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相劝(1 / 1)
老人瞬间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启唇沉声曰:“我不是不劝,是不能劝。”
慕朝栖闻声遽然冷笑,反唇相讥道:“劝我可以,劝他们就办不到?”
“是。”谁知对方居然一口称是,同时毫不避讳地与之对视,“因为这些秘密,不可随意泄露,唯有当神契降临于世,知情者才方可现身。”
“荒谬!”女子厉声的驳斥和犀利的眼神,叫见者霎时神色一凝。
他都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也曾有一个年华灼灼的女子瞪大了一双杏眼,在他面前明媚动人地笑着,笑斥他抱残守缺。
可是,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早已不在了——自尽于彻底丧失心智的前一夜。
自那一日起,“神契”二字就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痛。
他花了整整五十年的光阴,才从这至深的伤痛中走了出来。
那时候,他已是个须发皆白的古稀老人。
但他至少还活着,还能代替她看那花开花落、潮起潮灭。
所以,那一年,他对着心中那业已模糊的倩影发了誓,在他有生之年,若遇人间又有神契出世,他断不会让后继者走上她的那条不归路。
只是,临了临了,他依旧没能挣脱陈规的束缚。
“是啊……我也觉得很荒谬……”回忆着陈年往事,老人不由垂眸苦笑了一番,他径自喟然长叹着,那怅然若失的神情与口吻,倒是令慕朝栖微微一愣。
“既觉荒唐,又何以为之?”不过,女子即刻收起了莫须有的怜悯之心,拉长了脸寒声诘问。
“……”老人若有若无地长叹了一口气,旋即抬眸不慌不忙地直视着女子,“丫头啊,人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是你想要改变却终其一生都无法改变的。”
话音落下,无人言语。
垂垂老者饱经风霜的这一番喟叹,好巧不巧地引发了慕朝栖内心的共鸣。
是的,他所言非虚。
就像她和毕无庄那样,饶是他们曾几何时再如何伉俪情深,也终究敌不过残酷的血海深仇。
“唉,好了好了,咱们不谈这些。”就在气氛渐入伤感之时,“始作俑者”却自说自话地摆了摆手,转而一脸认真地注视着慕朝栖,“丫头,听我一句劝,别再动用神契之力了。”
听罢此言,慕朝栖忍不住又眉心一敛。
这个莫名其妙的老头,刚才有提过这一茬吗?
“我劝你别再用,不光是为了天下太平,更是为了你本人着想。”老人家郑重其事地说着,却不料换来了女子如同看到怪物一般的眼神,“你别不信我啊!”他不免有些急了,可转念一想,也怪他年纪大了脑袋不好使,说起话来七零八落、东拉西扯的,听得别人想不怀疑也难,“好吧,我这么跟你说吧,神契之力用多了,你就会日渐遗失你的本性,最后变得六亲不认、冷血无情。”他顿了顿,总算目睹了女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就像人家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一样,神契之力也会致使你失去一个人所应有的感情。”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的话?”他说得实在太突然了,听着宛如天方夜谭一般,叫人只觉不可思议。
“你头发和眼睛都变红了,还不信我?”眼见女子直拿质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老人家一时间又免不了着急上火了,“好好好,我是想说,这赤发血瞳,正是你迷失心智的症兆。”好在他及时意识到了双方达不成共识的根源所在,立马转换了谈话内容的重点,试图以事实说服女子,“你仔细回想一下,前头你双目赤红的时候,可有不受控制地想要杀死所有拦在你面前的人?”
这一问,令慕朝栖面色霎时一凝。
他说得没错,先前她的确是……生出了一股“挡我者死”的冲动。
“怎么样?我没猜错吧?”将女子凝眉默认的模样尽收眼底,老人立刻露出一副“被我说中了吧”的表情,“所以啊,丫头,你当真是不能再使用神契之力了。不然到时候,恐怕就算你的婆婆挡在你的跟前,你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出手要了她的命。”
慕朝栖愁眉不展地听着,一颗心怦怦直跳。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扭头看向别处,紧皱着眉头道:“没有神契,我就报不了仇,我辅国子民,更永无翻身之日!”
“怎就没有翻身之日?”老人家急得快要吹胡子瞪眼,忙不迭一个箭步站到了女子的面前,“我看城门外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子对你处处留情,分明有着操控你的能力,却迟迟狠不下心来用它。现在他是玉衡的当权者,你若与他说道,他决计会还你大好河山!”
“他是杀死我爹娘的仇人!”对方不提毕无庄还好,这一提,直叫慕朝栖血流上涌,她猛地转过脑袋,对着老人怒目而视,“要我向杀父仇人摇尾乞怜,我宁死不从!”
“这怎么是摇尾乞怜……等等!你说他杀了你爹娘?!”不知其中因缘的老人家猝然一怔,随即又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不可能啊,老头子我怎么瞧他都不像啊?”
若非正在气头上,慕朝栖定会当场翻他个白眼。
这种事情,能靠一双肉眼看得出来吗?!
可老人家不这么想,在他看来,凭他这双老辣的火眼金睛,居然会看走眼?
“不,小丫头,我看这中间定是有什么误会!”是以,他急忙回过神来,理直气壮地出言劝说。
“哪里来的误会?!一切皆是我当年亲眼所见!”
“你亲眼看见他杀了你爹娘,你还委身于他?”
一语说罢,双方均是一时语塞。
慕朝栖觉得,打死她也想不到,这古怪的老头儿居然会接出这么一句话。
老人家也觉得,他这颗奇异的脑袋和这张管不住的嘴果然是又犯事儿了。
不过,也正因为这句叫彼此顿时无语的话,使得言者忽而灵机一动。
“这不是前辈该管的事。”就在老人脑中灵光乍现之际,胸中郁结的慕朝栖冷不防侧身避开了他的注目,她的呼吸显得有些急促,但她似乎是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丫头啊……”老人定了定心神,斟酌着唤了一声,“我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我们且不谈那年轻人到底是不是你认定的那个仇人,你就不想想,不久之后,你若真的因为神契而失了本心,变成一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这对天下苍生而言,该是一场多么可怕的浩劫?”
慕朝栖一语不发,可原本毅然决然的神色此刻已然出现了难以察觉的动摇。
“这其中,也包括千千万万的辅国百姓。你当真希望,他们虽是匡复了江山,却也从此生活在暴君的统治之下,终日惶惶不安,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慕朝栖默不作声地听着,面上虽看似毫无涟漪,内心却已翻江倒海。
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她的面前真就是摆上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继续动用神契之力,极有可能将置芸芸众生于万劫不复之地;停止使用的话,她和整个辅国的大仇又如何得雪?
上述两难,是慕朝栖心中萌生的产物,亦是老人心知肚明的问题。
然无论如何,在他眼中,年轻的女子都不该去走前一条道。
可偏偏眼前这小丫头始终面不改色,看起来压根就没被他说动的样子。
苦口婆心的老人家急坏了。
他想,他只能“不择手段”了。
“退一万步说,”于是,老人暗自咬了咬牙,一脸正色地开了口,“就算你不替黎明百姓考虑考虑,也该顾及你肚子里的孩子吧?!”
话音未落,慕朝栖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
她怔怔地转动脖颈,难以置信地盯着看上去一本正经的老人。
“什……什、什么孩子?”半晌,她才磕磕巴巴地问。
“你腹中已经有了孩子啊?刚才老头子我拉着你的手腕时诊出来的。”老人煞有其事地说着,毫无目光闪烁之色。
“这……”慕朝栖顿觉一道天雷劈下,将她震得说不出话来。
孩子……孩子……怎么会……是、是那一次?是那天晚上?!
她蓦然想起了,那一夜翻云覆雨之后,沉浸在伤痛之中的她并未于翌日服用避子丸。
而且……而且上个月的月事……确实没有如期而至。
思及此,慕朝栖猛地心下一沉。
鉴于以前也有过偶尔一两个月不来月信的先例,所以她当时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没想到……没想到竟然是……是……
一双玉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抬起右臂,缓缓按住了自己的小腹。
目睹了女子这一系列的反应,老人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地为安。
他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居然还歪打正着了。
诚然,他方才就思量着,既然那小伙子能操纵这神契丫头,那么两人肯定是有了夫妻之实。
因此,在无计可施的前提下,出其不意地拿所谓“未出世的孩子”说事儿,兴许能令眼前的女子回心转意。
根据他的观察,这丫头生性不喜杀戮,当是个温婉善良的孩子——这样的女子,不会不疼惜自己的亲生骨肉。
由此,他认为,他可以剑走偏锋——赌一把。
“我说丫头啊,不管上一代的恩怨有多深,这孩子都是无辜的。”自知这一赌业已有了赢面,老人赶忙趁热打铁地规劝起来,“我看你和那年轻人对彼此皆是有情有义、念念不忘,又何苦非要闹到两败俱伤还连累孩子、连累天下苍生的境地?”自始至终都觉着女子口中的“杀父之仇”另有隐情,老人得以理直气壮地发问,“好好想想吧……是要害所有人都死得冤枉,还是放下过去问一问自己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