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红衫十六岁的时候,为了给她庆祝生辰,老先生特地从徐州请来城内最有名的戏班“琦翠庭”,这可乐坏了刘氏。刘氏当天乐的直合不拢嘴,活了这么些年,听戏还是头一遭呢,还是她的红儿福气好。而且,老先生平时喜静,最不爱热闹,可是竟为了一个出身低贱的小丫头请戏班子,任谁都羡慕的牙直痒痒。人人都在恨着,“这好命怎么就没让自己家的娃遇上嘞!”。台上上演的是戏班的新作“鸳鸯佩”,讲的是一对苦命鸳鸯终成眷属的故事。台上精彩,台下紧张,每个人都被这出戏深深的吸引,暗自为那对苦命鸳鸯祈祷有情人终成眷属,除了红杉。她虽一直在看戏,却表情复杂,眉头时而轻蹙,时而舒展似在决定着什么,可是谁会在这时候注意这个小寿星的表情呢,大家都很投入呢。再精彩的戏都会散场,人生也这样吗?可不可以曲终人散不介怀呢?
夜里,红杉久久不能入眠,趁姥姥睡熟,她悄悄起身,独自走到后山,找了处开阔的空地仰躺了下来,仰望星星点缀的苍穹。一会功夫,小白蛇也徐徐的爬了过来,默默地在她身边盘了起来,也不出声。红衫就这样静静的看着深邃的夜空,眼泪珠子顺着她的眼角慢慢滑落,也不去理会,任他们流过面颊,流进耳朵里,冰冰凉的,就好似她现在的心情。她要怎么去阻止即将发生的不幸呢?为什么明明被贬入凡间却还要赋予她预知别人未来的能力呢?这对她不公平。她五岁的时候就看到了先生的未来,先生不该收自己当学徒的,她会为先生带来厄运的。可是天命难违,她没办法阻止即将发生的事情。天色渐渐变浅,再过一会儿,就要听到公鸡打鸣了,她拍了拍小白蛇便快速站起身,朝家走去。
早上若没事人一样在姥姥起来要出去送豆腐的时候,红杉也帮忙往木质的小推车上放盛放豆腐的器具。“红儿,今天卖完豆腐,我去接你,你要好好听先生的话,啊。”每天早上姥姥都几乎会这样说,仿佛已成了习惯。“姥姥放心吧,红儿会很乖的。”“红儿,你哭过了吗?”姥姥刚要推车出门就见到红杉稍红肿的眼睛,不禁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哦,是刚刚沙迷了眼睛,过一会子就好了,姥姥快些出门吧,红儿没事的。”“红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姥姥?”她是看着红杉长大的,这孩子以前不会哭的,定是有事情。“姥姥今天不出去了,好久都没好好陪陪红儿了,一会儿我们一起去老先生那告一天假,我不出去卖,一会儿就会有人来问的,到时,就都送了他们好了。”说着就将豆腐车推了回去。红杉见姥姥是铁了心了,也不好阻拦,帮着姥姥将车放好,然后一言不发的走进里屋。她已经决定要将她的故事告诉姥姥,她不想再欺骗疼爱她的姥姥了。刘氏掀起门帘布,用衣服下摆慢慢擦了擦了手,就沿着炕沿边坐了下来,慈爱的看着红衫,等着她坦白。红杉看了看姥姥,无奈的叫了声小白,就看到墙脚处一个极小的洞口探出一条白色的蛇头,丝丝的吐着信子,看起来十分温顺,通人性的打量着姥姥。“姥姥,小白很温顺的,它不会伤人,我们很早就熟识了的。”看到姥姥面露惧色,红杉忙解释起来。待姥姥面色稍缓,她才继续将她可以预知未来的奇异能力一五一十的说与刘氏听,却对她本是花神之女只字不提,怕姥姥因此受到牵连。说完,红杉两手紧紧地抓着衣角揉搓着。看到红衫这样,姥姥急忙将红衫抱入怀里,“红儿别怕,姥姥不会怨你的,姥姥替你开心还来不及呢,我就知道我的红儿不是寻常人,红儿定是那有福气的。”虽然从没听过有人可以先知将来,可是刘氏就是相信她的红儿不会说谎。“姥姥…”红杉此时泪水哗的涌了出来,再也止不住了。听小白说,她的前几世经受了太多亲人的误会和折磨,这一世再也不会了。哭了好一会子,红杉才似醒转一样,“姥姥,我该怎么办,我不想看到先生死。”得到了姥姥的认可之后,她的语气也较之前平静了许多。“红儿别着急,姥姥会想办法的,会有办法的…”此时,刘氏心里已有了主意。
据红儿所言,再有三日,也就是红儿跟老先生学吹箫之时会有几个蒙面歹人闯入并要强行带走红儿,老先生不肯才糟了无妄之灾。如此看来,只要想办法让老先生携下人带红儿出远门即可。红儿将实情告知姥姥之后,心里也有了底,就觉着姥姥肯定有办法,心底的大石总算落下,拿着书卷给小白念了好些个时辰,眼见傍晚将至,才收了小木板凳,带着小白进里屋。此时刘氏正坐在炕上纳着鞋底,见他们进屋,刘氏用针尾挠了挠头,才将鞋底和针线一起放入了针线笸箩里,然后慢慢起身走到红松木柜旁,打开柜子的锁,拿出来一个精心包着的小包裹。“红儿,这是姥姥当时捡到你时,你身上穿的衣服和挂的锦囊,里面写了你的生辰八字,”将物件交到红衫手里,犹豫了一下才道,“你应是出生在富贵人家的,不要怪你的爹娘,他们肯定是有难言之隐的,姥姥活了这么大岁数,不会看错的,如若真铁了心不要你,也不会硬生生在树上挖了个平平整整的洞出来。”红衫打开包裹,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刺眼的红色,对她,那没任何意义,她从没想过要寻找狠心丢下自己的人,就像她期望圣果树不要再开花结果一样,即使她要尝遍人世所有的唾弃和磨难。“唉…造孽哟!”看着红衫如此,姥姥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了,自去挑了挑煤油灯,然后铺好两人的麻布绣花棉被准备歇息。
第二日,待红衫醒来,姥姥的被子已经叠的整整齐齐。红衫穿好衣裳,急忙跑进磨坊查看,却还是不见姥姥。磨盘上还有几粒豆子安静的躺着,残余的豆汁滴滴答答的流下来,滴落到下方的木桶里,更衬出四周的静,让人没来由的心慌。她努力去感受姥姥的气息,一如往常一般宁静,这才放下心来,舀了一舀豆子倒在磨盘上,然后将拉动磨盘的绳子挂在身上,开始磨了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磨豆子,姥姥在的时候是从来不准她做粗活的。
刘氏因着心里有事,早早就起来了。本打算先做好豆腐,烧好饭再去老先生家,可是越磨豆子越心神不定的,匆忙放下手里的活就去了先生家。结果,到了之后怕给人添麻烦,站在大门外又等好久才敢上前敲门。小厮王全一见是刘氏,也不通报,直接引着刘氏就进了堂屋。“夫人,您稍坐片刻,我这就去书房通报我家老爷。”“有劳了。”刘氏礼貌的欠了欠身才就近找个椅子坐下。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见王全端着茶水进来,恭敬地将茶水放到刘氏左边的桌子上。刚放好,老先生就抚着胡须走了进来,“嫂夫人这么早前来,想来是有要紧事吧?”。刘氏见老先生进来,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道“老妇…是有求于先生…”“嫂夫人快先请坐,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看到老先生这么客气,刘氏倒觉不好意思开口,但一想到红儿的话,怎样也不能作罢,慢慢坐下缀了口茶,又继续道,“老妇是为了红儿来的,老妇知道先生待红儿如自己亲生女儿一般,实在不敢再来麻烦先生,可是除了先生,老妇在凤羽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帮忙的人了,所以才冒昧前来叨扰先生。”刘氏用眼瞄了瞄老先生,见老先生一脸温和的在等下文,才喝了口茶,大着胆子继续道,“红儿刚满十六岁了,可是从来没走出过凤羽村,见见外面的天下,老妇人老眼昏花,又没本事,所以只望先生可以带红儿出去见见世面,老妇就此生无憾了。”说着就站了起来,走到老先生面前深深作了一揖。“嫂夫人快快请起,就算嫂夫人不提,我也早就有带红儿出去走走的打算了,正好刚入初夏,天气甚好,适合游历。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吩咐家奴速速准备,明日动身如何?”“先生…真真有劳了。”说着,刘氏又作了一揖,然后用麻布袖子擦了擦眼角,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清老先生对她们红儿的大恩情。
刘氏回到家之后,粗略对红衫讲了她去老先生家的经过。起初,红衫不肯扔下姥姥跟老先生出去以游玩的名义避难,担心歹人会为难姥姥,可是姥姥一再坚持,并且红衫知道姥姥会善终,所以也就作罢,不情愿的应了下来。第二日,姥姥帮红衫收拾妥了行李就打发她快些去老先生家。“姥姥,红儿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红儿回来给姥姥带稀奇物什…”“好了,好了,快些去吧,先生都等急了。”说着就推了红衫出门。待红衫走远,姥姥才擦了擦眼角,回转身蹒跚的走去磨坊。
老先生来凤羽村落脚之前曾经过徐州城,当时就觉此地人杰地灵,此次也就带着红衫和两个家奴王全和小李子驭马车朝此城方向缓缓驶去。缘是出来游玩,一路走走停停欣赏秀美风光,太阳将落山才到商丘。商丘虽隶属徐州辖区,却是个偏僻地,人烟稀少,勉强有几家客栈,破落的墙已干裂似几百年未曾修葺过一般。一行人无奈,眼看夜将至,也就随便选了一家暂且住下。
“小白…快…快拦住姥姥…姥姥…不要去…姥姥…危险…啊…不要…”夜里,红衫猛地坐起,抓起衣服胡乱穿上就朝门外奔去。“师父…师父…快醒醒…快醒醒…师父…”老先生开门出来,见红衫泪流满面还衣衫不整,误以为是遭人欺负,刚要奔向红衫住处,就被红衫拦住,“师父,是姥姥,红衫梦到姥姥遭遇不幸,我们快赶回去好不好…好不好…师父,再晚就来不及了,求您了…师父…求求您…”,说着就跪了下去。老先生本欲劝说红衫只是个梦罢了,可见红衫激动如此,也不再劝阻,忙叫了王全和小李子备好马车朝来时方向驶去。“姥姥,姥姥,您一定要等红儿回来,红儿还有好多话要与姥姥说,姥姥…红儿还瞒着姥姥好多事,姥姥,求您…别丢下红儿…求您…红儿求您…”一路上,红衫泪如雨下,任先生再怎么劝也没有反应,中邪一般,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甚清晰,不知讲的什么。
到了凤羽村口,红衫猛地跳下马车也不回家,直接朝着老先生的住处跑去,先生怎么叫也叫不住,只得吩咐王全赶着马车跟在后面。先生家的大门半开着,露出刘氏的上半身,她的右手手指用力的嵌入前面的土地,身后血迹斑斑,一直延伸到堂屋。“姥姥…姥姥醒醒,红儿回来了…姥姥你睁睁眼看看红儿…红儿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说与姥姥听呢…姥姥快醒醒…姥姥别吓红儿好不好…姥姥…”红衫小心的抱着姥姥说话,仿若哄诱清晨不起床的小孩,直到终于哽咽的不能言语。先生赶到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幸亏王全眼疾手快,从后面扶住了,招呼着吓呆的小李子先把先生抬进卧房。
人死不能复生。红衫守灵七天之后,老先生出钱请村里的壮年将姥姥葬在了后山的空地,姥姥却临死也没等到她夫君回转。姥姥下葬之后第二天,红衫向先生辞行,准备独自离开凤羽村。不料,将要离开之时,杀害姥姥的黑衣人又折返。先生求红衫逃走,红衫不依,情急之下便使眼色命令王全将红衫打晕藏入地窖。待红衫醒转,出了地窖,已物是人非。先生倒在血泊中,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门外,王全坐倚着半面门板,胸部钉着长剑,头耸拉着,了无生气。小李子手拄木棍跪坐在花坛旁,干涸的血粘在脸上,再也没有生前的呆滞模样。“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红衫无力的坐在了地上,双手抱头,嘴里不停的低喃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站起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