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天上人间情一诺（二）相忘江湖（1 / 1）
三年后，大仑宁州。
如果在中原，应该正是秋风飒爽的好时节，但此时此刻的宁州，已经白雪皑皑冰封千里。
城北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落中，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雪地中，撑着油纸伞，微微弯腰，细心察看已经银装素裹的几盆花栽，唇角的笑容清雅淡然。
“下这么大的雪，就别惦记这几盆花了，”西玫哈着手从房中走了出来，接过她手中的伞，笑道，“莫大哥都说了，这几盆花是不怕风雪的。一会儿嫂子就要带着锦儿过来了，这丫头最喜欢吃你做的点心，还是快点去准备吧。”
“锦儿那丫头，年纪虽小嘴巴却刁着呢，真不明白嫂子那么温婉的性子，竟然生出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小东西。”莫醉抿嘴一笑，一起向房中走去，“才两岁多就能翻天覆地，以后还了得。”
“莫大哥可是说，锦儿可是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呢。”西玫笑道，“我瞧着也是呢，等这孩子长大了，一定和大人一样出色。”
莫醉斜了她一眼：“你啊，都说过多少次了，这里哪里有什么大人。”
“这里又没有外人，我叫顺口了嘛。”西玫嘻嘻一笑，“昨个儿贺兰将军还问锦儿什么时候过来，我看他对锦儿喜欢得很，一心想收她为徒呢。”
似乎听到轻微的敲门声，莫醉脚下一顿：“好像有人敲门。”
西玫侧耳细细一听，却只有风声：“没有啊。”
一步刚跨出，笃笃的敲门声清晰而坚定地传来。
“应该是大嫂到了，你进去，我去开门。”莫醉笑道，“雪这么大，锦儿不知道冻成了什么样子。”
“好。”西玫兴奋地道，“我先将昨日的点心热一热，先给锦儿解个馋。”
院中的积雪已经很厚，踏上去，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留下一串或深或浅的脚印。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贺兰融一身轻装，微然而笑。
“将军来了。”她侧过了身子让在一旁，笑道，“将军此次是为锦儿而来吧。”
贺兰融并没有向前跨进一步，目光向不远处的河边望去：“恩公，有人想要见你。”
她一愣，向前两步，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已经冰封的小河旁有一人身披大氅，背手而立，风雪迷茫中并不看清那人，不解地看向贺兰融。
“皇上这些天身子渐好，想来看看你。”见她微微皱眉，贺兰融劝道，“恩公不必拘谨，你来大仑已经三年，虽有明妃之名，但皇上从未强迫你进宫一步，可见皇上英明，并不会违反当初诺言。这三年来，皇上龙体一直不佳，今日能出来一趟，也是背着太医独自出宫，恩公还是……”
“将军，我虽十分感激皇上这三年来的眷顾，但我心已灭，见不如不见。”截了他的话端，她的语气轻柔而坚定，“更何况，我与他并不相识，即便见了也是徒劳无益，自寻烦恼。如今天寒地冻，龙体为重，还是请将军快些请皇上回宫，以免染上风寒。”
她退后几步，也不待贺兰融多说，便要关门。
贺兰融见她意坚决，忙道：“恩公，你可知道这些年皇上的龙体为何如此孱弱？”
她的双手一滞，不知他为何会如此问。
贺兰融欲言又止，沉默许久，才道：“你与皇上本是故人。”
故人？她更是惊讶，贺兰融从不会与她说笑，但她何时结识了仑国皇帝？
“皇上思虑多日才下定决心前来见恩公一面，恩公还是莫要枉费了皇上的一片心意。”贺兰融将手中的油纸伞递予她，侧身让路，眸光一黯，“你我都明白，惜取眼前人应及时为之，此时不见，许是一生遗憾。”
她心下惊疑，迟疑片刻，接过油纸伞，跨出门槛。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关住，只留下风雪中的不安与忐忑。
硕大的雪花随着冷风飘落在脸上和身上，凉意沁骨，让她清醒了几分。
眼前的小路已经全然被白雪覆没，隐隐中能看到一串脚印从门口延伸至河边，似被人有意踏雪而致，抬脚落脚，恰能沿途过去。
风雪弥漫中，那人似乎缓缓转过了身子。
一步步渐渐接近，不知为何，风声呼啸中，她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路并不长，她不知道此时的心情是好奇多一些还是不安多一些，直到只有三步之遥时，她终于看清了大仑皇帝的容貌。
有一瞬间，她以为风雪迷离了她的双眼，眼前已经出现了幻象。
站在对面的人，隔着漫天而飞的雪花，对她微微一笑。
似隔了千山万水，过了千秋万世。
刹那之后，油纸伞似也受了惊，从她手中仓促跌落。
一双手伸了过来，及时将伞柄握住，那人向前一步，替她遮住风雪。
大片大片的雪花翩跹而落，一把油纸伞下，一对人相视而立，许久默然。
“阿珞，许久不见。”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古铜肤色，熟悉的威武英姿，原以为在早已不在人世的一切，突然间如梦幻般重生在眼前。
片刻之间，似乎曾经从未留意到的困惑已经悄然瓦解。
“你回来了？”嘴唇张开又合，她终于开口，如同以往在卓府时迎接他出征回来一般，只是，以往的满心欣喜，在此时却百感交集。
“我回来了。”笑意从眼中溢出，卓昊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珠，柔声道，“让你久等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回到最初的卓府，这一问一答，便是她最期盼的相逢。
只可惜，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
寒暄之后，两人相对无言，似乎心头的千言万语已经苍白无力。
“你的脸色为何有些苍白？”默然片刻，她微微抬眸，关怀问道，“是不是体内的寒毒还没有被解除？”
“我知道你早已怀疑我的身世，知道当年你对我下药是想阻止我与族人自相残杀，也知道兰容王有意将你送到宫中，”卓昊不答，伸手去握她的手，“我体内的寒毒日渐凶险，娘不愿我因此丢了性命，而独孤乔以两国结盟为条件，我无奈之下，只好将计就计，任你入宫。我知道，他定会替我好好照顾你……”
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回，她微微一笑，决然打断他的话：“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多说无益。此时风雪太大，我看你脸色苍白，还是早些回去吧，以免受了风寒，伤了龙体。”
卓昊的神色一黯：“阿珞，你竟不愿听我的解释？如果你还在怪我当年不应下令烧毁莫家村，我无话可说，当年的事，是我年少气盛，没有查验外公的军令便……”
“你能活着，我心中已是万分欢喜。只是，过去的事，还是不要再提了。”她转了目光，望向白茫茫的远方，“往事已逝，你不需要解释，我也不需要你的解释。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不想也不会再与过去有一分一毫的牵连。谢谢你，这些年的日子很平静，也很真实。你看，这里虽然冰封千里，但在我的心中，却远胜过去的盎然春意，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明枪暗箭，所谓的好日子，原也应是如此吧。”
卓昊一愣，眸中的光采终是被风雪消磨殆尽。
“这里风大，你回去吧，小心染上了风寒。”过了许久，眸中的黯然与失落一闪而逝，他微微笑道，“听贺兰说你家中会每月小聚，今日来得太匆忙，我没什么准备，改日我定登门拜访。”
“好啊。”她的笑容依然灿烂如初，但他却看到了几分超脱与淡然，“许久不见，改日定与你秉烛长谈。”
他笑意无言，只当这句是她心中真实意愿。
回到小院，贺兰融见她回来，不由一愣，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便回来。
“皇上已经先回宫了，说不必将军随从。”除了似乎受了些冻，她似乎与方才为自己开门时没有什么变化，放下伞，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利落卷起了袖子，笑道，“一会儿我要给锦儿做些点心，麻烦将军给皇上带回去一些。”
除了眸中似有似无的几分欢喜，她举止自如，放佛方才只是偶遇了多年不见的故人，除了意外与惊喜，再也别无其他。
眸中悄然升起几分钦佩，贺兰融不由对她又多了些敬佩之情。
世人皆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真正能做到的，又能有几人。
当年他被软禁周国数月，回到宁州时，才发现朝中风云变幻，一直掌握实权的太上皇独孤乔已经将当时的皇帝，他唯一的侄子废黜，重新立了名不见经传的独孤铭为新皇，并昭告天下独孤铭乃是他的亲生血脉，只是一直长于民间，从未入宫。
待朝见天颜之日，看清了新皇龙颜，他不由一惊。
征战沙洲多时，他自然是认得大周的镇东大将军的，而眼前的皇上，竟与他亦十分敬佩的卓将军十分相似。
朝中武将大多与卓将军交过手，但却无人当众怀疑此事。
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不相信眼前的皇上便是大周的卓将军，而是因为太上皇年轻时骁勇善战，对他们而言，他不仅仅是君主，更是兄弟，所以，他的决定，他们从不会质疑。
更何况，皇上体内的寒毒，已经证明了他的确是先皇血脉。
贺兰融明白其中厉害，自然也从不过问此事。
先皇寡言，却勤政爱民，但与他走得近了，便时不时地发现他眉宇间淡淡的忧愁。
缘由他是能猜到一二的，在大周之时，宫中关于莫大人与卓将军的传言并不少见。
他明白相思却不可相守的痛苦，有如他与翘厘。
只是，皇上与他亦有不同，如今的莫姑娘，显然不是传闻中的小丫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