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 二月。花如锦（1 / 1）
【二八二】
每次都这么说, 但一定是去熬药了, 迟衡早把安错摸得一清二楚, 这个人没有敌友之分, 只有病了和没病的区别。下次，该让麻行之或者谁再从西域等什么地方采些名草药来让安错高兴高兴, 难得有人能活得这么纯粹啊。迟衡一边愉悦着, 一边扶过晃悠悠的药罐, 发现还有小半罐。
迟衡拿了过来。
他有顺手给人喂药的喜好, 骆惊寒身体弱, 无病也得不时吃药，他都哄习惯了。
陶霄这么一个难得的治世能臣，可惜生在郑奕的阵营之中。迟衡对他是恨之，恨他支持厉煜祺，使淇州一战中自己的数十万兵士覆亡，但同时，他也心存怜悯，毕竟那么一个厉害的人，下场也就这样了。见四下没有别人, 迟衡拿起药勺搅了一搅，舀了一勺，很自然地递到了陶霄的唇边。
药从陶霄的嘴角流出来。
怎么喂都喂不进去, 迟衡疑惑地试探着, 更多的药汁流过陶霄的腮边和脖子上。
迟衡心中一动, 将药罐放在一边, 拿起一本陶霄未写完的奏折看了起来。不多时感觉背后有轻微的动静，他不动声色地翻了一页，在难耐的等待中，忽然一阵疾风袭来。
迟衡头一偏，大手往后一抓一推。
砰！陶霄被扫在地上！
他哪里是痴傻，分明是面露凶光的行凶者！
果然装傻装睡，迟衡轻轻松松地站在他眼前，笑了笑：“醒了？想杀我的人，至少要有这么粗的手臂才行，你，太弱了！”
陶霄脸色煞白但没有一丝丝畏惧。
迟衡叉着腰上下打量陶霄道：“哈，醒了就好！我乾元军死了那么多兄弟，一傻了之太便宜你了！”
陶霄冷冷地看着他。
“郑奕大势已去，我不需要跟你细说吧，啧啧，郑奕就这么走了，把你扔在京城不管不顾。”迟衡拍了拍手中的折子，跨步向前，“郑奕有雄心，很聪明，可惜他错在听不进别人的建议。陶霄，你跟了他十几年都被抛弃了，这样的人，你还想着为他效最后的力吗？我要是他，就算背，也会把你背出京城的。”
陶霄的目光没有一丝涟漪。
回到府中，迟衡郁闷地对纪策说：“陶霄还真是固执，都说封他一个大官了他竟然理都不理。”
“他的心死了，不会跟你也不会跟任何人。”
“可我还想让他为咱们效力，你看过他的上书吗？真是太精妙了，要复兴元奚国直接拿他的建议去用就行了！”迟衡遗憾地说，“不行，我明天还得去一趟，这人才失去太可惜了！”
纪策悠悠地说：“只听说郑奕丰姿如玉树，没听说陶相也有绝色啊！”
“我好德如好色，不行啊！”
可惜迟衡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无论他怎么示好，陶霄都没有一丝动摇，身体倒是被安错调养得慢慢恢复过来。
话说陶霄本就没傻，只是懒得清醒。后来，在听闻乾元军攻过来、郑奕北逃的消息后，越加绝望，索性躺在床上等死，他的家人不在此地，仆人们更是闻风而逃，他已心如死灰。当然迟衡找到了他，死的愿望没能如愿以偿。
见迟衡的第一面就是被喂药。
宿敌的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吃下去。袭击失败是意料中的。
但是迟衡并没有将他赐死，反而看上去诚意十足地让他投诚乾元军——可笑吗？可笑啊！所有的上位者都是极顶的伪善，郑奕也会礼遇每一个投诚他的人，但仅仅是开始而已。
只是人非草木，人是会被一点一点浸润而改变初衷的。
在迟衡最后一次找上门时，陶霄开口了：“迟衡，我不可能投靠乾元军，因为，当年是我出计诱使颜鸾回京的，他的死也是我的主意。”
迟衡的脸色顿时变了。
变得那么可怕。
陶霄想，对了，就是这个人，为此屠了一个城，这才是他本来的阎罗一般的面目。
想不到迟衡将拳头攥紧缓缓地说：“你想让我杀了你？怎么可能是你！在御书房里我找到了你给郑奕的所有信函，你还让他千万不要和颜王军决裂，千万不要对颜鸾下手，最好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因为颜王愚忠至极，在哥哥的钳制之下，颜鸾一定就会束手就擒——呵，可惜郑奕又没有听从你的意见。”
陶霄沉默了，郑奕，太心急了。
迟衡说：“人迟早都会死的，你，何必急着去死呢？”
迟衡的脸色无比的寥落，那是一种陶霄从没有见过的寥落，迟衡就那么寥落而安静地望着窗外淡粉的蔷薇花，不再说一句关于投诚的话，不再说一句话。
两个人静静地坐着。
凝视眼前的这张年轻的流溢出哀伤的脸，陶霄的心境变得悲悯。
谁能描幕出这种哀伤？
谁能不被这种哀伤所打动？所有关于他们的战报原来都是真的，但远远不够，战报写不出刻骨铭心，战报也写不出这种镌刻着过往并将带到未来的绵延的哀伤。陶霄想，假如颜鸾还活着，皇帝会是谁呢？
迟衡在离开时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劝，我不勉强。”
陶霄开口：“成王败寇，败了就是败了，但我永远不会投诚乾元军的，至于你期望的那些经济大略的上书，或许紫凰宮还有一些，但是郑奕写的——郑奕在治国之上远比我厉害，只是生不逢时。”
正如纪策所说，陶霄的心已死，不可能因为一点点赏识或者恳求就活过来。
但生又是如此美妙，入牢之时大雪漫天，而如今满庭绿荫，那勃勃的生机肆无忌惮地生长，看着他们从小小的芽挣扎出花，挣扎出叶，生，何其可贵，何其艰难。陶霄知道，死一次就够了，在树下看看书，自己与自己下棋，听一听邻府的小孩的哭闹声，看麻雀儿一群群飞过陶府的天空，即使不能出陶府又如何，这宛如世外桃源不是更让人心动吗——波澜壮阔，沉沉浮浮，该停下来了。这样，也可聊以度日。是啊，为什么急着去死呢，如果以死酬知己的话，那一次，已经死过了。
陶霄抽出一本野趣志史，慢慢地打开了。
数天后，迟衡在忙忙碌碌，每天有无数的事要处理，连和纪策的缠绵都变得仓促。直到四月，骆惊寒终于来到京城，死活将他从繁冗的事务拉出来，兴致勃勃非要看京城看皇宫。
非要上最高的紫凰宮，一览天下。
迟衡无可奈何，放下手边的活陪他爬上了紫凰宮，骆惊寒是好奇的心性，见什么都高兴，待到了紫凰宮，俯视苍翠的风景，反而变得沉默了，双手交叉一言不发。迟衡笑问：“怎么？比想象中差多了？”
“风景怪好的，你怎么就不爱上来？”
“要说高处，我宁愿去爬高山，看得更干脆更高远。一个破宫殿，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建这么孤零零的一个地方，谁来都得累得喘不过气来，我能喜欢来？”迟衡百无聊赖，他更喜欢看骆惊寒兴致勃勃的脸。
可惜，那张脸变得忧郁了。
迟衡将他拽到怀里，点了点他的嘴唇：“谁把你惹了？看你这小嘴，撅得都能挂起一个云梯了。”
骆惊寒一下子抱紧了迟衡，带着浓浓的鼻音：“你说我怎么了，早晨来到京城，你就一直忙一直忙忙到现在，到底置我于何地。”
从早晨到现在无非两个时辰而已。
迟衡哑然失笑：“你一来我就想和你大战一场，是你嫌御书房没劲。”
骆惊寒怒：“你脑子里就只有这事！”
迟衡讨好地亲了亲他的嘴唇：“惊寒，我一直想你一直想你，从昭锦出征的那天就想得不行，来，让我亲一亲。”
骆惊寒一踩他的脚：“敷衍！”
迟衡叫苦不迭。
好在骆惊寒就是骆惊寒，哄起来也不费劲，一箩筐甜言蜜语下去，骆惊寒终于噗嗤一声笑了笑得花容灿烂：“知道就好，别一天到晚尽黑忙，那些事儿，能分给别人分别人，不然，迟早把你累死。”
“哪里有别人？也就你让我放心！”迟衡蹭蹭骆惊寒的额头。
二人耳鬓厮磨了半天。
骆惊寒的坦率总是让人喜欢，虽然累得不行，眼睛却晶晶发亮，湿漉漉着前额伏在迟衡膝上撒娇：“迟衡，纪策说你要给我封相？我可不想被叫什么丞相之类的，俗气，还是端宁侯就好。”
迟衡宠溺：“你想封什么都行。”
骆惊寒咂了咂舌：“你当了皇帝，要不了两年就该被逼着封后生皇子了，哼，我跟纪策可生不了，你会不会娶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回来镇后宫？”
迟衡笑得不行：“不行，我那里起不来。”
骆惊寒斜睨他一眼。
“在十六岁那年我就知道，再貌美如花的女子也不行。”
骆惊寒哼了一声：“喂一点点药啊一头母猪都能上，有什么不行的！真不爽，我来京城时，曙州的州牧还假正经地跟我说：迟将军为什么一直没有娶妻纳妾，有失人伦，端宁侯你要劝一劝——呐，我刚才劝过了，你自己说不行的。”
迟衡笑吟吟：“你的心思啊……不会有别人的。”
迟衡起来给骆惊寒倒水，看到一旁的一端砚台，忽然想起陶霄说的紫凰宮或许有郑奕写的经济大略的卷册。可当时搜遍了紫凰宮，别说卷册，连纸都找不着一张。陶霄莫名其妙说这样的话是为什么？难道为了让自己白忙活一场？好像也不太像啊。
紫凰宮号称宫，因受地势所限，并不十分大，一间正殿，两间旁室，外饰奢丽，内里简洁整齐，一眼望过去并没有什么纸张之类。迟衡越好奇，心说郑奕一向勤勉，怎么这里反而什么都没有。看他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原本躺在床上休息的骆惊寒也耐不住了，问清原因，索性跟他一起找了起来。
旧角落，东西多。
骆惊寒找出了许多东西，比如落灰的戴着草帽的泥人，比如雕刻着精致花纹的痒痒挠，甚至还找到一个极为逼真的玩意儿，骆惊寒乐得浑身直颤：“这是郑奕留下的？还是前朝什么皇帝的？这东西可比你的那玩意儿小多了。”
迟衡自傲地说：“我是天赋异禀。”
“混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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