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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陈雄要去上研究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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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陈雄主动找到我,告诉我他想去读研究生。他前年毕业时考取了南京大学的研究生资格,可按照部队文件规定,地方大学生研究生资格保留,需先下部队工作两年后才能回去上学。了解清楚后,我马上就给教导员反映了情况,教导员也很快地往上申报。

过了几天,机关通知陈雄去市空军医院体检,据说体检完后材料还需送交军区审批,只有当团里和军区批准了,才能顺利去复学。

我不停地向机关里的熟人打听和了解此方面的情况、信息,有时焦虑不安,有时也忧心忡忡,仿佛要去读研的是我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告诉我:①研究生学历,尤其是地方大学研究生学历一般情况下对行政仕途帮助不大,由于没有基层带兵经验,一般回来当基层主官的可能不大②研究生不易转业,即便以后发展不顺,也须在军营扎根③如果实在有很强的愿望想去上,最好还是找找有关方面的负责人谈谈。

对这些我早有耳闻,因此也深信不疑。我把我所掌握的全部情况都告诉了陈雄,希望他有提前准备。

“你是怎么想的?”我问。

陈雄抬了抬头,注视着我,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平静地说:“导员,对将来的事情我没办法去把握,国家和政府的政策、形势经常会变,谁也不知道三年里,或者说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左右不了将来,但我希望能够把握现在。我没有想过研究生对我将来的前途有何帮助,也许它对我的提升没有直接的促进,但没有它就可能会阻碍我将来某方面的发展,我只知道现在我很渴望这个机会。”

“可部队并不是以你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我们是军人,必须随时服从组织的安排调遣。你有过上头不批准的心理准备吗?”

“我……我有,我听说过这方面的情况,但只要有希望,我就会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的。”他平静的脸上有一股让我感动的执着,我还能说什么呢?

时光飞逝。四周的山上已是山花遍野,树木一片翠绿,蜜蜂、各种昆虫以及数不清的鸟类相继在此聚集成沙龙,与部队的冷清构成鲜明的对比。

每当陈雄请假玩出时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批假,我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因此也从不为难和过问,我知道除此之外我不能给他提供任何帮助。我仰头望着那块被山谷圈起的巴掌大的天空,又高又远,我在心中祝愿陈雄能够如偿所愿。

空气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柳絮,还混合着少数的蒲公英,漫无方向地四处乱飞,仿佛千丝万缕的愁绪。它们历经千辛万苦,翻山越岭,穿林过从,寻找到适合生长的沃土,发芽,生根,长叶……

可这心灵的愁绪又将去向何处呢?

就在那个灰蒙蒙的下午,教导员通知我,陈雄的研究生申请没有批下来,军区机关说专业不对口……没等教导员说完我不知怎么就把电话撂在了一旁。我的心里象失去了什么似的感觉到一种空荡。我该怎么去向陈雄说呢?想到他对读研的憧憬和渴望,想到他为去上研而四处奔波,焦虑不安的日夜,想到他的执着,我怎么忍心?我知道大学复习考研时的日子是多么不易,尤其是这样一所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得付出多少努力,可是这一切马上就将成为一缕轻烟徐徐飘走。

“陈雄,你要看开点,凡事有失必有得。你能考上南京大学的研究生说明你很有实力,你要看到你的长处,是金子到哪都会发光。”我劝说道。

“谢谢你,导员,这件事是不是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他的声音很低沉,无神的眼睛里露出彻底的无助。

“我得到的消息就只有这些,我这方面是已经无能为力了。你可以再私下里打听打听,找找人,最好找找军区方面的。”我想这是我作为指导员能提供的最大能量。

“军区机关……”陈雄似乎在自言自语,忽而又抬头对我说:“谢谢导员。”然后转身像丢了魂似的走了。

明明身体状态非常良好,但我却感觉浑身无力,疲惫。面对这庞大的国家机器,我感觉到自己是多么渺小;面对这一句话的判定,我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无奈。

陈雄变得消沉,工作自然也受到了影响。战友们对他嗤之以鼻,连长也对他责骂不断,但陈雄似乎变得没心没肺似的依然如前。而我,他的指导员却无能将他拉出这个思想的泥潭,因为从心里我为他打抱不平。

陈雄从此学会了抽烟,他床前的垃圾篓里总是撒满了烟灰,烟头。灰白色的烟圈从他那并不熟练的嘴里吐出,穿过窗户,袅袅地飘上屋顶,散向远处,不知是否带走了他深藏在心底的痛苦……

向学校提交申请的最后期限眨眼就到了,陈雄没能改变上头的决定。很多个上午他都心不在焉地望着天空发呆,为此没少挨连长的骂。

“陈雄,既然事情都过去了,你也别想太多了,好好地调整心态,投入到工作中来。有些事情我们没法改变,就要去接受。”我说。

“导员,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倒算不上,最主要的是你自己能调整好,振作精神,努力工作。”

陈雄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然漏船偏遇打头风。

没想到一个月后陈雄家里又出事了。陈雄的爸爸在乡镇街上被一辆农用三轮车压断了右腿,成了半残废,生活几乎难以自理。他告诉我说,他父亲因为种种原因,三十多岁的时候才结婚娶他的母亲。陈雄上面本还有一哥一姐,但在他们八九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先后夭折了。所以如今父母都快七十岁了,才有一个他这么大的儿子。父母一生穷困潦倒,为生活,为把陈雄拉扯大劳累奔波了一辈子,就连快七十高龄仍在家中种地,可以说二老的精神支柱全撑在了陈雄身上。陈雄也从小就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敬父母,他一直也是这么做的,可谁想到这次飞来横祸……

他的声音哽咽,眼角变得湿润。

我的心里像是被揪了一下,疼!命运为什么是这样?难道那一直宣扬公平正义的神也欺弱怕强吗,也把捉弄人当作乐趣吗?

空气中流淌着蒸发不掉的悲伤,迅速扎进我的身体,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我想对着周围的峭壁使劲地呐喊……

可是我是一名指导员,我必须镇静,我说:“陈雄,男子汉要坚强,你父母不会有事的。你多寄点钱回去,不够的话我这儿可以借给你。”

“谢谢你,导员,”他声音沙哑,目光注视到我脸上,眼泪突然掉了下来:“这些天我妈一接电话就是哭,说我爸脾气变得暴躁,觉得自己这样活着也是累赘,不如死了算了……他经常不吃不喝,而我妈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身体也不好……”他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的心撕裂般的疼,可使命与责任使我强压住就要喷薄而出的悲伤,“陈雄,不要这样,坚强一点……”可他仍然眼泪停不下来,伤心状让人目不忍睹。这种情感是真挚的,是血浓于水的,是发自内心的,是催人泪下的。常说一个女人的眼泪能瓦解一切,可一个男人的泪却能让人心碎!

不知何时,我的眼眶也悄悄变得红肿。一阵晚风刮过,让人感到彻头彻骨的寒冷渗到骨髓,甚至有点让我站立不住了。

良久。

陈雄平静下来,用手抹了抹泪痕:“导员,”他欲言又止,然后抿了抿嘴唇,终于鼓足勇气低声说:“我想——退出现役!”

我像触了高压电似的猛然惊醒过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看着他:“你说什么?”

(十)“我想退出现役!”

“我想退出现役!”他又重复了一遍。

一声闷雷在我的耳道中炸开,让我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我顿了顿,强作镇定地说:“你冷静一点,咱们军队的规定、法律你是知道的。军队不是一个饭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这么浮躁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我全明白,但无所谓,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只要我活着……”他抬头望向远处,脸上映射出一种豁出一切的坚定与执着,那种眼神就像当年黄继光用胸膛扑向敌人的机枪口似的那种无畏。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为眼前这个入伍不到两年的战友而震惊不已!“陈雄,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吗?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你回家了,你又能做点什么呢?你父母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而现在社会上的工作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这些对我都不重要了。导员,”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你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其实我早就想走了……”

不用再听下去,我就能体会到他的意思。这声音太熟悉了,深深触及我的心灵。我怎能忘记初上岛营的那段蹉跎岁月,当初我又何尝不是对生活抵触不已,失望之极,甚至到了现在还未能完全改变,可我只能把它深藏在心里。

一只鸟儿在头顶上发出一身哀叫,夜更深了。

我问:“为什么?部队生活不好吗?”我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

陈雄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沉思片刻,意味深长地反问我道:“导员,你说人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

我竟然一时语塞,手心里不由冒出冷汗。这个问题我在三年前问过张阳,可至今没有真正找到它的答案。我支支吾吾地答道:“这要看每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有的人为了财富,有的人为了亲情,有的人为了朋友,还有的人为了国家,为了民族。”我看着他,“你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望了望窗外:“很多个夜晚,当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虫鸟叫鸣而环顾不到一盏灯火时;数不清的白天,当我带领战士们拔草,冲厕所,掏大粪时,我就会想,我就会问我自己,我这样活着是为了什么?为了那每个月两千块钱的工资吗?我的年纪七旬的父母生活艰难,无人照管,而我一年回不了一两次家;为了爱情吗?我交往了五年的女朋友独自在外,一年见不了两次面,当她孤独寂寞,当她生病需要人照顾时,只能埋头疼哭……”陈雄激动了起来,眼角闪动着晶莹的液体,“导员,对不起,我没有那么高的人生观和思想觉悟,我是个性情中的俗人,我不能抛弃对我恩重如山而今无依无靠的父母,他们就我这么一个儿子……”

“陈雄,”我的声音不觉也变得沙哑:“你要想开点,你的心情我非常能够理解。我也是国防生,我也有过跟你一样的感受。可人总得面对现实,这个世界确实有很多不如人意,也不够公平的地方,但我们无法改变。谁也无法断言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但这都毫无意义了,因为回头已没有路。有怨有恨是正常的,但我们不能深陷这片泥潭里不能自拔。泰戈尔曾经这样告诫世人战胜磨难:让我不要祈祷在逆境中得到庇护,但愿我的心能征服它;让我不要祈求我的困难会静止,但愿我能无畏地面对它。坚强点吧,好好工作,倘若将来发展不好,在离开部队也不迟,至少我们曾经拼过,对吧?”作为一个指导员,我没有任何别的选择,我知道我自己的心正在滴血,我不敢想象换作是自己,我将如何去面对这一切。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底气不足。

“对不起,我真的一点斗志也没有。我也曾经试着激励我自己,我也曾经尽力让自己坚强起来,创造一番事业,可是这一切都已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我不怕苦,也不怕累,从小我就在穷人堆中长大。贫穷困苦并没有将我打败,并没有使我害怕,可我怕这日子里没有亲情,我怕这日子前头没有方向,我怕有朝一日我父母辞世时我仍然因为军命不可违而坚守在前线,倘如此,即便有朝一日我成为将军又如何呢?即便功勋挂满胸前又能如何?如果世上没有了真情,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亲情没有了,自有没有了,青春也没有了,人活着还能为了什么?……”

四周已经一片漆黑,一阵风刮过,空荡荡的山谷里显得死一般的寂静,偶尔有几只夏虫在叫着。

我的心疼加剧起来,再也强压不住地被打动,说不出话。片刻,陈雄长吸了一口气,像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似的说:“导员,你帮帮我吧!”

“我也没有办法呀。”我敢拿自己的良心放在圣经上,我真的是很无奈,“军队有铁一般的纪律,谁也改变不了!”

可陈雄的脸上仍然是一副不信邪的执着:“法律不外乎人情,我想试试。导员,你只需帮我向上反映就行。”

“我……”我不知说什么好,我知道这种事情对一个指导员来说,非但不劝阻,反而往上申报会是什么后果。我正为难时,不料陈雄“呼”地跪倒在我面前!

“导员,求求你了,我的父母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他眼皮沉了下去,仿佛沉下了一座山。

我再次震惊了!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选择。

夜更深了,连长和其他班排长早已鼾声如雷。

(十一)连教导员都生气了

当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找到教导员,把事情向他反映时,一贯温和的教导员顿时暴跳如雷,厉声喝斥,仿佛变了个人。“你这指导员怎么当得?这种事情你也过来反映,你不觉得丢人吗?你是有病还是脑子进水了!我平时怎么教育你的,每年下来不安于部队生活的新学员有很多,要是每个指导员都像你一样,我这儿就不用做其他事了。指导员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指导思想,做心理工作吗?这都干不好,要你们指导员干什么!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别动不动什么事情也往我这儿报……”

我低着头,僵在那里一句话也不敢说,这本就在我的意料之中。

下午,教导员亲自来到连里,我把陈雄叫到办公室。教导员恢复了一贯以示人的和颜悦色,谈吐优雅:“小陈啊,听你们江指导员说你最近家里遇到了一些困难,心里头有些想法。”见陈雄仍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好似断了线的木偶般不说话,教导员继续笑着说:“你的心情我们很能理解。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既然你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应该早做好这方面的准备。这也并不是你一个人遇到过这样的困难,我也有,我的父亲前年突发一场大病,现在几乎成了一个植物人,而我也是身不由己。”教导员的神态里看不出任何感情,这位饱经风霜的长者显然不知走过多少艰难的岁月,不知受过多少情感上的炼狱,可他依旧心平气和。“咱们的老团长李云飞李团长,××年咱们全团去××执行任务,当时他还是105营参谋长。任务中期,他的父亲突然出了车祸,医院发了好几道病危通知书,家里希望他能回去看看,哪怕见上最后一面。可是任务紧急,组织没有批准,在大局面前,还是集体利益高于一切。李团长还不是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奋战在一线。所以说,小陈你也往宽处想,咱们军人是来做什么的,这个你必须明白,军人之所以伟大,正在于他们的牺牲奉献性。咱们以后还要遇到很多这方面的困难,包括仕途、迁调等,这个心态首先一定要摆正。俗话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教导员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话语足以见证他久经沙场的老练,但我敢保证,这专业化的政治思想开导显然还未动摇陈雄坚定的信念,从他那仍然看不出表情的脸上就能得出结论。

教导员走的时候,陈雄敷衍地笑了一下,准确地说是脸微带笑容,以示感谢。

“教导员,我想陈雄也就是一时想不开,现在经您一开导,他心情肯定好很多了,应该没事了。”我打了个圆场。

“那就好,那就好。小陈,想开点啊,以后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找我聊聊。”

那天又是一个大阴天,头顶上一大块乌云压得很低,几乎快挨着山顶。

一切看上去似乎像又平静了下来,一时显得风平浪静。陈雄没有恣事寻麻烦,连里一切工作也仿佛照常运行,继续走向正轨,但他那消极怠工的斗志与死一般的表情似乎兆示着什么的来临,态势正悄悄地朝着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向靠近。

我的心里一直就像二战后的战场般凌乱狼藉,陈雄的悲伤与执着一次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只要一闭上眼面前就会出现他父母无依无靠,艰难度日的身影。

传说鸵鸟在遇到强敌时,会将头部埋在沙中,用以掩饰自己的恐惧,逃避现实。可谁来给我一堆人生的沙子呢?我也能将身子埋于沙丘之中吗?

雅来了个电话,可这本应引起我激动的声音并没有一如从前地勾起心底的欢欣,我只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几句就结束了。很久没有过的空荡与茫然又回到我的大脑。

连长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开始对我的工作表示明显的不满,甚至半公开地对我进行指责。

我没有与他辩解,我决定帮助陈雄!

但也许是害他!

一个天朗地苏的上午,阳光炽烈,温度如燃。

我硬着头皮来到机关,来到这片阔别已有几个月之久的土地,可我的心情却像坠着块巨石般沉重。谁也知道问题的成功率几乎为零,而我作为一个指导员将会得到怎么样的后果?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会去试试。

团里的熟人很多,见到我都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可我却无心顾及。敲开政委家的门后,政委满脸笑容地把我迎进屋里,和蔼关切地说:“小江,很久没见你了,在那边过得还好吧?”

“过得很好,谢谢政委关心。”我礼貌地答道,在政委又要开口前,我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题,我把自己的来意和陈雄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位精神抖擞的老人并没有半点生气和惊讶,仍然笑容如初,“这种情况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新学员,新干部刚下来感到不适应,有点想法是很正常的。我能理解,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谁不渴望自由,谁不渴望亲情,谁也渴望,包括军人!”他顿了顿,从兜里取出一支烟点上,烟气细细丝丝顺着气流缓缓飘向了窗外。“困难都是暂时的,总有解决的办法。谁没有困难?谁都有困难,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人都得去面对。俗话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不管你做什么,都不可能一帆风顺。山路有坎坷,大海有风暴,这一切都要靠自己去走,去闯。小江啊,你回去要多开导开导他,咱们军人这个职业就注定了许多东西不可能兼顾,这就要求咱们一定要调整心态,树立好良好的人生观、价值观,要懂得取舍,正确地看待得失。你们还年轻,经历的太少,所以做事容易冲动……”那充满政治家一样睿智的笑容中有一股穿透力,这笑中有博大,有威严,有对问题的剖析,有对人生的感悟。

但我自己知道还没有被征服,我知道陈雄仍然在等我的消息。那双眼神,那份执着顿时浮现在我面前,使我坚定了初衷,我已经顾不了后果,我像一个固执的顽敌。我说:“政委,谢谢您的教诲,我知道您是为我们好,为我们考虑。可是今天不管您会怎么样看我,怎么想我,我还是要为陈雄坚持这个请求。”我低下头,不敢正视政委的脸,我做好了随时接受严厉斥责的准备。

然而政委还是没有露出我想象中难看的脸,而是依然一副政治家的笑容:“我看这样吧,这事也并不是我说了算,个人能左右的。我们再研究研究,或者再往上反映,我想组织会考虑的。你先回去吧,暂时不要想太多了,再好好开导开导他,在组织没有作出决定之前,让他还是投身到工作中,好吧?”

越是那平和的笑,越让我觉得心里没底。明知那是政委逢场作戏的托辞,但我的心里就像是怀有很大希望似的轻松起来,因为我尽力了。

“谢谢政委。”

“没事,有事再过来啊。”同一样的微笑,却与进门时不一样的内容与热情。

天空很蓝,万里无云,阳光很耀眼,空气中也没有一丝风。

(十二)陈雄的爆发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在根本没谱的盼望中漫长地等待。所谓组织的消息就像理想共产主义一样遥遥无期。

陈雄的情绪这些天越发地消极与低落,我试图劝说了他好几次仍无济于事。他开始公开地对连里的日常工作表示抵触。

终于有一天,连长大发脾气令他带着全排战士拔草,气势凌人。他就像积郁了许久的不满一下子喷薄发出来似的,石破天惊的一句:“连长,你给我听好了,你以后不用再对我大呼小叫的,今天我不去!”,犹如晴天里的一声霹雳,把全连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连长也震惊了,呆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我从办公室出来,也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场景与三年前我在岛营与迟对峙时是如此惊人的相似,难道这仅仅是巧合吗?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时间仿佛静止,连里顿时鸦雀无声。

陈雄突然转身,径直回屋去了,留下连长一脸可以杀人的神色。那边的屋里不久就顺着窗飘出袅袅烟气。

傍晚吃过晚饭,我和陈雄从连部所在的半山腰盘山而上,爬上了山顶。瞬时视野宽阔,天高地迥,山风吹来,顿时觉得心情舒畅许多。往远处望去,高楼林立的城市,耸入云端的大烟囱,水灵秀气的江南小镇犹如梦境般出现在视线里;天边那几乎与地平线连为一体的火烧云炫出如山花般美丽的色彩。

“对不起,导员,上午我不是有意给你添麻烦的。”陈雄突然打破沉默,脸上的诚恳与上午时判若两人。

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对这个看似铁了心的战友我感到无计可施。所有我能够想到的,从别人那学到的,无论是关于马列主义高尚品德情操,还是从客观利害关系的分析都未能打动他坚不可摧的信念,再多的劝说似乎已经没有了意义。我想这可能也是我自己的原因,因为真正能够打动人心的东西往往是发自肺腑的声音,而我只是出自一个指导员的职责。我的心里突然乱得像团麻,连自己都不知道叫陈雄上山做什么。

“夕阳好美啊!”我不知怎么蹦出这么一句。

之后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天边,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

是啊,夕阳是美,却美得那么伤感!

营里很多人也开始讨论陈雄,一些声音渐渐传入我的耳中:

“你看三连那个新来的排长,真有意思,刚下部队不到一年就闹成这样,还想转业,不是傻逼吗?”

“是啊,真是太不懂事了。那天据说还当面顶撞他们连长,看来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不过还别说,人家确实挺冤的,堂堂南京大学的研究生说不让上就不让上了,考一个研究生多难呀?搁我身上我也难受。”

“这只是一方面,另外一个原因是听说人家家里好像出了点事,确实挺可怜的。”

“咳,可惜呀!谁让他是一名军人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

连里的寝室里也时常传出不同的声音。

“我觉得地方大学生和军校生确实是不一样,思维理念就有很大的区别。地方大学生的确是思维比较活跃,想法很多。”

“那是当然,大学是人生观、价值观形成和成熟的重要时期。地方大学人家接触的都是什么思想,可谓纷呈复杂。而军校生呢,四年都被禁锢在那片狭小的空间里,几乎跟现在的生活没什么区别,所以他们早就习惯了。”

“我看国家就不应该这样把地方大学生招进来,至少招进来也要和军校生加以区别,不同对待,采取不一样的政策。你看现在多少地方大学生不适应,闹转业的,有些即便留下也是彻底没有斗志,得过且过的。这不是毁人吗?”

“我看你们这些大军官们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懂得知足常乐,好多人想来还来不了呢!你看我们一个士官要想提干有多难呀,我要是能当一个军官哪怕天天掏大粪我都愿意。”

“你们别不问青红皂白就瞎评论,人家陈排确实家里有事,感情上受了很大冲击才这样。”

……

这些天我老是在半夜噩梦中惊醒,不祥的预兆始终笼罩在心头。尽管我努力使自己远离这莫名的病态,可是相同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地发生。每当这时,我就会爬起身,穿上衣服,走出房间,望着屋外淹没一切的黑暗。那是如墨汁般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是看不到一点光明的黑暗,是让人绝望的黑暗,伴随着呼呼而过的风,碰撞着山谷两侧的陡壁,发出鬼哭狼嚎的恐怖吼叫,以不可阻挡之势吞噬一切,连同我不堪的心情。

按现在的情势,按照这很少有人能够触动的法律与规定,组织是不可能放陈雄走的,可是照他现在这种状态,我真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风依旧呼啸而过。

(十三)陈雄不见了

军区下了一个文件,即日起全军区所有部队开展落实“六无”活动,即无政治性案件,无责任事故,无重大违纪,无刑事案件,无严重军警民纠纷,无影响官兵关系的突出问题。军区首长还亲自批了字的,团里营里自然不敢怠慢,自通知一到,立即从机关到基层开始大会小会接二连三,几天不断。自然各种检查报告、决心倡议也紧随而来。

营里官兵连续好几天都手拿着材料,围绕中心指导思反复背记,来回揣摩。教导员要求的感想和思想汇报一篇接一篇,谁也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出什么叉子。几天以后,机关甚至专门派人到基层来抽查官兵的领悟和背记情况。

连里也高度重视,这些天一到正课时间就全体集合,一起在俱乐部里领悟背记,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摞厚厚的前段工作总结以及下步打算之类的材料。

陈雄总算对我的工作还算客气,每次都能准时参加,可他那如寒冰般冰冷的眼神却让我有种没来由的担忧。我想他的心肯定已不在这了。

湖面表面的宁静是会催生湖底的暗涌的。正当大家以为治愈陈雄的心伤,就像他们所见过的很多人那样时,意想不到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微有凉意的早晨,本应是出操的时间,值班排长郭伟神色慌张地跑过来,说:“连长,导员,陈雄不见了。”

“不—见—了?”连长紧张地从床上跳下来。

“我今天早上5:00时一睁眼就发现陈雄的铺上空着,被子还是散乱的。”郭伟说道。

“昨天晚上十二点查铺的时候不是还在吗?”连长的额头上冒出些许汗,说话有些结巴。

“是啊,可今天早上就不见了。”郭伟也一脸委屈和无奈状。

“大家先别着急,咱们先派人分头四处找找,看看那些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我提议道,竭力表现得镇定,但我的手心里也直冒冷汗。

一个小时过去,战士们都回来了,山顶,谷底,山的另外两边都找遍了仍未见陈雄踪影。

“指导员,咱赶紧向营长、教导员报告情况吧,出什么事咱可担当不起。”连长对我说。

“也只能这样了。”我一时也不知所措。

营长暴躁的声音从电话机里传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肝微颤。连长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话机旁,哆哆嗦嗦地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明白”。

营里一面派人去城里寻找,一面向团里上报。整个一上午我们全连谁也没有心思做别的工作,呆在屋里就像等候宣判的囚犯一样。连长坐在床沿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闷烟,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让人呼吸不到。

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手心里的汗越来越多。陈雄啊陈雄,你可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事。

营门口“六无”的横幅还在风中招展,似乎是在对我们嘲讽。连里异常的安静,手表上的秒针在“滴滴”地响个不停。风吹过窗户,让我的心突然绷了一下,此时的任何风吹草动动能引起我的紧张。

时间就在一分一秒中过去!

上午十点半,营长通知我和连长去市空军医院,陈雄正在接受治疗。营里给派了辆车,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目的地。待我们见到陈雄时,他的脑袋已经被左三圈右三圈的白纱布缠的只剩下鼻子和嘴巴。房间里站满了机关来的领导,还有营长和教导员,他们个个脸上都看不出表情。

过了一会儿,医生说他已经脱离危险了,只要在医院里休养几天就没事了。不久领导们也陆续走了,只剩下我和连长。我们问他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有,他只淡淡地敷衍了几句,听不出任何感*彩。缠在头上的纱布使我们难以看到他的脸,更是将我们隔离到了他的世界之外。

见他没事,连长的火也上来了,刚要发作,我劝了劝说:“连长,现在还不是生气的时候。我看这样吧,陈雄也没事了,你先回连里吧,我留下来做两天陪护,回头咱再讨论。”连长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就走了。

那一天我们几乎谁也没有说话,我没有急于问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照顾他,给他端茶倒水,送饭。

第二天护士过来换药。她把陈雄头上的纱布拆开时,我看见了他的头皮上横七竖八地裂了不知多少深长的口子,一定是被人用硬物砸伤的,有的伤口还往外流血,让我目不忍视。往上敷药时我想一定很痛,因为连护士的手都在抖,可陈雄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或许这点肉体上的疼痛比起他心灵上的痛楚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突然护士颤抖的手不知怎么不小心碰到了伤口,有些暗红的血沿着脸颊流了下来。护士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赶忙不停地说对不起。这阵痛疼似乎通到我身上似的,我忍不住咬了咬牙,眨了眨眼。

陈雄仍然没有吭声,右手紧紧地抓住被子的一角,汗水湿了棉布。

这张刚毅而看不出任何痛苦表情的脸引起我内心深深的震撼。如果说你的心麻木了,难道你的痛感神经也麻木了吗?还是你已经习惯了受到伤害?难道生活带给你的痛苦还要甚于这已无完肤的头部的疼痛吗?

待护士再把纱布缠上时,我看见雪白的棉纱上已映出了一些鲜红色,陈雄的右手仍然紧紧地抓住被子的一角,已能略微看出湿润的迹象,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喊声疼,仿佛那些神经末梢的触感都通到了我与护士的中枢。我明显感觉到这位年轻护士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东西,而我的额头也有湿湿的痕迹。

“疼吗?”我忍不住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事”他机械地回答了一声。

之后我们便找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诸如天气,球赛,大学,社会等来打发时间。他没有提起过他挨打或打人的经过,我也没有问。

通过聊天,我发现陈雄其实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他都有一套自己的见解,在很多问题上认识还是比较深刻的。你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在军队里竟然生活得这么低沉。

转眼间就到了出院的时间,医生嘱咐说,他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需要回去休养两个礼拜,不能干重体力活,不能做剧烈运动。

天气有点阴冷,海风里夹杂着水汽和盐分,扑到脸上很湿咸的味道。

(十四)又一份处分

陈雄悄悄递给我一张纸,我看到上面第一行十分醒目地写着“保证书”三个大字。我接过来看到下面写着“本人陈雄,思想觉悟低下,不听劝教,无心工作,情绪激进,不配合连队各项工作。我保证所做任何事情,所犯任何错误,与连领导无关。如发生意外,都由本人一人承担。”,落款时间是他出走的前一个礼拜一。

陈雄堂而皇之地说:“导员,你把这个交给营里吧,这事与你们无关。”

我把纸撕得粉碎,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感动。我说:“你现在暂时不要管这些,先把你的伤养好,不要做傻事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处置。

几天后营长教导员传陈雄去营部谈话。又过不久机关也来人了,将陈雄接走了,好几天没有回来。我和连长陆续被营长教导员叫去挨他们批评。

不用想我也知道,在这个“六无”的节骨眼上,陈雄违反了多少纪律规定,将会受到多大的处罚。而我们作为他的直接领导,肯定也是责无旁贷的。

那是阴雨绵绵的一天,陈雄从团里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一份机关传真过来的决定:“陈雄,男,22岁,籍贯江西上饶,于××年7月入伍,自去年下到105营任排长以来,工作积极性不高,对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关系认识不够,我行我素,无视纪律规定。尤为严重的是,今年10月23日凌晨3点,私自外出至市区广汇酒吧酗酒,酒醉后与服务人员发生争执斗殴,严重违反了相关纪律规定,造成了恶劣的影响。更为甚者,事后认错态度还不端正,经教育仍不知悔改,经团机关,党委研究决定,上报军区机关批准,给予陈雄同志记大过处分一次。因其他原因和其本人坚持,经上级批准,命令陈雄同志年底复员退出现役。”

陈雄的脸上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轻松与兴奋,好象有一个声音在心里高叫着:“导员,你看,我终于成功了!”

我不知道该祝贺他还是替他感到悲伤,心里突然有些沉重。

紧接着我和连长的处分也下来了,由于教导监督不力,每人各背了一个记过。对这个结果我一点也不感到伤心冤枉,这似乎比我想象中要轻得多。可是真的是这样吗?那些无形中被损毁的形象,那些悄悄溜走的前程用什么来弥补呢?

连长是接连好几天的苦瓜脸,却哑巴吃黄连,有苦不知向谁倾诉。

陈雄的脸上明显明亮了起来,仿佛翻身农奴把歌唱般的心情喜悦,同时对待工作的热情和思想觉悟也突然高了许多!各项工作的积极性以及待人接物方面的改变让连里的每个人都惊叹不已。

生活真是奇怪!

天气慢慢变冷了。阳光显得很高远,淡淡地照到地面上。无数的虫子和小动物早已储藏好了事物,准备冬眠。山上的树木也一天天变得光秃。从山谷仅有的小时角望过去,几乎看不到一丝绿了,大片的枯黄给人一种萧瑟和悲凉的伤感。

“你打算回家后做什么呢?”站在山顶上,我问陈雄。

他深吸了口气,凝望远方,话语间有份成熟与稳重:“我现在还不知道呢?但我想我会先想办法把我爸的腿治好,哪怕能比现在稍微好转那么一点点也好。”

“吉人自有天相,我想你爸爸会好起来的。”

“嗯,谢谢你,导员。”陈雄点了点头,又慢慢问道:“导员你有什么长远打算吗?会一直留在部队吗?”

我叹了口气,往远处望去,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远处高耸的工业烟囱正冒着浓浓的黑烟,田地间的农民们仍在辛勤地耕作。头顶忽然一只天鹅飞过,“嘎—”的一声尖叫,带来岁月的苍茫感。

“可能会吧,也可能不会。”我含糊地回答,我不知道什么叫一直,是十年,还是二十年,抑或是三十年?谁也不能保证他能在部队里待一辈子,直到死去,因为部队是不养闲人的,到了一定年限你就必须走人。

山顶的风越来越大,吹得我不禁有些凉意。远远的天边飘来了一朵灰色的云,紧挨着那朦胧的山顶擦身而过。

我的心里顿时茫然起来,我的明天会在哪里呢?我将要在军队里干到组织劝我转业的那一天吗?

风大得有些过分了,几乎把我头顶的帽子刮跑。

“导员,咱回去吧,别着凉了。”陈雄说道。

“嗯”我点了点头。

天色也慢慢有些黑了。

(十五)回家过年

老兵退伍的日子就在陈雄的盼望中临近了,营里连里的各方面工作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那些面临退伍的老班长们都跑去与他们的战友做最后的告别,有哭的,有笑的,有祝福的,也有不舍得。

陈雄作为营里唯一的一名军官复员,没有跟任何人聚餐告别,营里也没有为他举行任何仪式的欢送会。就连连里的其他战友们除了形式上的祝福外,没有谁表现出丝毫的不舍。

临别的那天早晨,我们全连人员早早就在道路的两侧排开,陈雄一个一个地同战友敬礼道别。

广播里传来悲伤的音乐。

“导员,我要走了。”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嘴角抽动了一下。

我的鼻子也忽然酸了一下,“路上保重。”

“以后有机会记得来我家乡找我。”他的声音变得低沉,眼里闪动着泪花。

“我会的,你有空也回来看看。”我把他揽入怀中:“回家好好照顾伯父伯母,找份好工作,创出番事业来。”

“谢谢你,导员,我不会忘记你的。”我听见他的声音在哽咽。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好兄弟,我也不会忘记你的,走吧,车还在等你呢。”

他拎起背包,快速地走到车旁,钻进了车厢。

车子开动了,陈雄隔着玻璃,朝我们不停地挥着手臂……

我的眼睛渐渐模糊,我努力使泪没掉下来。

临近春节,教导员找到我,说:“江鹏啊,你是不是好几年没有回过家了?今年安排你休假,回家过个年吧。”

我的心中一惊,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那个沾满童趣的记忆,那个曾经魂牵梦绕的故乡离开已有三年了。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春风下,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不知它是否已经有了一个崭新的面貌,是否已经成为了一个现代化区域规划的小城。我就要再次见到它了吗?我就要见到我日思夜想的父母了吗?想到这些,我禁不住一阵彻头彻尾的激动!

能回家真好!我感叹道。这在以前是多么平常,多么不值一提的事情呀,可现在竟然兴奋的彻夜未眠。人往往就是这样,当你因为失去了一壶酒而对它无比怀念和渴望时,突然有一天别人哪怕让你闻一闻酒香,你就会感激不尽,知足不已,觉得恩泽浩荡。

一大清早我就早早地把行李收拾好了,叫上出租车直奔小城的火车站。

天还没有完全亮,远处的地平线刚露出一点微光,视线里的田野,群山,灌木丛都裹着一层盐白的霜。

火车站广场已经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奔波劳累了一年的人们也要回家过年了。三五成群的武警手持警棍,走着整齐划一的步子,来回在广场上巡逻。车站的工作人员用临时搭建的铁栏杆分出一条条通道,使那条如长龙般的旅客队伍像一只蜗牛般向前缓缓挪动。这让我想起了大三那年国庆节跟溪一块在天安门时的情景,那真可谓是人满为患,里三层外三层,让人觉得呼吸都困难。我在车站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些A城的特产,还有一些保健补品就匆匆进站了。在排了足有两个小时的队和等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后,我终于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去往家乡的列车。

列车徐徐开动了。

列车上,我归心似箭。

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那熟悉的山脉,丘陵,森林又映入我的眼帘,让我应接不暇。他们就像一个个阔别已久的梦中情人一样在我的心里头荡起喜悦的波澜。我不禁激动得要流出眼泪了。

出了火车站便是我们县城,一条硕大的红布横幅上闪耀着几个温馨的大字“欢迎父老乡亲回家过年”,出站口数不清的出租车司机上来招客,那熟悉而亲切的乡土口音又声声传进我的耳膜,听起来似天籁仙乐般让人舒畅。街道两边的建筑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种现代化都市化的元素和气息扑面而来,如KTV,休闲洗浴中心,麦当劳,肯德基等。许多的音像店里正在播放着我所没有听过的最新流行歌曲,电子商城内又摆出了各种新型的前沿科技产品。农贸市场上更是人声鼎沸,各种糖果、礼花、爆竹、蔬菜、肉类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好一派古长安街繁荣的景象。

这跟我们那荒凉、寂静、冷清的山谷简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突然有种跟时代,跟社会严重脱轨的错觉。是啊,在那片几乎与世隔绝的山谷,我都不知道社会上的人们在做些什么,家乡发生了什么,甚至都不知道外面远处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而现在它们猛然一下出现在我面前,让我都有些适应不过来了。

走到家门口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厨房里亮起了灯,爸妈正在忙着烧饭做菜,那盏脏旧的白炽灯泡仍旧被电线悬挂在古老的横梁上,在饭菜蒸炒出的烟气的污熏笼罩下发出昏黄的光。

我妈坐在灶前,连续地往灶门中送进柴火、茅草,我爸则站在锅前,有规律地挥舞着锅铲。那熟悉的节奏,那亲切的身影,那几乎没有变动过的家具设置……一切仿佛做梦般不真实。

“爸,妈,我回来了!”我禁不住有些热泪盈眶。

“大鹏!”爸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停下手中的活,惊喜之情溢于脸颊。

在我们这片不习惯温情主义的土地上,表达爱和感情的方式是比较含蓄的,所以在这里你一般看不到父子、母子拥抱,也听不见“我想死你了”“你对我真好”之类的话语。因为这些都会令生活在这的人们感到难为情和肉麻。

“你怎么突然现在回来了,天都这么黑了。”爸说道,脸上有种难以言表的喜悦。

“是啊,这么晚才回来,没吃饭吧?”妈也一脸笑容地问。

一阵风吹起他们额前的头发。他们皱纹又深了许多,皮肤粗糙的好似干树皮般缺少水分,头发也白了许多。那只调皮的小黄狗也不知从那得到了消息,从远处飞奔而回,围着我又蹦又跳,不停地一边摇尾巴,一边咬我裤腿。

“坐下歇会儿吧,我把行李搁到里屋。”爸没等我开口,很快地接过我的行李箱就往里屋拖去,边走边回头对我妈说:“去把那只母鸡杀了吧”

我妈像个新婚的娘子似的高兴地小跑起来向鸡窝去了。

“妈,我去吧。”我喊道。

“不用了,你坐这么长时间的车,肯定累了,歇会儿吧,我一会儿就好。”听得出她有些气喘吁吁。

那只小狗仿佛吃了兴奋剂,不停地缠绕在我的腿边摇着可爱的小尾巴,一双温柔的眼睛深情地望着我,就像是见到了相思已久的恋人。

爸从房间里出来,他的眼球里已经泛出淡黄的杂质,深深陷入了眼眶,但还是那么有神。那种眼神是那么的关切,那么的纯朴,那么厚重,又那么沧桑,充满感染力,化作一阵暖流,瞬间驱消了我身心所有的寒冷和劳累。

“你怎么又瘦了,部队里伙食不好吗?平时多照顾自己啊!”我爸说道。

“有吗,没有吧,我瘦了吗?”

“我觉得是瘦了。”他坚定地说,眼里流露出一丝心疼,他一边对我嘘寒问暖一边又向锅走去。

我也起身在灶门前坐下,一手接一手地往里塞茅草。我妈手拎着那只耷拉着脑袋,也是我家唯一的老母鸡过来了。一家人顿时又忙起来了。

房间里弥漫着油烟的香气,空气中飘荡着温馨的笑语。就是这欢乐的心情,似乎也让这寒酸破旧的小屋充满了喜庆与温暖。

灯光似乎也更亮了些,火也更旺了。

那一夜,鼾香无梦。

(十六)从二十九的晚上离家

我家的众多亲戚都过来了。一见面,我那好说的姨父就叫道:“呦,我们的解放军同志回来啦!可是好几年没回来了呀,升职了吧?”

“他现在是他们连里的指导员。”我爸替我答道,语气中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自豪。

“我说还是咱们大鹏有出息啊,这可真是衣锦还乡,我们做亲戚的也跟着沾光呀!”姑父也来了一句。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哎,那你们在那边具体是做什么呢?”我舅舅对这片少有人涉足的领域产生了好奇。

“人家这种高科技人才当然是坐在办公室搞指挥控制,或者设计什么的,哪像我们邻居林生他们家孩子去当义务兵,整天拔草,种地,搞卫生。咱们大鹏可是高材生。”姨夫不屑地答道。

“是啊,人家华生他们家大儿子也是学的跟咱大鹏一个专业,不过他的学校比大鹏的可差远了。人家现在在深圳一家大公司里搞技术研发,七千块钱一个月。咱大鹏怎么说要比他强多了吧。”姑父说道,语气间是那么理所当然,仿佛跟姨夫产生了英雄所见略同的共鸣。说完,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齐刷刷望向我,等待着我去证实。

我笑了笑(苦笑),没有说话,心里顿时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我的无言被他们当作了默许,更加坚定了那些想当然的猜测。

“嗨,等过几年我们家晓成想去部队,还要大鹏帮帮忙呢?”表哥拍了拍跟在他身前的小男孩的脑袋,想必这小男孩就是晓成了,大约十二三岁光景。见我望着他,害羞地将头埋在他爸爸的怀里。我感觉到他纯真的眼睛里折射出对军人的无比崇拜,就像小时候我对电视里那些惩凶除恶的英雄侠士那样的崇拜。

“只要能帮的地方一定帮,这不用说。”我爸抢着答道,他的语气中透着骄傲与自豪。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鹏现在手底下管的有不少人吧,真了不起啊,都当大官了,呵呵。”一向寡言的舅妈不知怎么也插了一句。

“可不,咱大鹏从小就是村里的骄子。你看小学里的那几个老师,在大鹏走了之后还经常在学生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呢!”

“对,我们村罗毅老师就经常说,江鹏这孩子有天赋,脑瓜子特聪明,平时也不怎么学,但一考试又都会,弄得人家老师也拿他没办法。”

“你说这也怪了,他这上课老开小差,每次考试总考第一,这真是传奇啊!”

……

亲戚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乐此不疲,怀着一种对军人无缘由的景仰和崇敬。我爸在人群中乐开了花,显然他为他这个军人儿子感到了无尚光荣和自豪。

我默默地转过身,思绪万千。如果假象能让我的亲人们感到高兴与欣慰,那就让它保持现状吧!一件事物如果它能欺骗隐瞒一辈子,那就成真的了!我想。

我妈也站在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傻傻地乐着,是我极少看见的那种开心,好似一个孩子分到了他喜爱的糖果。她一定在认为她的儿子现在出息了,争气了,出人头地了……

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与幸福,这种感觉让我热血沸腾,让我心潮澎湃。我想,这几年,甚至加上以后若干年的艰辛只为换取这一刻,也是值得的!

冬天的阳光显得懒洋洋,忽而躲进云层,忽而露出小半张脸,像挤牙膏似的慢慢向地球传递微弱的光热。屋前屋后绝大部分的树都掉光了叶子,只有几棵松柏毅然挺立在风寒之中。

日子过得飞快,除夕就要到了,家里也准备好了过年的物品,烟花、爆竹、鸡鸭肉鱼样样俱全,是往年所不能比拟的丰盛,仿佛在迎接即将到来的贵宾高朋。我能想象到那一天的喜庆与祥和气氛,一家人烤着火炉,围着堆满菜碗的餐桌,看着电视节目,有说有笑……想起来我的嘴角都带着笑,喜不能已。

一切都在为除夕的美好等待中。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吃过晚饭我正跟我爸聊天,我妈则坐在旁边静静地听我们兴高采烈地海侃。突然手机响了,我的心猛地抽紧,像是无形中被人拉扯了一下,我有不好的预感。果然,是连长的短信:“营里遇到突发情况,速回。”我把内容读了出来,顿时失望与无奈像淀粉遇到碘一样显现在爸妈的脸上。

小黄狗突然在门外杂乱无章地吠了几声,大概是谁家开始放烟花了吧。屋外的风依旧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刮得窗户“咣咣”作响。屋里咋一下安静了下来。爸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烟来抽。烟气慢慢充满了整个房间。

“可不可以过完明天的除夕再走啊,几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妈小声地嘀咕着。

“你瞎说什么?有几个胆子敢违抗军令。”爸立马吼道。

妈顿时像犯了大错似的吓得不再说话。

“爸,妈,没关系,我以后有时间就回来看你们。我是一名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我现在就得走!”

“现在?”他们几乎同时跳了起来,睁大了眼睛。

“没有这么火急吧?怎么着也得明天早上再走吧,外面都这么黑了……”爸疑惑地望着屋外。

“军令如山,这不能耽误。”我坚定地说道。我想,不管将来如何,只要我一天穿着这身军装,我就要一天忠于我的职业,哪怕我并不想在这个群体中过一辈子。

临行前,爸妈一直将我送到村口。

“爸,妈,你们回去吧。”我说。

“我们送你到公交站口吧,天这么黑了。”爸说。

“没事,我一个人去就行,我都这么大个人了。”

“行李那么重,你一个人行吗?”

“没问题的,在部队别的没学会,力气还是长出来了,这点小问题难不倒我的,你们放心吧。”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悲伤,却转眼看见我妈正站在我爸的后面,呆呆地望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她的目光很温柔,深情,那种原始而充满母*的不舍的眼神几乎轻易把我的心撕碎。我强挤出一丝笑,可那一刻,我真想哭出来:“妈,爸,你们回去吧,啊?”

爸妈都沉默了。良久,爸说:“那你路上自己小心点,在部队也要好好表现,到了那边打个电话回来。”

“我会的,放心吧!”

那一刻,心痛无痕。

寒风加大了马力,扑面而来,让爸妈打了个寒颤。我提起皮箱,毅然地转过身拼命地向前走去。我不敢回头,我不敢看见他们那苍老而悲伤的脸庞,我不敢看见他们那心疼而不舍的目光,我怕我会心软而控制不住地停下前进的脚步……

我跑了起来。黑夜仿佛被我冲开一条路,两边的路灯不停地往后移动,风呼呼如刀子般刮过面庞,我却感觉不到疼……

我又加快了速度。直到确定他们看不见我了,我停了下来。我爬上旁边那座较高的小山坡,往村口望去。人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明亮。我看见远处一点黄豆般大小的手电筒灯光正慢慢地朝着村里走去,渐渐地变小,乃至看不见了。我能想象到到他们步履蹒跚,一步一步地前行的样子——眼里布满思念与悲伤……

我闭上眼镜,让泪水疯狂地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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