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奈晚何01(1 / 1)
我趴在马背上,原本想着记路找机会偷跑,一路被颠簸得七荤八素,神思涣散只好果断放弃,既来之则安之,不过到时见招拆招罢了。
也不知跑出多少里地终于在郊外一座四合院子前停下来,那人下马轻扣门三下,将我带到门前便退至一边,我瞧这院子似乎有些眼熟,却不记得在哪见过,心中虽无初时般惊恐,却也不想任人摆布,靠着门一屁股坐在大门槛上,示威似的看向那人。
我就不进去,你能把我怎样?
那人肩膀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下一刻直接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朝我扔过来,吓得我一蹦而起立马开门蹿进院子。
悻悻拍打着衣服,我四处打量着这院落,脑中疑惑越来越深,这里不是……
“还记得这吗?”半空中忽然响起低沉的声音。
我闻声抬头,院中槐树枝桠上坐着一位绛衣男子,甚是气宇轩昂,英姿勃发,一双桃花眼正带着笑意罩向我。
落日余晖里,我一时看得眼眶微涩,忍不住揉了一下眼睛,转眼间他便到了我面前。
“阿楚!怎么是你?”我惊喜过后,又埋怨道:“要见我使人通传一声便是,做什么绑了我来?”
“你如今是皇后,宫里说话不方便,只好出此下策,若是有得罪之处,你别往心里去!”他虽是这样说,可面上并无抱歉之意,眉目平淡得如陌生人一般。
我强压下心头不快,笑道:“自从那日一别,约有年余光景未见了,你可好?”
他盯住我:“我自然是好得很!不过也比不上你位主中宫,极尽尊荣!”
是了,他既然知晓我的本名,亦会知道我入宫一事。
“我当年并非有意隐瞒身份,你也从未问过!”
“看来是我的不是了!”
我站得累了,自去寻了个木墩坐下,撇撇嘴:“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暮色起,晚风轻拂,他负手立于院中,衣裳微动,人却如孤松一般岿然而立。
“还记得这吗?”他又问了一遍。
“像,却不是!”
“那年我被你救起后,离开长安时打听到这是张留侯家的产业,便以为你是他家的姑娘,后来我从赵地回来找你,去留侯府上拜访时,你知道你那位假冒大哥怎么说的吗?”
他突然轻笑一声:“他说你是天之骄女,像我这种山野村夫怎可与你相配?”
我木然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也是我蠢,千打听万打听,却忘了问一句留侯家可有女儿?我本想买下那座院子,张家二爷又一口回绝了我,我只能在这荒郊野外自己搭一座,算是留个念想!”
我嗫嚅:“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不怪你,我亦对你有所隐瞒,只是我的问题,你一直没有给我一个答案,到底有些不死心,还想再问上一问!”
“张嫣和张孟瑛,你只能择其一,你选哪个?”
我茫然开口:“我实在不知有何不同,张嫣是我,张孟瑛也是我,这二者并无冲突啊!”
他摇头:“你这般不开窍,看来皇帝在你这也讨不到什么好!”
我脸上一红,想起骊山行宫那夜刘盈的作为,不由得用指甲刮着衣袖上的纹饰,轻声道:“你就直说了吧!”
他呼吸一滞,再开口时已然透着丝丝冷意:“张嫣是天下臣民的皇后,而张孟瑛却是我一人的阿瑛,这如何一样?”
我摇头:“张孟瑛已是过去,我如今是刘盈的妻子,自然只会做他一人的皇后,也是他一人的阿嫣!”
他哈哈大笑,在幽静的夏夜里颇有几分刺耳。
“我并非不知道你的心意,只不过没有听你亲口说出来,总是不心甘!”
我心中慨然,站起身来,道:“天色已深,你要问的我已给了答案,出来这么久,该是时候回去了!”
“不急,我想说个故事给你听!”
我环顾四周,除我与他之外再无旁人,耳旁只有夏虫鸣叫之声,甚至连门外也是悄无声息,靠我一人,想走简直难如登天。只好复又坐下,故作洒脱道:“也好!”
“二十年前,有个小孩尚在襁褓中时,父母便双双惨死,靠着几位叔伯抚养长大,对他耳提面命不过两字:报仇!在他十三岁那年终于受不了每日每夜的学武和念书,离家出走跑到仇人所在的地方,想去偷偷看一眼,哪知被人偷光了盘缠,他饿得实在受不了,只好去偷东西吃,结果被人发现围住痛打一顿,却被一个小丫头给救了!那个小丫头给他疗伤,陪他吃饭,甚至还拿钱给他,虽然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可脸上的笑容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明媚,一看就是受尽疼爱的掌上明珠,而这恰恰是他最渴望却又最遥不可及的。虽然她使诈骗走了他的玉佩,可他却一点都不生气,只想着早点再回去见她。”
“后来他的几位叔伯不听劝阻,刺杀仇人失败,为了不拖累他一一自刎而死,而他因为在路上遇见那个小丫头耽搁了一阵以致来不及阻止,酿成大恨!他再见到她时,她正披着一身匈奴兽皮衣服,顶着头乱糟糟的头发,一身酒味,那样子不知有多潦倒!一打听才知道她如今竟然做了匈奴左贤王的奴隶,还假冒阉人,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不过比起在长安的一朵娇花,这个野草一样的女孩子更让他移不开眼。当时他正和左贤王在谈一件要紧的合作,若是成了则报仇有望,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在犹豫到底为了她与匈奴决裂值不值,但当他看到那个女孩在居延海中奋力划动,就似那剪子一般劈开层层波浪,也深深扎进了他心里!”
“于是他毅然带她返汉,一路上不断与手下的兄弟们联系,将多年巩固的势力悄悄稀释,这么多年他背负报仇的信念一路走来真的很累,况且仇人已死,那人虽有儿子,再找上门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他是真的很想与那女孩一起,春赏花草,夏临荷沼,秋夜对月,冬雪围炉!只是这一厢情愿,不过是他痴心妄想,那女孩早已有了心上人,那人弃她于匈奴两年不管,不过追来赵国,她便随他回了长安!”
我掩面而泣,心中愧疚不已,一颗心如同被放在火上焦烤一样,痛得难以言语。
“他虽然魂殇梦断,还是赶去长安希望能见那女孩一面,却是受尽侮辱,更令他难以想到的是,那女子的心上人,竟是他仇人的儿子!而那女子,身体里亦是流着仇人的鲜血!你说他该有多恨!”
我慢慢抬起头,瞪大双眼,眼中却一片空茫,懵懂失措至极。
他缓步走来,蹲下身平视着我,一字一句,极清晰却又极缓慢说道:“我…本…姓…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