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6 十月。无霜(1 / 1)
【三〇六】
八月九月匆匆而过。
迟衡这几个月所做的事终于露出雏形, 所有的官阶官位都稳定下来, 重要的臣子也都如棋子一般被放在了合适的地方。
众臣子始知, 迟衡远见如此。
而之前的皇子之争终究波澜不起, 传了一阵子的钟续要成为大皇子的流言也悄无声息了,忙碌, 令各司其职的臣子们无暇他顾。
进入十月, 树叶潇潇而落, 迟衡也渐渐停止了忙碌。
这天, 初九, 李巽说乌洺山上,万里书院的前院筑成了。这天下朝早,吃过中饭,迟衡饶有兴致地拉着纪策往乌洺山去。初冬时节,目之所及是黝黑的田土,田埂上的草多已枯萎,露出红褐色的枯茎,横七竖八地歪着。陇头不见了耕种的农夫,倒见一两头牛悠悠地吃着枯草, 亦有一两只麻雀飞下田间觅食。暮色炊烟起,青山隐入雾霭中,静谧和详。
迟衡握住了纪策的手, 指着远山说:“万里书院就在那一边, 我们走过去罢。”
与其说看山、看景、看书院, 不如说迟衡喜欢这样慢慢走路的感觉。田埂只容一个人, 迟衡走在后边,且行且望。前边的纪策着一袭薄质的暗红色直衣,腰带是淡紫色,束起的高髻令他的脖子显得修长,身姿亦修长。田埂最狭处连一只脚都放不下,但纪策却走得轻盈且稳,走着走着,蓦然停下。
迟衡上前拥住了他的肩膀。
纪策回头莞尔:“那里有一条蛇。”
可不是,一条细细的金环蛇蜿蜒在田埂边,它的颜色艳丽,暗红与金色搭配得恰到好处,就像清晨的光晖洒落在宫墙上。它又是那么细,只一个小指头粗,似要游过去,却又迟疑地缩了一缩,蛇头胆怯地望着四周,而后终于勇敢地蜿蜒爬过了田埂,钻进乱蓬蓬的枯草中不见了踪迹。
乱草中走过,纪策的衣摆处沾上了尘与土,他俯身随意拂了拂,风撩起了他的腰带,衣服发出细细的摩擦声。
从田埂走入深林,夕阳隐入层云,光线蓦然暗淡。
归鸟偶尔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流水一会儿近一会儿远的潺潺声,与心爱的人默默地走过落满落叶的小径,初冬变得深致而有趣。就在万籁俱寂时,遥遥地传来一声钟声,这钟声深沉而悠远,从林间最深处悠悠地敲入心间。
纪策停伫了一下,道:“这是南山寺的南山钟。”
南山钟?天下的钟声,并非一模一样的的,因所处的地方不一样,声音亦大不相同,比如京城的钟声是高亢的嘹亮的,一声一声催促着人醒来、开始忙碌,而这深山的钟声却是深沉的,像深山的叹息一样,让人静谧。
纪策闲闲地叙说着:“这一口钟有五百来年了,是纯黑色的,两个人都抱不住。钟与寺同时铸好,但南山寺命运多舛,被大火烧过,被洪水冲过,被石流淹没过,因这些天灾,死在南山寺的和尚多达十数个。说来也奇,南山寺的每一任主持都德高望重,并不因天灾而衰败。你听这钟声,初听是绵延哀伤的,但最末却是释怀豁达的。”
迟衡竖耳细谛。
绵延的钟声敲过了最后一声,禅意像莲花缓缓绽放似地晕染开来,空空的漫无边际,无着无落地蔓过去,颤得心尖微抖。迟衡蓦然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三两句词:南山钟,北山钟,一声钟声万念空,古今昏晓中。
纪策回头继续说:“我在十七岁时曾想,三十岁归隐乌洺山,过逍遥日子,看看书逗逗鸟,挖一个大池子洗墨笔。”
纪策微笑着,眸子中映出往事。
迟衡握住他的手:“纪副使,我喜欢你喜欢得太迟。”
纪策斜了他一眼:“多早才不算迟?我认识你时,你正当年少;你认识我时,我正当风华;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吗?你要是厌倦了当皇帝,我就与你一同归隐在哪个小林里不问世事,携书入林,悠游浮生,正好遂了一直以来的心愿。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愿意当什么丞相。”
“你不喜欢当丞相吗?”
“没有绝对的喜欢,也没有绝对的不喜欢,现在是喜欢的。”纪策说着仿佛矛盾的话,又笑了,“三十岁归隐,太早了,我想和你再看几年京城的风云,再急流勇退,亦不枉此生。我以前喜欢树多过喜欢花,因为树疏朗,花繁密。就算是花,也必须是疏疏的淡色的,才喜欢。”
纪策说着,折了一支黑枝,黑枝上缀着不知名的猩红花朵,花瓣如指甲盖大小缀满了一枝。
“迟衡,你看,深山中,能开出这样艳绝的花,也是令人喜欢的——世间万物,你我所见的、认识的是极少极少的一部分,大部分花开花落我们都不知道,若有幸遇上,自当珍惜。所以,岂能喜欢得如此狭隘?”
迟衡从背后拥住纪策:“纪副使,你一直劝我想开,我都知道。”
“……你想多了。”
“我知道。”迟衡以吻封住了纪策的嘴唇。
深深浅浅的吻,令初冬的暮霭也变得缠绵悱恻,赤红色的鸟儿飞过,翅膀碰到枝头,簌簌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吻终了,纪策闭着眼睛,嘴角上翘,温煦如春。
迟衡松开手,将纪策的腰带整好,笑着说:“纪副使,我们明年二三月再来,好不好?”
遥想初春时节景致,春笋一根根冒出来,枝头全是浅浅的繁花,鸟儿是嫩黄的娇声的雏鸟,‘逢春如酒,逢花如露,逢人如玉’,除了纪策,还有谁更适合在初春的田野间闲闲地聊天呢?
而明年今日,又是什么样的初冬景色呢?
就算人依旧如玉,是否有今日的情致,听到同样的钟声,是否依然会觉得最后那一声是释然且洒脱的呢?迟衡握紧了纪策的衣角:“纪副使,假如我做了一个自私的决定,你会怪我吗?”
纪策微伫,良久说:“元奚不仅仅是你的江山。”
“也不只有我一个人适合坐江山。江山不会在乎皇帝是谁,只要英明睿智,无论是谁为主,江山都一样会兴盛。”
“你若觉得钟续足堪重任,我又还有什么可劝的呢?”
迟衡沉默了一下:“无论我做什么决定,都期望纪副使能释怀。”
“我有什么想不开呢?”纪策反问,“你宠他、爱他、口里什么也不说但实际上什么都关照他,毕竟,他曾经死去过。用生命换来了下一世的宠爱,别人岂能嫉妒得来?”
可是,这样的语气分明是就是不愿意的嘛。
迟衡笑了:“一碗水端不平。”
“……”
“纪副使,我有点累了,的确想将江山交出去,但不是钟续,钟续不合适,交给他只会累他一生。”迟衡抬头,看天空上闪烁的明星,道,“当初你们替我打下了江山,现在我要交出去,会不会太过分?但是,纪副使,我已决定。”
纪策半晌说:“除了钟续又能交给谁呢?”
“纪副使觉得谁堪当此任?”
“四个皇子都不太合你的心意,而巫琛、梅元白、颜景同等数人是你从昭锦城就精心挑选且潜心栽培的,你也夸过很多次,非要挑选的话应该就是这几人吧。”
“纪副使果然料事如神,这三人你觉得谁最合适呢?”
纪策将花枝轻点迟衡的肩膀:“你心中早有决定,何必要我说呢?”
真是狡猾的纪策。
可自己分明就没有决定,因为决策不下,毕竟是皇位,不是这种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大事,岂能随意?迟衡催促着纪策回答。
纪策道:“若是我说,巫琛的性子最适合,年少有成,仁而有德,性格随和而心胸开阔可开一个盛世——开疆拓土的开国皇帝,需要锋芒毕露的性格,守江山造福百姓的话,还是要仁德稳重,否则很容易穷兵黩武。”
迟衡若有所思:“纪副使这么觉得?”
纪策沉思:“景同是我从小看到大的,能力毋庸置疑,但他性傲而且激进,无论调去哪里都频生事端,也就这两年被磨得稍微收敛了一些。梅元白外表儒雅,但比其父梅付还有手腕。其胞弟——三皇子梅瑜,是所有皇子中拥护者最多的,只怕梅元白在后边功劳不小。论起来,梅元白比巫琛有远见,也更一呼百应。”
“这三人都是众臣的翘楚,为皇者,需要仁德,也需要手段,我也抉择不下。明天狩猎,正好可以看看。”
纪策望着迟衡:“你是准备当太上皇了吗?”
“有何不可,若是可能,我更愿与纪副使在这月下漫步,说一说南山钟,听你给我讲讲那些野史里的逸闻趣事,而不是执着于一个位置。”
次日,皇帝有旨,令钟续、梅元白、巫琛、颜景同、相陵等人陪同狩猎。这几人领旨,早早地来了,见纪策一袭直衣陪在迟衡左右,五人均暗自惊讶,不知皇帝什么意思。钟续好些时日不见,依旧拘谨,绷紧了脸,迟衡见了总涌起一股想靠近他的情愫,但每每被这张生冷的脸挡住。
狩猎前,迟衡略设小宴。
钟续有军功在身,离得最近,迟衡将一块酿豆腐夹入他碗里,兴致勃勃地说:“这豆腐是被石榴汁浸过的,染上十月风霜熏制成,味道很特别,跟夷州城的一模一样。”
钟续皱皱眉犹豫了一下夹起吃了。
“不喜欢吃吗?”
钟续嗯了一声。
钟序曾经很喜欢吃的东西,钟续却不再爱吃了。他总是模糊钟序和钟续两个人,却又无法忘记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当柔软的心就要陷进去时,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当头一棒,提醒他,往昔不复,往昔不复。并未渴望回到过去,看到往昔被轻易抛弃,也难免失落。
迟衡心中涌上一股酸味,所有的情愫都散开来,留下空空落落的心被酸意浸满了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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