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酷刑(1 / 1)
昏暗的阎王殿之上,老迈臃肿的阎王像一团生肉一般瘫在案上,大殿两侧有侍者举着散发幽幽黄光的灯,并没有将大殿照亮多少。
“禀告大人,白无常带到。”
司簿对着上座的阎王爷长揖到底,他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用指甲刮着木块的声音,有一些刺耳,更多的是难受。许霁不由得皱起了眉。
“恩……”阎王爷从案上撑起来一些,眯着小眼睛,直盯着许霁的脑门看,“归位吧棣阳。”
司簿闻言缓慢踱步,站回了阎王身侧。衣袂静止容色收敛,就好像从未离开过这里,从未改变过一样。
“凡人冒充白无常,好大的胆子啊……”阎王说话总是拖着长音,原来还觉得慢悠悠的很有一种胖老头的田园味儿,现在听来,只是满满的压迫感。
许霁眉头皱紧,更是不敢抬头去看阎王爷。
但其实阎王爷在笑。
“你是想回去当凡人呢……”阎王爷仗着没人敢正眼看他,在上位笑的那叫一个奸邪,说出的话却还是用着威胁恐吓的语气,简直不能相信是一个人,“还是……”
阎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拿眼风瞥了一眼自己身边垂头静立,低调肃穆的司簿。
“还是受我地府的千百般考验,上刀山下火海……”阎王再顿,“当这个白无常?”
“万万不可!”
比许霁的回应更快的,是司簿青色的身影。
“大人开恩,凡人哪能承受业火之苦,请大人看在他并没有出什么大错的份上……”
许霁抬头,只看到青衣的司簿,正跪倒在自己身前,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司簿弯腰。
曾以为千年万年站的笔直,之后千年万年也会一直如松的司簿,为了自己,几乎整个人都要趴到地上去了。
“别惯着……”阎王闻言并没有动摇,还是用那带着笑的脸,说出那压迫十足的话,“地府也有地府的规矩……”
许霁感受到阎王的目光又冲着自己的脑门来了。“反正你也躲不过酷刑了,要么受尽酷刑去畜生道投胎,要么就从地狱业火里走出来,好不好呀?”
“大人!”
许霁闻言猛抬起头来,同时抬头的还有司簿。只不过司簿这一下只抬了半截,很快又压了下去,维诺地只是求。
而许霁,却看到了高位上趴着,笑得诡异的阎王。
“还是要让孩子自己做选择的嘛。”阎王手指动动,轻而易举地解去了司簿施在许霁身上的噤声咒,“来,告诉阎王爷爷,你想如何?”
“想做真正的白无常。”
许霁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样沉稳地在空旷的阎王殿回声开去,突然觉得今天的自己好勇敢。
“儿子比老子有胆识多了。”阎王把脸埋在手臂横肉中嘟哝了一句,许霁可是完全没听清楚。阎王又抬起头来,动动手指招来一枚暗黑色小令牌,“上刑。”
令牌被掷下的瞬间,许霁只感觉整个时空都发生了扭曲,意识渐渐模糊过去,最后在脑子里转悠的是这么一句话:要么挫骨扬灰,要么就从地狱业火里走出来……
成为真正的白无常。
可迎接许霁的并不是什么刀山火海,而是回忆。
属于明光的回忆。明光与鸦穆的回忆。
回忆中明光还小,容貌与许霁小时候简直别无二致,身上穿着的与许霁全然不同的天青色长袍,好像是嫌衣摆太长碍手碍脚,便将下摆撕了一半,露出里面天青色的裤子来。
明光手里举着一把狗尾巴草,蹦跳在青山绿水之间。这地方许霁认识,可不就是他刚出来的洞天里么。
慢慢的,明光放慢了脚步,一下趴到了草丛里,双手支着下巴,目光直直望着不远处瀑布下静修的□□小童,狗尾巴草散了一地。
许霁听到明光用稚嫩的嗓音自言自语:“我可不是偷窥狂啊,我就是喜欢啦……”
原来就算是上一世,也是从苦逼的单恋开始的啊,许霁郁闷。
“你这样不是偷窥狂是什么?”
清亮的童声从明光身后响起,明光转过头,正是刚才那瀑布中的小童。
“鸦、鸦穆?”明光看了看瀑布下的小童,又看看自己面前的小童,最后狠狠揉了两把眼睛,“你又拿□□糊弄我……”
“几百岁的人了,这都要看那么久才分辨的出?”鸦穆揉了揉明光的脑袋,盘了腿在他身边坐下。
“本大爷今年三百四十一岁了!”明光咕噜咕噜从地上滚起来,还顺势捡了根狗尾巴草在嘴里叼着,叽叽咕咕道,“所以你到底懂不懂尊老啊!”
“不懂。”鸦穆年纪比明光小,个子却比明光大不少,也壮不少伸手压着明光肩膀往下摁,明光就挣扎不开,只能老老实实坐下,两个人就这么打闹着,嘻嘻哈哈的。
那话怎么说的,表情很傻,背景很缠绵。
可惜就算是自己的前世,那也是别人。所以呢,玩单恋玩的那么爽的人,还是只有许霁他自己而已。
画面一转,来到了幽深的地府,许霁看了一眼明光刚刚闯进的大殿牌匾,上面仨字:虚空殿。
“这位小哥请留步,我妹妹病重,不知道小哥能不能帮个忙,去开一下那边那扇窗,通通风。”空旷无一物的大殿里突然传来的女声吓了明光一跳。
明光知道地府的宫殿都有各种结界,有危险的地方一般人都是进不去的,所以他确定这女声问题应该不大,开个窗而已,举手之劳。
可当他推开了窗,两只女鬼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出了虚空殿,快到明光都没有看清他们的样貌。
“真是个蠢小哥~”女声笑着远去了,留下明光呆在原地。
明光不知道,他无意识间的闯入,已经破坏了虚空殿原来的结界,而他自己,原本也不是什么一般阴差。
再后来,是东窗事发,鸦穆拉着明光求一个解释,明光赌气没有告诉鸦穆真相,他想自己去挽回。
明光甚至自己跑去虚空殿里呆了半年,他天真地以为虚空殿里有人在,就不会被发现跑了两只女鬼。
那不过是少不更事时荒唐的异想天开,当然很快被发现。于是就有了明光背负私放女鬼,反出地府这事。
许霁看到鸦穆持剑护在明光面前,在刀光剑影中救出了明光,拉着明光的手在雨幕中奔跑……
最后却是鸦穆一巴掌扇在明光脸上,说出的话狠狠剜在明光心里,连许霁都感受到了:“你到底受了女鬼什么蛊惑!好自为之吧!”
明光望着鸦穆的背影,一屁股坐在泥地里,萧索至极。
然后明光花了七十年的时间,每天都在用灵力搜寻着那一双女鬼的所在,他也找到过,找到就跟他们说道理,说再入轮回的好处,说洗净戾气会让她们更美丽……
而女鬼始终不为所动的样子。
直到那一天。女鬼中的妹妹廉纤受在阳间游荡的恶鬼所伤,三魂六魄去了大半,身体上受的创伤更是重,眼看就要灰飞烟灭了。姐姐料峭扑上去跟恶鬼拼命,最后趁恶鬼不查发动禁咒,将恶鬼封入困妖阵。
明光赶到的时候,正是料峭抱着廉纤,坐在遍地的血污与灰尘之上,哭得撕心裂肺。而廉纤,正在慢慢消散。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许霁看到明光就这么跑了上去,盘腿坐在姐妹俩面前,凝了自己几乎全身的修为,送到了廉纤体内。明光的脸色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白,料峭呆呆地看着明光,目光里充满了感激与不解。
在倒下前,明光白着一张脸,对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一双女鬼说:“当时放了你们出来,是我年少无知,但绝不是罪过,能不能,帮我证明我是对的……回地府去接受惩罚……好不好?”
……
这个梦真是太长了,而明光与鸦穆相处的这一生又是那么短。
许霁从梦境一样的回忆中抽离了出来,再一次回到现实,还是地府,这是忘川边。
许霁顿时明白了阎王的用意,最冷酷的酷刑,大概就是这样,看着喜欢的人和另外一个人相亲相爱,又看着喜欢的人与相亲相爱的那个人分道扬镳,可就算是说狠话的鸦穆,看着明光的眼神,都是爱。
都是爱的。
许霁终究还是失败了,他输给了前世的自己。
从修仙,到开天眼遇上鸦穆,再到突然就成了白无常,在漫长的坚持与忍耐中过了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百年,许霁这一生太过无常,也太,让人绝望。
“我每天都在期待,一觉醒来你突然就爱上了我,可是你没有,我每天都在坚持,说不定哪天你会觉得这个替身也不错,可是你没有。我以为我会坚持到最后……”许霁抬着眼最后看了一眼地府血气弥漫的上空,喃喃自语,“可是我没有。”
许霁闭目伸开双臂,把最后的眷恋与期许,和着苦涩的眼泪,一起吞进心底最深的地方。
许霁看到忘川的另一边,鸦穆还是虚弱的样子,一头白发犹是刺眼。
穿过鸦穆,许霁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的明光,他也是站在这忘川边上,鸦穆始终不能理解他,他想证明给鸦穆看,自己不是胡搅蛮缠的小孩子,也不是冬月口中不通世事的白莲花。
再见了,鸦穆。
再见了,我这十年的坚持。
不管是明光还是许霁,终究还是被他们说中,都还是幼稚天真的小孩子。
“我叫,许霁。”
这是他的心魔,始终不曾破。
许霁没有看到,在他纵身跃下忘川的那一刻,鸦穆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抓住他,只是他只够力气完成来到许霁身边,却没有力气再抓住他。
鸦穆抱着一角许霁的衣服碎片,鸦穆只能抱着这一角碎片,无声地嘶嚎着。
而在众人的视线都在哭号着赶来的,已经哭成泪人的孟婆身上的时候,鸦穆却突然跳进了忘川,一头扎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另外一道红色的身影好像一团烈火,也是飞扑进了忘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