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五月。菩提树(1 / 1)
【一三九】
他听不懂恒素的经, 比如众生涅槃, 比如无所则圣, 有所则凡。
恒素的声音和经书令他静谧。
其时, 约莫是子夜,迟衡感觉到了倦意袭来。他就地躺下, 原只打算闭目一会儿, 这一觉过去, 混混沌沌的梦纠缠上来。沉睡之中, 他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肩膀:“小哥!醒醒!”
迟衡醒来, 旭日高照。
眼前是一个老人。
老人的皱纹都是深黑色的,手指上也是一道一道的深纹,这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老人笑道:“小哥,为佛修路,功德无量。”
迟衡木然。
“老朽年轻时也修过石佛和石路,说简单也简单,说难更难,能修一个月、一年、三年, 谁能修一辈子呢?”老人拄着拐杖起身,“要有石路,老朽也能多来几趟。”
整个人都是颤巍巍的。
迟衡很疑惑, 他是怎么上来, 遂说:“这路不好走, 我背你下去。”
老人笑:“老朽自己先走, 一个时辰的功夫,到了那石刀口就得歇下来,到时烦劳小哥再背一下。”
总是要背的,从哪里背不是背。迟衡没多迟疑,径直将老人背上了,老人很瘦,骨架却不轻,迟衡背在背上很有些分量。他一路没停,一口气背到石刀口。石刀口,本是一整块石头,不知从几时起,裂成两半,想过就得跳过去——别处更陡峭,根本没法过。年轻人无碍,老人却是无法身轻如燕跃过去的。
迟衡不止背他到石刀口,还一路背下去。
一路上老人感恩戴德。
山上无人,到了山脚下时人就多了,鸡飞狗跳,也热闹。迟衡将老人放下,默默回走。老人将他拽住,千般挽留,他还是不回头地走了。尘世的热闹令他心里发荒,甚至看到很多人在一起他的脑袋就会抽搐地疼。
迟衡逃跑一般回到石路上。
拿起凿子和铁锤,发狠使劲地往下砸。听到石头裂开的刺耳的声音,被蹦起小石子砸到的脸刺痛的痛感,还有那一凿一凿刻出的台阶,这些才能令他无比的安心。
这天中午,恒戒带着午饭来了。
还有小栗子,小栗子躲在恒戒的后边偷眼看迟衡。
恒戒大大咧咧:“迟衡,你是哪里人士?为什么会被恒素救起?咳,今日的天气阴沉,早些回寺里吧,路岂是一时半儿能修成的?”
迟衡飞快地扒着饭,摇摇头。
恒戒就当他脑子不灵光,也无所谓,手里一抖抖出一个网子:“五月鱼肥,贫僧网些鱼回去尝个鲜,。”
青竹寺不是只食素的,迟衡见恒戒吃过很多次鱼。方丈并不阻拦,甚至恒素也吃一点儿,浅尝辄止。小栗子无拘无束,最喜吃鱼头汤。
迟衡没问。
倒是恒戒自己先挑开来说,青竹寺不禁荤,那个建青竹寺的得道高僧就很爱吃鱼吃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不就修出那么大一个石佛,所以,青竹寺一直就不禁荤,只不在香客眼前吃。
恒戒生得胖,下水是捉不到的,只能等鱼自己落网了去逮。
可水急,鱼肥,鱼落网了就会挣扎,挣几下有的就逃了,半天能捞上三两只算是好的。迟衡看了看,知道那渔网中看不中用,遂动手拆了四分之一,另用软枝圈成一个圈。
“这么小的能捕上?”
迟衡没做声,兀自在河边的湿地上挖了一挖,不知做了些什么,接着找了一处水草丰盛的地方,将渔网放进河水里。迟衡和恒戒各坐一端,小栗子坐在中间,好奇地看着二人。
阳光照着,树影很快倾斜。
只见水光一动,迟衡迅速提起,鱼鳞闪耀,网里一只鱼高高蹦起,却不及迟衡的手快,瞬间离了水。那鱼蹦也没用,被迟衡捉住放在竹桶里。恒戒侧目,小栗子高兴得不像话,先前还怕迟衡,这会儿高兴靠在迟衡身边,见水波一动立刻稚声稚气地大喊:“动了,动了!”
这一喊,鱼都跑了。
迟衡看看空空的渔网,再看看小栗子。
小栗子脖子一缩,瑟瑟地看着迟衡,转头跑过去躲在恒戒的身后。恒戒开口:“跑就跑了,仁心仁德,小鱼还是要放生的。”
不多时,桶就满了。
迟衡收了网,将桶交给恒戒。恒戒乐呵呵地接下,桶里的鱼都极肥美,最小的那条比手掌大,恒戒在桶里捞了几下,把小的鱼全捞起放生,留下五条最肥的。
小栗子眼巴巴地说:“恒戒师兄,为什么放了啊?”
“小鱼,不食。”
“那上次我们还吃了一盘更小的小鱼仔呢?才这么短!”小栗子鼓着圆脸蛋,短小的手指比划了一下,困惑地反驳。
恒戒依旧乐呵呵:“这次够多了。”
小栗子不甘心:“我们可以做腊鱼,腊起来慢慢吃,天天吃,天天吃,天天吃。”
恒戒摆手:“你还小,不懂,东西是有数的,你这会儿都吃完了以后就没得吃了,不可贪心,一旦贪心以后就得伤心。迟衡施主,贫僧就先回寺里了。”
恒戒一手提着鱼桶,一手拉着小栗子,小栗子手里拎着渔网。
二人踩着石阶,慢悠悠地上去了。小栗子腿短,迈一步都费劲,够着恒戒的手一步步上前,远远地还听见小栗子问恒戒,为何这个施主捉鱼这般厉害。一大一小,很快隐入林中。
到了傍晚,小栗子送蒸好的鱼来。
而后飞快跑了。
十五的月又圆了,下山做完法事的恒素乘着月色回来,风尘仆仆,坐在石阶旁歇息。迟衡看他很是狼狈,衣服都破了,腿上还有血迹,便开口:“你怎么伤了?”
他一开口,还把恒素吓一跳。
“刚才上山时,没看清路,滑下去了,还好被石头挂住,没什么大碍。”恒素一边说,将搁置在石上的食盒打开。
一半食完,一半完好。
恒素见是鱼,笑了,尝了两筷子,讶然道,“这鱼的味道,好像方丈下的厨,罪过罪过。”
埋头将鱼和野菜都吃完了,神色平常,与寻常人一样。
迟衡依旧埋头凿路。
恒素数了一数:“你越凿越快了,今日比平常都多。”
迟衡越来越娴熟了,这边让火快快烧着,那边砍柴或磨砺或凿路,两不耽误。他只凿石,心无旁骛,自然是快的。二人无话,恒素又诵起经来,迟衡停下来,放下凿子,走到河边,站在水里。
恒素心里一紧,怕他想不开,遂跟在他背后。
谁知迟衡竟然拿出网,捕起鱼来。恒素才宽下心,继续诵经。说来也奇,他诵经,也不惊鱼,迟衡捕了五只就上来,揪了几根草绳往鱼鳃一扣一系一结,倒挂着交给了恒素。
之后,每到傍晚,吃过饭,迟衡就去河里捉鱼,恒素就在河边念经。
青竹寺再没断过鱼。
连续晴了一个多月,六月初的一天,迟衡累极了,卧在石阶旁睡着了。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他感觉到了雨打在身上、脸上,有水顺着土流下,流过脸庞,清清凉凉的。
“迟衡,醒醒。”
迟衡睁开眼,看到泥水淌过,视线上移,是恒素关切的脸和一把伞。
雨噼噼啪啪下得很大,树被吹得往一边倒,甚至被连根拔起,迟衡抹了抹脸,一手的泥水。
恒素道:“回寺里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迟衡收拾起工具,默默地回了寺庙,这是迟衡修路以来第一次回寺庙。青竹寺旁有一个青竹林,青竹修长,苍苍翠翠,竹叶簌簌作响,斜雨密密地打下,大风一刮,竹子一起倾斜,又一起直起,弹起水花无数。
竹中间一条小路。
清幽,而如入深潭一样,迟衡驻足。
恒素手执伞柄回头:“迟衡,怎么了?”
雨越下越大,执伞已经没有用了,挡是挡不住四面八方来的风雨,斜斜的雨都打到了腰上,裤腿更是全湿了。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寺中,恒素恭恭敬敬地拜了石佛,迟衡也拜了一拜。寺中本极干净,恒素进去只有鞋子的水印,但迟衡浑身是泥水,脚下一踩一个泥印子,往蒲团上一跪,蒲团立刻沾上了泥和水。
青山寺的后头,有一个山泉。
山泉是凹进去的,上面有巨大的石头挡着,下边天长日久形成一个天然的池,水深过腰,僧人们就在此处沐浴。
站在泉池里,听得见水声哗哗,看得见水花四溅,却淋不到雨。
风餐露宿惯了,迟衡常常就地一躺了事,连脸都懒得抹一把,更别说洗澡。天气一热,都能闻见发臭的味道了,小栗子每次见他又怕又捂鼻子。
头发过肩了,胡子也长了。
迟衡先将头发和脸洗干净,而后把身上的污垢一寸一寸搓下来,洗得很认真,皮都被搓得红通通的才罢休。
足足洗了半个多时辰。
雨都停了,他出来,感觉浑身轻了许多,风一吹,半干的头发也飘逸地飞散开来。穿上淡灰色的旧僧袍,僧服宽宽大大,走一步都生风一样,他趿着木屐,回到寺中。
小栗子正在咿咿呀呀念经,讶异地看着他,经都忘念了。
恒素给迟衡拿了刮胡子的刀片。
迟衡对着铜镜,三下五除二将胡子刮净,末了忽然自嘲,难怪都说三千烦恼丝,胡子也一样,如果都刮个一干二净,想必尘世的苦恼就会少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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