变得千疮百孔。
好在战场集中,均处于边境,大燕国与海疆虽有些人心惶惶,但大部分国土依旧平静。
燕京皇宫,三更天,燕月宫内殿灯火通明。
灯下不断有飞蛾扑簌簌的飞,段麒麟啪的一声合上战报,神色阴晴不定。
陆月城和玉无尘对望一眼,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我小瞧他的野心了。”段麒麟笑得凛冽,“要么给地,要么给人,他倒是口气不小。”
陆月城垂眸思忖半晌,犹疑着开口,“眼下不如就让她在海疆住着,避避风头?”
“不成。”他把折子一丢,冷声道,“越是这个时候她越要在我身边。千算万算,没想到他们在北镜依然留有人手,海疆那边只怕也不平静。玉无痕此举,江山或美人,他定是要一个了。”
玉无尘眉目迷蒙,不知江山美人若只能取其一,段麒麟又会怎样选择?
“他不贪心,只取其一,可本王,是两样都要。”像是回答他心中疑问一般,段麒麟从坐榻站起,势在必得的一笑,“吩咐下去,行程不变。传密信给越峥,他若是保护不了燕长宁,整个海疆都得陪葬。”
两人领了命令,退了出去。
“真是心软不得……”
空旷的大殿,飘荡着他的叹息,“你让我学会了宽容,岂知刀柄向外,刀尖对着的,则是自己?”
这边,海疆皇宫,南承殿,燕长宁拿着战报细细的看,眉头渐锁。
“玉无痕是在公然向段麒麟讨要你,”越峥解释道,“若不将你交出,他就要大开杀戒,占领大燕国土。”
燕长宁合上战报,问,“他焉知会否成功?”
越峥冷笑着摇摇头,“成功与否对他不重要,他的目的,是造成威胁。得不到你,总会毁掉大片土地,你又焉知这对他来说不是一种成功?”
燕长宁静默不语。
“玉无痕本就是个十分偏执的人,”越峥有些担忧的道,“更何况骨子里又有魔性,对他来说,这世间没有规则,他能提出这种要求,已经算很守规矩了。”
燕长宁自嘲地笑了一下,“我这样子,可算是当了一回红颜祸水?”
越峥摸摸她的脸,低笑道,“你不是祸水,是福星。”
“燕川百姓无辜,”她皱了皱眉,“我得想辙。”
越峥眉梢一挑,没有言语。燕长宁静静思忖良久,还是恨铁不成钢的叹口气,“完了完了,我真的变傻了。”
越峥会心一笑,吩咐宫娥进来为她侍候洗漱更衣。临走前,他坐在床边拈拈她的被角,“你现在就是个小傻子,没有武功,没有头脑,一切仰仗燕王和我,所以,安心睡吧。”
燕长宁垂眸一笑,缩进被窝。越峥叹口气,起身扭头,却被她扯住袍角。
“我觉得……”她嗫嚅道,“我……不希望玉无痕受到伤害。这是我的初心。”
空气里燃着安神香,他在一片香尘中沉默,眼里有星点亮光。她有这样的初心,段麒麟却不跟她一样。这两人情到了,可总有许多事情把他们往不同的路上逼。
“知道了,安心。”他拍拍她的手,塞进被窝。
范庭见越峥从南承殿出来,立马迎上去。
越峥冷着脸吩咐,“传我皇令,派遣重兵赶赴边境支援,一刻松懈不得,绝对不能让北镜叛贼打进我海疆半寸土地!”
“另外,皇宫内外加强戒严,尤其是这南承殿,有什么消息一律汇报与我。各个港口城门实行严格盘查,封锁北镜渡往锦县的所有岸口。”
范庭应了声,越峥又问起大燕战况,他皱眉报道,“不太乐观。玉无痕之前攻势如火,让人措手不及,好在眼下停歇了半会子,燕王也得以喘口气。”
“这口气儿还不能喘久了。”越峥冷笑讥讽,“玉无痕还真是给燕王出了道江山美人的难题。”
“依皇上看,”范庭好奇的发问,“燕王会作何选择?”
越峥抬头看向天边之南,眼里倒映星云迷蒙,氤氲清辉。他眉梢一挑,“作何选择?”他回头望了望范庭,笑道,“他不会选择。”说罢扭头就走,留下模棱两可的答案和一头雾水的范庭。
南承殿内殿,烛火昏暗,欧阳夏如往常一样倚在床头,手中把玩着燕长宁墨绸般的发,一缕缕缠在指间,指骨流连,颇有些缱绻之味。
“你猜得不错,”燕长宁闭着眼道,“果然会有战争。”
欧阳夏轻笑一声,“人的欲望是个无底洞,得到了这个,就想要那个。玉无痕再怎么有魔性,到底也只是个人。”
燕长宁思忖半晌,突然睁开眼,侧过身子,杵着下巴抬眼看他,“欧阳夏,你的欲望是什么?”
欧阳夏手一僵,丝丝缕缕秀发从指间滑下。他摩挲着指尖,低头看她。白雪般的肌肤,眉心一点红突然显得那样刺眼,如玉般的颈弯出美好的弧度,让人想一探往下。
他眉梢一挑,“我的欲望,你还不清楚?”
燕长宁漫不经心的笑了一声,“你老装出一副暧昧的姿态,到底是想掩饰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女人,再美,也美不过这大好江山。你就告诉我吧,你想要的,是什么?”
她眼里有一抹灵动的光,像极了帝寒谷那几道清涧。月下微风里,她曾经坐在岸边,将光洁的脚丫子探进去,脸上露出些小孩子吃到糖的表情。从那时他便知道,长宁贪凉。以往不觉得美人玉足池边的景象有多美,可现在想起,真真如同画中仙子。那道溪涧,也成为了他时常踏足的地方。
他看了看她盖在身上的丝被,上好的蚕绒缝在里头,轻薄却保暖。他都忘了,长宁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怕冷?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帝寒谷的每一处都依稀浮现她曾经的身影?
欧阳夏维持着挑起的眉梢,伸出微凉的手指,一下下点在她猩红的额间,“我记得你同我说过,爱一个人,是爱她的灵魂,而非皮囊。”
燕长宁垂眸,又长又慢的嗯了一声,点头道,“仿佛是这么说过……可是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欧阳夏收回手,“很多问题是不需要答案的,因为要用心去感受。”他略顿了顿,眼里浮出些暧昧神色,“能让人放弃江山的,不一定是绝美容貌,或许是那副灵魂被人牵挂,叫人甘愿为之付出一切。”
燕长宁静静的抬眼看着他,他是在同她争辩么?女人再美,美不过大好江山。可是让人牵挂的,不是美貌,而是灵魂。
他倒是把她说过的话还回来了。
罢了,对于这人,她向来猜不透。今日兴致好所以问问,再纠缠下去嘴皮子就该破了。她无谓一笑,躺回被中,轻轻打了个呵欠道,“……男人不容易,总有两难的时候。”
“你焉知女人不会有两难的时候?”欧阳夏反问她。
燕长宁眯着眼笑了笑,“别的女人我不知道,不过我应该是不会有了。”说罢,闭眼困觉去了。
殿内描金香炉袅袅升起安神香的烟子,四下里只有微微蝉鸣。天窗那边开了一丝缝儿,透进些疏朗星光。欧阳夏不再看她,将头轻轻靠在床柱边,嘴角在幽深暗光中微微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