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 三月。一树碧无情(1 / 1)
【二〇七】
迟衡几乎把牙齿咬断, 他恨不能立刻就奔到永立, 恨不能立刻掘地三尺去找。忍着比伤口撕裂更疼的痛苦, 当即部署:令人迅速探郑奕军军营;出兵闪电般夺下安州向东去的一条必经之路;在沿途每个由西向东的重镇安排探子, 务必取得第一手快报。
部署完毕,迟衡和宇长缨快马加鞭, 一路狂奔, 赶到永立城外的乾元军驻地。
庄期引将领来迎。
将领们没有一个敢出声, 迟衡阴沉着脸甩手进了营帐, 忍住迁怒的心情:“庄期, 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因战事停滞,几经试探之后,容越发现永立北有条星鹤道,如果骑兵先袭或可突破裴付清的防御。只是这星鹤道地势低洼,有个风吹草动,裴付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庄期夜观天相,算得三天后有大雾。
大雾掩映就可以瞒天过海。
容越大喜,精心部署, 于四月初五那日,他兵分两路埋伏。寅卯之时果真起了大雾,容越领着军先行入了星鹤道, 云麾使鱼定泽率兵从另一路同行, 等容越的攻击信号。
按原定的计划, 容越在天明之际突袭成功, 鱼定泽发起攻击,两相夹击给裴付清一个致命之击。
但鱼定泽没有等来信报。
他等了许久,心下焦急不已,派使兵前去探望时,却见星鹤道上,尸首狼藉一片,十分惨烈,三千骑兵,无一幸存,而容越也不见了踪影。
迟衡问庄期:“四月雾天很少,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庄期捏紧衣袖,嘴唇泛白:“星鹤道的地势很低,只要前一天大雨,次日大晴,则必然有大雾。而那几天都是雨,四月初五是大晴。”所以,庄期算出的不是雾,而是晴。
那天,的确是罕见的大雾,一尺之内,看不见人影。
地势低洼形成大雾?
迟衡警觉:“星鹤道不是路吗?谁想出的这个主意?”
星鹤道不是路。
星鹤道是一个山谷,山谷中草木茂盛,不见天日,时有奇异的蛇虫怪兽出没,据说普普通通的蛇都是碗口一样粗,诡异的虫类更数不胜数。容越虽然神勇,但他最怕蛇虫之类出没的阴森之地和潮湿之地,怎么可能选择让自己露怯的途径?
庄期却说:“容越坚持要走,因为战事停滞耽误不起。”
迟衡怒气攻心:“什么耽误不起!当我是死的!只要曙州吾氏一拿下还有什么停滞不停滞的!非要冒这种险干什么!越险的捷径越可怕,你们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明白的!容越性急你们就不知道劝一下?还有,你们探过这条路吗,没有探过你们就敢去是不是嫌命太长!”
这是迁怒。
容越从来都喜欢奇战冒险。
可迟衡没法克制心中的怒火:“星鹤道的激战,难道一点动静都没有?”
“星鹤道是一个很奇异的山谷,像一个倒扣的碗,声音在里面回荡却不会传出来……我们才一点知觉都没有。”鱼定泽硬着头皮回答。
迟衡拍着桌子劈头盖脸将所有人都骂了一顿,也训了庄期几句。每个人都垂头丧气,不敢说话。
末了迟衡怒气难抑:“裴付清那边还没动静?”
“……没有。”
众将领大气不敢出一口,领了任务离开了。
如果活捉了对方将领,肯定会耀武扬威,长自家志气灭他人威风的。
可这都四天了,裴付清那边对此次胜战很是得意,但却只字不提击杀或生擒容越一事。以至于迟衡都要怀疑,容越是落入了他们的手中,还是在战乱之际趁机逃脱了。
迟衡按住心口,心被撕扯般疼。这种疼痛他曾经有过,此生都不想再有。他畏惧,他畏惧情况不明、畏惧没有任何消息、畏惧一直平静而后忽然有一天从天而降的噩耗,他宁愿郑奕军以容越为人质来要挟自己,也不想这样举目茫然。
裴付清动作极快,就这几天他已对乾元军发起了三次进攻。
乾元驻军失了主将,狼狈应付。
迟衡怒了,谋划策略一起上,当夜分兵三路,他亲领一支兵士直袭裴付清北侧主营,三军齐发血洗了裴付清的北营。裴付清也是胜了一战志得意满,以为乾元军大乱有所松懈。全然想不到迟衡已达永立,顿时措手不及。
迟衡心急如焚,穷追猛打。
他一来就立刻调整战略部署,与容越一贯作风全然不同。有他在,乾元军如同注入了另一股神力,所有的兵士在如此迅疾的攻略之中越发神勇,无坚不摧。全军上下同仇敌忾,一连两日不舍昼夜,血洗北营、攻下西营、袭劫南驻地,一气呵成,直将裴付清打得措手不及。
裴付清退入东营后,孤营以对,更抗不过迟衡疯狂的攻击,屡战屡败之下退入永立城,妄图再做最后顽抗。
攻城无数,迟衡早就得心应手,赶在前边灭了一支来不及进城的郑奕军。
两天两夜火力交加,本就不甚牢靠的永立城残破不堪。
在乾元军攻入的前夕,裴付清见势不妙,轻装出城想要逃脱,想不到迟衡早在出入要道上扎了将领,他这一出城,直入迟衡的陷阱里。几番追击之后,满怀怒火的鱼定泽凭一己之勇将裴付清打落下马,当即生擒。
其余更不消说,永立城很快攻破。
但令迟衡想不到的是,他搜遍了永立城内外,撂翻了好几个郑奕军将领,都没有见到容越的踪迹。看到裴付清被缚了上来,迟衡怒火中烧一脚踹过去,只听咔嚓两声,裴付清胸前肋骨当即被踹断,晕了过去。
鱼定泽急忙将怒不可遏的迟衡紧紧抱住,才留了裴付清一条小命。
当天,刑堂上,一瓢冷水泼过去。
裴付清被激醒了。
迟衡一个示意,行刑人手拿着鞭子,二话没说一个劲鞭甩过去,啪啪啪的一连五鞭子,裴付清的腿顿时皮开肉绽,痛入骨髓,他汗如雨下,浑身被抽得发颤。
“容越在哪里?”
等浑身的痛劲过去,裴付清艰涩地睁开眼睛,嘴角流血:“我不知道!我也想活捉他!”
迟衡怒气攻心:“三十鞭子!”
行刑人甩起鞭子噼里啪啦好一顿毒打,裴付清一边口吐鲜血一边唾骂,脏词一句一句不堪入目,分明就是顽固不化。
迟衡一抬手阴冷地说:“烙铁!”
炉火熊熊,炉火里的铁早就是火红火红,行刑人举起烙铁,毫不犹豫地举起烙铁往裴付清的大腿上压过去。铁与肉相熨的瞬间,一声惨叫响彻阴森的刑堂,惨叫声中夹杂着烙铁灼烧肌肤的兹兹的声音,白烟在大腿上恣意,裴付清再度昏死过去。
三瓢冷水下去。
裴付清醒了,嗓子都哑了,骂不出声,定定地看着迟衡:“你以为我不想找到他?”
裴付清同样懊悔不已。
他知道自己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容越受了重伤的情况之下根本就不可能逃跑——对,再勇猛的人也无法在群攻之下得以保全,容越的手臂、腿、背部都受了箭伤,而且无路可逃——但容越就是逃了,寻遍战场也不见。
鱼定泽率兵来援,裴付清无奈之下就撤了,直至现在他仍然很痛恨失去了这个机会。
迟衡不相信裴付清的招供。他一怒之下,给所有的郑奕军将领都上了严刑,不分青红皂白毒打一顿,一时间刑堂内外鬼哭狼嚎。
追根溯源,找到了最后一个见到容越的人:孔戾。
孔戾是郑奕军的先锋将领,他一箭重伤了容越的后背,并穷追不舍数里,差一点将容越捉住,孔戾道出了别人都不知道的真相:“不错,我是最后一个人。就在我快将他抓住时,忽然起了一阵大雾,他就不见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因为那就是一场梦,没有人看见,我说了只是证明我无能、证明我把他包庇了。”
迟衡眼睛瞪圆了。
战争到一半时雾就消散得差不多了,最后根本就是晴明一片,哪里还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大雾?而且从没有将领提过后来又起雾了。
孔戾的双手吊在铁链上,露出惨淡的笑:“就差一点点我就抓到他了!”
以为他信口雌黄,迟衡更加愤怒,抓起鞭子就往孔戾身上狠狠抽了三鞭子,一抽抽在腰上,血肉四溅,孔戾惨叫着,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没有撒谎!就是那该死的雾!不错,打到后来雾早散了,但我追的时候就是忽然之间起了鬼雾!”
迟衡喘着粗气,眼眶欲裂!
孔戾拼着最后一口气:“我为什么要骗你!他受了很重的伤,全凭马在跑,眼看着我就要抓到他时,忽然就起了大雾,他的马跑进了雾里。那雾起得太蹊跷我就勒了一下马,也就眨眼功夫,等冲进去后伸手不见五指,我在里面胡乱跑了一圈,雾很快又散开了,他们就不见了。”
“他们?你不是一个人?”
“前面还有两个普通兵士离他更近,不过雾气之后都不见了,只留下了马和他的青龙戟。”青龙戟,以及青龙戟上的鲜血。
迟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言不发。
孔戾喘着粗气说:“那是星鹤道的瘴气,瘴气是会死人的,我一下子怕了,假如当时不是犹豫那一下,我就抓住他了。”
星鹤道是一个幽深的山谷,山谷里难免会有些毒气,触之即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要说将人吞噬到无影无踪,那根本就是荒谬的。许久,迟衡问:“那雾有什么味道?”
孔戾迟疑了一下。
迟衡出奇地不再气势汹汹,他坐在阴暗角落的锈色铁椅里,声音压得很低,峻刻的脸没有一丝笑容,语气有一股被压抑着的很浓郁的伤心和痛恨,眸色深不可测。对视那一瞬间,孔戾想,必须想起,不然下一刻自己就会被撕成碎片。
因为,那双眼眸没有一丝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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