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往事(1 / 1)
这是慕朝栖第一次当着郁无庄的面,直呼其皇兄的名讳。
但如此大胆的行径也恰恰证明了,她与郁无嗔之间是颇有渊源的。
望着女子眸中不由流泻而出的少许恨意,郁无庄的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他自然不打算护着那个人——可是,他同样心知肚明,被仇恨牵引的人生,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滋味。
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他在乎的人也饱尝这种味道。
可惜如今看来,命运似乎是再一次捉弄了他——又或许,命运是刻意将她送到他的生命中。
“为什么是他?”暗自怅然喟叹了一番,郁无庄面上却是平静如水地询问起恩怨的源头。
眼见男子这般处变不惊,甚至还主动就其原因发问,慕朝栖就确信了他不是站在郁无嗔那边的。
诚然,郁无嗔对他的态度,他比她更清楚——更何况,而今已然有了这一次的遇刺事件。
郁无庄如此聪明之人,对于刺客的来头,心下必然已经有了和她一样的推断。
是以,他本就不可能去护着一个从头到尾都想置他于死地的男人。
事已至此,她定是要在对方面前,将埋藏了将近四年的往事层层剖开。
下定了如上决心后,慕朝栖注视着郁无庄面不改色的容颜,不答反问:“四年前路家的那桩惨案,你可有耳闻?”
路家?路丞相?
郁无庄不着痕迹地动了动眉。
当年,他正安分守己地扮演着那个长期抱病、不问朝政的病秧子王爷。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派人暗中探得朝廷内外的某些重要动向。
譬如,此刻女子口中提及的路相谋害承帝一案。
那是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
四年前的那个夏天,玉承帝在宫外遇刺,却并未伤及性命。事后,他自是命人彻查主谋。结果没多久,所有的证据就都指向了当时年轻有为的路丞相——他竟然暗中培植了一批死士,伺机行刺了一国之君。
谋朝篡位,这历来都是君主们最忌讳也是最无法宽恕的。
是以,在所谓“人证物证俱全”的前提下,尽管年仅三十六岁的路丞相直至被定罪的前一天都未尝认罪,但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临刑的那一天,皇城的许多百姓们皆默不作声地站在特设于宫墙外的刑场内。在他们的心里,一表人才的路丞相一直都是忠君爱国、清正不阿的,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好官,到头来竟成了欲弑君夺位的逆贼。
然而,碍于一国之君的淫威和朝廷公布的“如山铁证”,没有一个人胆敢多说一个字——否则,没准过几天上断头台的,就是自己了。
就在大伙儿敢怒不敢言的时候,令人意外的一幕出现了。
一名身穿白色纱衣的年轻妇人带着一把宝剑,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路丞相跪着的邢台。只见她面沉如水,一路不紧不慢地行走着,直到围观的百姓们下意识地为她让开了一条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使得面不改色跪于天地之间的男子与她四目相接,她才倏尔绽出了绝美的笑容。
目睹这抹微笑的人们心知肚明,她的这张笑颜,是为了邢台上的心爱之人而存在。
她,就是路丞相的结发妻子。
鉴于她的现身,在场的一些人开始犯起嘀咕。
按理说,弑君之罪乃是诛灭九族之大罪,可是玉承帝却只下令诛杀路丞相一人,说是念其多年来劳苦功高,只此一念之差,故而愿意饶他家人一命。
是以,路丞相的发妻以及他们年仅九岁的女儿得以保住了性命。
可偏偏行刑当日,丞相之妻却只身一人出现在这即将血花四溅的刑场上。
人们思量着,她应该是来送她夫君最后一程——但是为什么,她要随身携带着一柄宝剑?
更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玉承帝本人就在高高的宫墙上站着,用他的双眼俯视着这一切——可是他,竟然对这样法理所不容的行径视若无睹,使得监斩馆和百姓们皆不敢喘一口大气。
人们只是疑惑不解或是忐忑不安地目送女子不慌不忙地走上了邢台,驻足于路丞相的跟前。
直到那一刻,玉承帝仍旧对此未置一词。
他看着面带笑意的女子凝视着眼前凄然而笑的男子,随后蹲下了自己的身子,放下了手里的利刃,冷不丁用她的朱唇封住了男子干燥粗糙的双唇。
台下众人见状,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谁也未尝料想,女子居然在这种时候,当众亲吻了她那即将被问斩的丈夫。
他们更不清楚,那一吻,在极尽缠绵之事的同时,亦将女子口中的一枚异物渡入了男子的嘴里。
等到女子依依不舍地结束了这无比漫长的唇齿相触,深深地与泪眼凝噎的男子对视了片刻之后,她忽而抿紧了双唇,拿起宝剑站了起来。
她一言不发地握着剑柄,昂首挺胸地走下了邢台。在距离高台约莫一丈的地方,她停驻了脚步,默默地转过身子,望向的却不是她的夫君。
是的,她静静地仰起了脑袋,毫无涟漪的目光径直投向了高高在上的玉承帝。
四目相接的一刹那,她的美眸中倏地迸出憎恶的火花。
她就那样毫不避讳地仰视着男子面无表情的龙颜——纹丝不动地,注视了许久。
忽然,她的唇边勾起一抹古怪的微笑——那怪笑仅仅昙花一现,就迅速被她凛然的神色所取代了。
那一日她朗声道出的话语,恐怕至今仍被不少皇城的百姓所牢记。
她说:天公不可期之,人心不愿怜之,我夫含冤莫白,世间无处可诉。今我命绝于此,前有血溅白绫,后有六月飞霜,枉者……不、得、善、终!
语毕,她未等旁人作出反应,就径自拔出了冰冷的佩剑,在众目睽睽之下横刀自刎了。
说时迟那时快,殷红的鲜血这就飞溅至三尺白绫——女子蓦地一个回身,当即翩然倒地。
在场的人几乎都惊得脸色大变,除了那宫墙之上仅仅微一蹙眉的承帝以及邢台上那业已忍不住潸然泪下的男子。
亲眼目睹深爱的妻子在他眼前拔剑自尽,先他一步而去,男子终于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早在她撬开他的齿关,将一颗药丸送入他的口中之时,深知爱妻性子的路丞相就已料到了这一结局。
他知道,他拦不住她。
即便今天拦住了,他日她还是会随他而去。
因为他深深地明白,她爱他入骨,且决不愿委身于那个仍觊觎着她的玉承帝。
所以,他始终三缄其口——事已至此,他便自私一回,与她执手共赴黄泉吧。
然而,当那刺眼的红色液体猝然喷溅而出,如同她临终前所言那般,染红了邢台上挂着的白绫和她那一身洁白无瑕的衣裙,他还是体会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痛。
只一瞬间,他就像发了疯似的哀嚎一声,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断了束缚着他的铁链——在所有人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霍然起身,冲向了业已横尸在地的爱人。
许是都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幕吓得目瞪口呆、魂飞魄散,刽子手们竟没一个缓过劲来,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蓦地扑倒在女子的跟前。
身着囚衣的男子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悲痛地抚摸着女子毫无生息的脸庞,突然喷出了一口红中带黑的浓稠血液。
下一瞬,他就颓然倾倒在女子的身旁——直至咽气的那一刹那,他的一双眼依旧死死地盯着那近在咫尺的朱颜。
至此,路相气绝而亡,其妻以身殉情。
自那一天起,皇城上下,再也不敢有人提起此事。
人们只记得女子那决绝的身姿,以及她死后不久就莫名飘落的鹅毛大雪。
“那一年六月飞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即便四年前你再如何不问世事,也该有些印象的吧?”见郁无庄并没立即接话,慕朝栖索性主动谈及彼时的天之异象,好帮助他迅速回忆起些什么。
“是,我记得。”心中有数的郁无庄略作颔首,目不斜视地看着一脸严肃的慕朝栖,“路丞相,就是在那一日过世的。”
没错,他用的是“过世”二字,而非“问斩”一词——只缘他也明白,那个英年早逝的男子,其实是遭人陷害的。
而那个设计陷害路相的人,正是……
“是郁无嗔。”岂料短暂的惊讶过后,慕朝栖就不由自主地咬了咬牙,她猝不及防地说出了这四个字,直接表明了自己对这件往事所抱有的情感。
诚然,她恨,恨不能将仇人碎尸万段,以至于忆及那惨绝人寰的往昔,竟令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这样在郁无庄的面前泄露了秘密,流露了恨意。
“是他害死了义父,逼死了义母!”事到如今,她干脆在泄恨的同时亦说明了她同路家夫妇的关系。
“你是路丞相的义女?”意外的讯息让郁无庄难免讶然,他不由得睁大了眼,一句反问脱口而出。
“是……实际上,我是义母认下的女儿,义父是后来才认识我的。”男子的声音暂时将慕朝栖从满心的仇恨中抽离出身,得以相对冷静地回答他的问题,“你知道吗?我当时人就在刑场,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义母血溅三尺,看着义父毒发身亡……”
“毒发?”获悉与先前的认知大相径庭的情报,郁无庄不由心生不解。
“义父吐血而亡,不知情的人只道他是眼见义母挥剑自刎,故而悲痛欲绝、气急攻心……事实上,是义母在他临刑前掩人耳目……喂他服下了让他去得不会有痛苦的□□。”说着,慕朝栖情不自禁地垂下了眼帘,一股酸涩涌上心头,“因为……他们谁也没有资格砍下义父的头颅。”
话音落下,郁无庄锁眉不语。
虽然他与那个姓路的男子并无多少往来,但仅凭那鲜少的接触,他也已经能够看出对方的为人。
确实,换做他,同样也不会相信,那样一个待人和善、稳重宽厚的男子,会去暗地里豢养一群杀手,命他们刺杀一国之君。
可是,偏偏史书就是这么撰写的——就这样将历史的真相,掩埋于尘土之下。
而那个罪魁祸首,如今却还安稳地坐在那把龙椅上,尽享九五之尊的荣耀与权力。
“所以,你觉得他是冤枉的。”思绪流转的郁无庄面不改色地说了一句肯定的话。
“义父绝不可能作出弑君篡位之事!”慕朝栖忍不住义愤填膺地瞪大了她的杏眼,义正词严地强调着,“即使旁人待他不义,他也会以德报怨!”
只是,那个毫无人性的郁无嗔不值得!他根本就不值得!!!
“只可惜,他报错了人。”就在女子按捺不住激动之情的时候,坐在一旁始终镇静的郁无庄冷不丁吐出了这八个字。
慕朝栖闻言不禁一怔,随即,心下的愕然就因对方无需言说就已了然的认同而化作烟云。
她想,他已经明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