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冲突(1 / 1)
龙文章能屈能伸。在大家对他的种种行为产生不满之后,他消停了。
迷龙被派回西安的总部继续负责公司运作。孟烦了安排在北京分部负责联络。
龙文章在安心研究学问。
于是,每周固定地,虞啸卿都能收到龙文章发来的邮件或者传真。隔三差五的,龙妖还会亲自拜访——不是为了鉴定物件儿,而是认真地讨论古文字的学问。
虞啸卿甚至有些感动,因为龙文章的沉溺。
偶尔,他还会觉得这个妖孽脑子很好使,学东西很快,记忆力也很好。
一个月后,从龙妖研究的方向来看,虞啸卿大体猜测到他隐瞒的内情。
当年,那是□□前的时期。考古行业正火,到处都是背着铁镐挖别人祖坟的人。古文字研究领域也迎来一段□□期,伴随着的是派系争斗和勾心斗角。
其中有一个重要的文化事件,可以说是丑闻,就是关于龙妖要找的那个字。
翻开档案,虞啸卿甚至责怪自己迟钝。跟那个妖孽打了那么久的哑谜,好像这层窗户纸不便捅破似的,他虞啸卿什么时候跟别人绕过圈子,客气过?
一个古代文字,到底存没存在过,争论变成了战斗,再没有了单纯的研究,上升为人格讨论。
持赞同的研究院甚至用卑劣的手段造假。
这个人被指责,被推上台批判,在□□中当成臭老九狠整。
这个还苟活于世的老人,名字是郝西川。
引起风波的字的意思,是守制,是陪葬,是追思逝者。为这么个字陪上一辈子,真是讽刺。
人们已经猜不到当年他为什么要造假,但是虞啸卿知道他们这些院士,对自己的观念都很固执。而且,学历史的人,都知道复杂的事情往往起因都很简单,甚至无聊。
他明白,有些人背负了自己不该背负的沉重。
现在,虞啸卿不清楚的,就是龙文章弟兄和这位老先生的交情了。
这一天,虞啸卿有预感,龙文章会来。
果然,下午三点,有人敲门。
“进来。”虞啸卿端坐在办公桌后面,他沉了沉气息,想着揭这个骗子底的好笑样子。
龙文章的肃穆表情,好像他已经被人揭底了。
他说自己是来道别的,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了。
虞啸卿又好气又好笑,说龙兄最近购进了很多好古董,业内名声鹊起,退出太可惜了。
“就是因为只进不出,我们的公司已经周转困难了。”龙文章谈起生计,全是无奈。
虞啸卿短暂沉默,“你还有要找的东西。”
龙文章走近些,这样他能低声说话:“已经找到了。”
“那一件?”
“第一件。”
虞啸卿愕然。
龙文章解释:“我最近把收藏品的照片和说明发回西安,给我那位老前辈看。结果,他说第一件就能证明了。”他笑得惨淡,“我想他是担心我们,怕我们这些晚辈操劳。哎,原本是汇报我们的成绩的,却成了他劝我们停下来的由头。”
起身绕到桌前,抬手拿起文件夹里当年的剪报,虞啸卿指着上面郝西川的名字,问是不是这个人。
龙文章看着他,眼神却分明表示他陷入到自己的思绪里。
让人看着浮想联翩,好想探索他所经历过的事情。
“这些日子多有打扰,想必您的工作也有很多耽误。”龙文章低头客气的样子文弱的很。
虞啸卿也低头,找着他的目光,刚才分明从道别里听出了“不舍”。
两个人面对面地楞着。
最后,龙妖抬起头,露出微笑。
虞啸卿的大脑一时空白,因为他被这个妖孽拦腰抱住,或者说勒住。
贴上来的家伙,把脑袋架在啸卿的肩膀上,卡了个牢靠,结实的胳臂紧贴着他的身体,甚至能感觉到肌肉的线条的流动。
没办法推开他,因为透着一股委屈的心绪。
虞啸卿觉得身体被向后压着,热量传导过来,让腿发软。他拍着龙文章的后背,想着:饶了我吧,快松开。
之后,龙妖是什么时候放开他,又拉着他的手嘀咕了什么,他自己又不走脑子地回了什么话,到最后,那关门的声响,才让他清醒回来。
风声四起,虞啸卿听到自己的心跳沉重。他明白,龙妖硬生生地留下东西,会扰乱他原本宁静的生活。
黄土高坡,风声听起来像秦腔一样高亢。
在一个收拾的齐整的窑洞里,最新型的投影仪在雪白的墙壁上打出影像和文字。站在影像旁边讲解的虞啸卿。
听众很少,面前坐的是陪他来的唐叔,和那位被龙妖小心保护隐藏着的郝西川老爷子,他们后面有两个目瞪口呆的农妇,和一个瞪着大眼睛好奇的小朋友。
虞啸卿花了三个小时从北京到西安,三个小时从西安到这个闭塞的村落,半个小时拉电线安装好设配,一个小时讲解。为的就是向这位没落的老前辈讲述最新的研究成果。
时间太久了,没有准确的答案,一切都靠人的推理、臆想,甚至好恶。
啸卿希望自己的语气够婉转,够全面,够照顾人。老爷子用了一辈子来证明的古文字,也许有,也许只是猜想。但是,意思是存在的,一直存在在古老的祭祀和葬礼活动中。
关上机器,室内恢复了白天的光亮。郝老头子的女眷们好奇地打量那些有很多功能的机器,同样好奇地打量高大帅气的虞啸卿。她们赞叹城里人的新鲜玩意儿,也赞叹城里人生养的标志挺拔。
炕上,唐叔温和地和郝老头子扯着陈年往事,从五十年代到□□到当下。
虞啸卿安静地坐在对面的木椅子上。窑洞狭窄低矮,一眼就能看完这个穷家的全部家当。他的内心不安是这次长途跋涉的起因。虽然他自己可以解释为对同行的爱护和理解,对前辈成果的继承和对苦难的担当。最重要的,虞啸卿心里明白,他想做这件事出来,告诉龙文章:你做不到的,我可以替你做到。
不一会儿,郝老头子开始抽泣,因为说起自己刚去世的儿子;啸卿的唐叔陪着一起落着泪。
虞啸卿的自信被他们的眼泪浇灭了一多半。他原本疑心郝老头子是不是老的已经痴呆了,根本就听不懂他的话。现在看来不是,到是人家疑心他到此的动机和他的本事。
扭头看门外,院子里站着傻愣愣的迷龙迷糊大爷。
啸卿起身缓步走出来。长风衣,长围巾,衬着他消瘦的身材。这几步道走的,把土院子土房,走的好像是换做了研究院一尘不染的,铺实木地板的报告厅。
虞啸卿走到迷龙近前,眼神很是一贯的冷酷。看得迷龙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仰。
敢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龙文章一样油盐不进,冷热不怕。
迷龙瞪着虞大少爷,不吭气。
虞啸卿无奈地叹气,问:“你们老大怎么没来?”
“他?他他他,他消失了,玩儿失踪,人间蒸发了。我们都报警了,警察拿着他的身份证,说这个人早死了。”
霎那间,迷龙好像升到地球之外,坠入到星河之中。
他被虞啸卿一拳揍到脸上。
迷龙揉着冒着星星的眼睛,摇晃着站直,嘴里不服软地叫嚣着:“不错啊~,没想到一个坐办公室的人,这么有劲儿啊~”
虞啸卿的语气平静的很,好像他刚刚是拍人肩膀,不是打人脸,“别开玩笑行吗?他还有件东西在我这里。”
“那些东西,都是花了冤枉钱买回来的,都没地方回收。”
虞啸卿很泄气很恼火,觉得自己白在这个人身上费口舌。
迷龙和他老大一样没脸没皮,被打了还很高兴,反倒详细地说起龙文章消失的前后事情。
龙文章所有的交易都是以迷龙的名义进行的,除了买第一件时没有经验。哥儿几个一直以为龙妖以前犯过事,不能用自己的名字。等他突然消失之后,孟烦了拿着他的身份证去公安局报案,却被告之这个身份证是假的。拥有这个名字和ID的,是另一个人。迷龙拿出从公安局打印出来的户籍证明给虞啸卿看。那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男性,长的非常像自己身边的张立宪——除了眼神,眼神很空洞,像个失去希望的死人。
“电话打不通。”迷龙抱怨着,“没关机,也有信号,就是不接。连着好几天,我们连着打,电话也没被我们耗没电了,看来他还在哪儿活着呢,还不忘给手机充电。这家伙就是不想见人。”
回北京的路上。他的唐叔絮叨着自己的年老,路途的奔波。
“你这是怎么了?”唐基问,“以前没见你在别人身上花这份心思。”
“我太好强,不想见一个外行做的比我好。”
“傻话。”
“这是对过往的追思。他费尽心力想安慰一个老人。碰巧只有我能解开这个老人的心结。”
“还是傻话,丧事办的再隆重,死人已经超脱了,他不在乎了。做的都是给活人看的。”唐基有一份担忧,“你和那个死啦死啦有什么交易没有?我看你一个劲儿地往收藏界钻。那是个买卖风雅的乱地方,是江湖,不是你这种一根筋的人呆得住的。”
“不会了。那家伙太会捣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目的何在,还喜欢乱来,还拉着他能够得着的人一起蹚浑水。”
“得喽。看在这个老哥哥可怜巴巴的份上,就陪你跑着一趟也没什么,可没有下次喽。”
“就像您说的,丧失都是办给活人的。我研究的是古文字,是已经死去的文化。我就是一个守陵的人。”
“哎呀,不要说这种年轻人不该说的话。”
回到北京以后,虞啸卿联系到了孟烦了,去公安局查找龙文章的下落。结果还是一样。这个人像是从未在世上存在过一样,没有半点儿痕迹。虞啸卿看着警方电脑里真正拥有龙文章名字的年轻人的照片,和下面显示着“已注销”的红字,回头看了下跟在后面的张立宪。
小张的眼睛明亮,充满着理想主义的热情和冲动。
他的这名学生,是最优秀的,让他偏爱有加。
“说起来,你们公司的资金出现断口了是吗?”虞啸卿问烦啦。
烦啦点点头,他不知道不食烟火的虞大少爷跟自己谈生计问题干什么。
“我联系了几个收藏家,愿意收购你们的物品。”
在孟烦了北京的家中,交易顺利的进行着。一件铜器以高于收购价三分之一的价钱出手。
烦啦不停地掐着迷龙的屁股,让他好好看合同、签字,不要太喜形于色了。
虞啸卿站在多宝格前面,盯着一件漆器大盘看。那是烦啦执意留下的,他说别的都可以卖,这件他要留下做个念想儿。
通过网上银行划账。交易完成了。
虞啸卿送买家出门。
在走廊里,他向买家表示感谢。“这个卖主缺钱,如果随缘,他还有几件东西。”
买家客气地说:“您的推荐一定没问题。我绝对信得过您的眼力。”
“我不是鉴定师啊。”
“就是这样才好。”
不到一周,龙文章的财产被很快处理完了。
留下的还有虞啸卿摆放在研究院里的古卷,上面还有捐赠者的名字——却是个假名。
两天后,孟烦了作为一个懂礼数的北京人,特意登门向虞啸卿道谢。
问起他们和龙文章相识的过程,烦啦有点儿一言难尽的意味:“他救过我们俩的命。咳,我们当时太蠢,自己都救不了自己。”
于是,虞啸卿想到龙妖种种异于常人的作为。还想起这个人好像私人侦探一样,追查过他自己的隐私和生活习惯——好像在他的窗户外面支了个摄像探头一样。
如果说在办公场所的行为还可以通过向他人打听得到,虞啸卿在家里的活动就不是那么容易知道的了。
想着这个窥探者是怎么了解这些的,啸卿突然想到他住的院子附近有一座烂尾楼,一直碍眼地立在北京繁华的街区里——这座建筑拖垮了不善经营的开发商,目前上着锁,却有好事者把它当鬼屋来探险,墙壁上也全是涂鸦。
生性冷漠,行为稳重的虞啸卿,带着心里莫名其妙的冲动,钻过铁栅栏……他想着带上身份证件,免得碰上难缠的看门大爷。
从这座没有安装玻璃的水泥建筑里,能到他——有望远镜的话,一定能直接看到客厅和餐厅里;还有附近的菜市场和停车场。这个位置适合安置摄像机,帮警察监视偷车贼。
啸卿不自觉地压着脚步走路,好像真的怕惊动他的猎物似的。
刚上到三层,他听见了打呼噜的声音……
插腰站在这个睡得像猪一样的男人跟前,看着他穿着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毛衣和夹克,还有躺在碎砖头上很舒服的姿势,虞啸卿心里咒骂自己与这个妖孽见鬼般的交情。
那家伙听到了靴子踩碎瓦片的清脆的破裂声,于是缓慢地睁开眼,看到面前的熟人,一点儿惊讶都没有,很亲切自然地问候着:“早上好啊~”
回答他的是一记狠踹。
虞大少爷找了个箱子坐下,声音发颤,失去了一贯的沉稳:“你是什么人?那个龙文章又是谁?为什么冒他的名字?”
那妖孽揉着被踢到的腰站起来,就势在对面盘膝而坐。“我什么都不是啦。那个人是个死人。我活自己之前,得先替他活着,就用了他的名字。”
虞啸卿拿出手机:“给我你的身份证,我就不信了。到要看看你之前都干过什么。”
龙文章神色诡异,好像看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没那些东西,身份啦,家庭啦。我什么都没有了。”
“死人也有记录。”
“那是一般人。我没出生过,当然不会有那些东西。”
“什么!”
“你听说过赶尸吗?我们家就是干这个的,送死人的尸体回家。真正的流浪者,不知道我的父母是怎么想的,要在这个世道做这个事情,拿死人挣钱。偏偏他们死的太早,我一个人竟也晃荡到这么大。”
“没有出生证明?”
“没有。”
“没有户籍?”
“是啊。”
“你蟑螂啊。”
“还真差不多。”
“黑户。”
“对,挺稀罕的吧。”
虞啸卿有点儿想笑,因为龙文章的语调。
这世上总有极端,虞大少爷从小就有专人伺候,出门有车接车送。在学界内是知名人物,身份证上的户籍地址可以直接当邮寄地址来使。
啸卿站起身,看着外面繁华的街市,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耐烦。“你想不想跟我干?给你一个容身之所?”他没有看着那妖孽,不想见那副惊喜交加的表情。“你不错,很有意思,这个世界很大,该有你的一份天空。”
“您想让我做什么?”龙妖的语气不仅没有惊喜,反而带着嘲笑。
虞啸卿这才回脸看他,神色已经多了几份恼怒——他是给别人下定论的人,不是听别人质疑的。“做你一直在做的事情。我需要购进古代的文献,那是势在必得的珍品,不是在收藏家手上倒来倒去,等着升值炒作的商品。”
“您觉得我适合干这个?”
“我看中你的不择手段。”虞啸卿转身往外走,“好了,先要把你的身份办了,我们下一步要出国。”
“我没说要去啊,我一个人自在惯了。”妖孽的声音很大,很放肆。
虞啸卿从来没这么发火过,他快步回身,一把抓住龙文章的衣领把他拎起来。后面,就是没有围栏保护的窗户。
他的声音发着狠,眼睛竟也红了,“如果真像你说的,把你弄死了也没人知道。”
龙妖笑的很虚弱,“我除了肉身是父母给的,剩下的都是捡别人不要的。那个龙文章,是知道我原本名字的最后一个人了。他也死了。你见过像我这么孑然一身,又复杂丰富的人吗?”
“你的一切都是别人给的。”虞啸卿没有送手,还保持着贴近的姿势,而龙文章的手扣着他的手腕,好像是嫌脖子勒的太紧。“那个郝老头子呢?他对你很重要不是吗。”
“啊,他是一位好老师。我不知道你们读书人是不是都能做到‘诲人不倦’,他做到了,教了我很多东西,帮我重新活过来一样。”龙妖回忆着美好的过往一般,突然把语气转为戏谑,“不过他现在傻了,对不对?我知道你去看过他。烦啦发短信给我,报告每天的事情,想让我回去。”
“你就一直窝在这里?”
“是啊,住旅馆得要身份证不是吗,我那个假的落在孟烦了手里了。”
虞啸卿松开手,龙文章却拽着他的手腕没放,“你真是……怎么都能活。”
“我命硬的很。”
虞啸卿使劲地抽回自己的手,虚晃扇了龙文章一个巴掌。“恕我生得时候太短,没见过像你一样的人,满世界的乱晃,没个边际。”
“没负担了,我只为自己活着。”
啸卿笑得很冷,他听得出来,这个人心里的恐惧,害怕得到又会失去。人生如此无奈,竟没有人能陪他走的够久。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选中这个人作为同伴?这个行业正火,想搭上他这层关系的人多的很。
“你很会与人周旋,把撒谎当成技术来使。你有没有用我的名义,把真的说成假的,把假的说成真的吗?”
话题转的很突然,龙妖只能实话实说:“不会啊,您是古文字的专家,并不代表您在收藏界有分量。”
“好。”虞啸卿放心了,“听着,我知道这世上没有能栓得住你的桩子。我只是邀你搭趟顺风车,想下的时候,随时可以走。”
“为什么?”龙文章说话的声音又软又赖。
“我看不惯不合规矩的事情,”啸卿扳着妖孽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哄孩子睡觉一样拍着他,“不能放下不管。”
“强迫症啊。”
推开龙文章,虞啸卿脸上又有了厌烦的表情,“我的耐心用尽了。”他说话速度快很紧很肯定。转身的速度也很快,离开的速度更快。
龙妖在后面伸手揪住他大臂的衣袖,死死地跟上,样子非常傻。
(给龙妖落户,小蚂蚁出现)
在派出所的户籍办理窗口前,虞啸卿一脸不悦。他平常就爱扳着脸,这种表情到不稀奇。诡异的是他后面的龙文章的心虚发慌,被烦啦描述为婚前恐惧症。
户籍警絮叨地跟虞啸卿说,他从警近四十年,还没见过这样的事情——无论是本名,曾用名,出生年月,指纹,血型,面目特征,亲属关系……都找不到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按理说,现在的公安电脑系统已经很全面,很详细了。
“也就是说,这个人连相近的DNA都找不到。”
“对啊,正经的‘绝户’,连个沾亲带故的都没有。”
虞啸卿听了,心里更沉。
户籍警又问:“您真的要揽这档子事吗?您可动用了不少关系,费了很大心力的啊。”
啸卿的手托着下巴,手掌贴着嘴唇,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您是不是觉得我后边坐着的这位,面目可憎,举止猥琐,实在不像个好人呢?”
“这可是您说的。”
“还是说,你觉得他是故意抹掉以前的记录?因为他犯过什么罪?”
“抹是抹不掉的。只能说这位龙爷真是一彻底的黑户。”
“行了,”虞啸卿有种要被闷死的感觉,“至少这样有利于社会治安。我又不是让他登堂入室,没问题。”
“是啊,有您这样有身份的人做联系人,我们也就没话说了。”
孟烦了正在抗议:“为什么户口要落在我家啊?凭什么给我加一‘非亲属关系’的人进来啊?”他这么说着,眼睛白着那个妖孽,“你以后就姓孟了啊。你是孟文章。”
龙妖怪声怪气地问:“还有更难听的名字吗?”
迷龙已经乐得浑身发颤:“我建议你跟台湾人,香港人学学,直接把夫家的姓搁在原来名字前面,就是‘孟龙文章’。”说完,他自顾自地狂笑。
龙妖耍赖般地责问着:“为什么我不能入啸卿的户籍呢?”
虞啸卿没回头,郑重地说:“因为我已经有孩子了,我家没指标了。”
迷龙和烦啦爆发出一阵可以震碎屋顶的狂笑。
户籍警忙完,问起龙妖的身世。
龙文章就将他颠沛流离的过往大略地讲着。他的经历太神奇,以至于招的这个派出所的警察们都凑过来听。随着情节的发展,年轻人的眼睛和嘴巴开的越来越大,甚至有两个女孩抱着饮料和爆米花,听得起劲儿。
虞啸卿是全屋子里,唯一没有露出笑纹的人,尽管周围的气氛火爆异常。他反而一阵阵发冷,身上发紧,心里咒骂着:“妖孽,妖孽。”
等龙文章的“游记”讲完,所有的警察都开始感慨自己枯燥的生活和狭小的见识。
“你说你落个什么户啊?继续神游去不好吗?没人管多好啊。”他们拍着桌子感慨着。
有个瘦小的年轻片警,老发出“呀~,呀~。”的感叹声,搬了把椅子在龙文章面前,一脚踩在椅子上,器宇轩昂状地发表心得:“这就是麦田的守望者啊,这就是在路上的感觉。”他激动着站在椅子上,以全场的最高点发表着演讲,“这真是我向往的生活。没想到我一个警察,居然被一个盲流的话打动了,简直就是让我在暗夜中见到了火炬……”他被另一个八字眉的警察抗在肩膀上弄下来。
烦啦损道:“您了懂那两本书的意思吗?别胡说行吗?”
(合宿)
谁也不会很快适应虞啸卿的雷厉风行。
龙文章几乎是被虞大少爷拎着耳朵去了机场。
“香港怎么会有这么多文物可以买卖?都合法吗?”龙妖心惊肉跳地琢磨虞啸卿带他过去的目的——甚至担心自己要被当枪使。
“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碰巧赶上而已。就像我,赶上这样的时代,要做这样的事情。”
“使命感好强啊。”
“闭嘴。”
联络各种关系,安排住宿,都经虞啸卿的手,基本上是一个事接下一个事,中间衔接流畅。他们在香港服务生深鞠躬的迎候中,步入临维多利亚湾的酒店时,龙文章甚至疑心虞啸卿根本就是某黑社会老大的公子。
过了两天,他才明白过来,香港这个地方的服务意识就是比别的地方强。
“为什么要住这么贵的酒店?”
“离着办公地点近。剩下的路费足够支付住宿费的,而且现在是旅游淡季,我还有折扣。”
“香港有地铁啊,做地铁很方便便宜的。”
“你以为什么地方的地铁都跟北京一样,两块钱随便坐啊?”虞啸卿说话利索,但透出不耐烦,“你不是来过一次吗?”
“我上次不是拿着□□吗,都没敢单独出门。”
虞啸卿默然了,他收服的这个龙妖,通常一幅无知者无畏的样子,突然又显得窝囊傻气,都不知道他在顾忌什么。
这次的目标是一大套流落海外的古书,据说是某位华侨的收藏,需要专家尽快整理归纳,能被研究院收购的话,就尽量收购。因为书籍是以个人藏书的形式来到香港的,如果能整体收归一家当然最好。但是,涉及的金额就太大了。
明天是与书籍见面的日子。
虞啸卿清晨四点就醒了。
蹑手蹑脚地到浴室脱掉睡衣,换了洽谈时穿的白色中式正装,他回到卧室的时候,特意看来下龙文章——那家伙没动,还在睡——把窗帘拉开一个小缝,清晨海上的日光就急切地涌进来,照在白色的衣服上,反射出金黄色。
啸卿坐在临窗的圈椅上,再次研究他的书目,脑子里默背着这些古籍的特征。
龙文章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从落地窗里透进来的一线阳光,和在光里坐着的虞啸卿——他背影有着尖利的肩线,给人消瘦的印象。
龙妖睡觉时是没有穿睡衣的习惯的。他拿被单胡乱地围在腰上,走到离虞啸卿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不睡了吗?”
坐着的那位没回头,保持着入定一般的集中力。冷了两秒钟,才回答:“我醒的早。”
龙妖纳闷:“我以为只有七十岁的人才能起这么早呢。”
虞啸卿明白身后的家伙有套气人的本事,而且自己偏偏最爱上他的当。“该睡睡你的吧。我换地方睡不着。”
龙文章没有知趣地回去睡回笼觉,留虞啸卿一个人独处。他裹了裹缠腰布,蹲在椅子旁边,眼睛越过扶手盯着啸卿手上的目录。
“你在看什么?”虞啸卿抬起手,他以为自己手背上有什么东西。
“抬一下。”龙文章小心地搬开他的手,指着目录上的一个书名问:“这是孤本吗?”
“算上特定注释的话,是孤本。”
龙文章“哦”了一声,他并不掩饰好奇和渴望,“希望保存完好啊。”他抬头看着虞啸卿,一线阳光照到他脖子,和一点儿下巴,衣领硬挺,衬着柔和的颈部线条;五官并不能看清,只有轮廓。
龙妖突然对此次行程有了兴趣,他走到窗户前门,把窗帘向两边推开。插着腰站在满是阳光的窗前,“哈,香港未经战火,真是繁华之地啊。”
“把衣服穿上。”
(大合宿)
从早上十点一直到晚上八点,虞啸卿都在库房里检查古籍。这些珍贵的文集保存良好,存放的环境也过关。他带的白手套,一天下来都没有粘上尘土。
龙文章在一边安静地帮忙。
他聪明的很,学什么都快,半天下来就已经熟练地穿梭在书堆当中,查找到晦涩的书目或者里面的章节目录。
也许是之前折腾了好一阵子,现在终于清静下来,能安心做原本专长的工作,啸卿有了种特别的幸福感觉。
虞啸卿的自信,深沉而内敛。他不是外向的人,但是气场很强大——仿佛无声和安静也有力量——他出现,周围的嘈杂和背景音乐都要停下——周围的人如同置身于高山之上,云层以外,任何琐碎和质疑都变成了不恭敬。
对外人来说,他的工作沉闷晦涩;对他来讲,这样度过一天,力量仿佛在体内沉淀;对龙妖来说,此时的安静不同寻常,虞啸卿不知道这家伙是真的能忍耐这份寂寞,还是单纯地想讨好别人做的姿态。
如果这一周时间都能这样度过就好了。
好景不长……
晚上,虞啸卿在淋浴。
刚刚洗完,关上龙头,就听见客厅里一声惨叫。
啸卿穿了浴袍推门出来。正看见孟烦了顶着个流鼻血的鼻子从门口跑进来,直扑向龙文章——刚才的惨叫就是烦啦发出的。
龙文章扶他坐下,问跟在后面的迷龙:“怎么回事?你打的?”
“我说,打谁也不能打他吧,有意思吗?跟他打架,一点儿挑战都没有。他吃荔枝吃的,酒店餐厅不是送一个自助餐吗?他就使劲吃。贱吧,这人,贝字旁的。”迷龙碎嘴唠叨地甩着他的东北碴子话,一边晃着肩膀走进来。他走过浴室,看见站在浴室门口的虞啸卿,不由得回头又看了一眼,好像不能确定一样。等这位龙爷走过了,又回头看了一下,还是不敢相信的样子。
房间的门没关上。紧接着跑进来,是端着一大摞毛巾的张立宪,他的视线完全被毛巾挡住了,径直跑过去,和发呆看虞啸卿的迷龙撞了个正着。
还没完,何书光跟着进来,看见迷龙和张立宪摔在地上,停下脚步,回头看到靠着浴室门站着的虞啸卿,眼镜小子发出一声惊呼,“您怎么住这里啊!”
虞啸卿被他吼得发愣,低头看着和迷龙、毛巾纠缠在一起的张立宪,再抬头瞪着何书光,心里想的哪个更傻,哪个该先被骂。
“您怎么穿成这样啊!?”
“夜里十点钟,我刚才在洗澡。请问我现在该穿什么样?”
“不适应,从来没见过您穿成这样。”何书光的手指在空气里比划着,指的显然是虞啸卿露出来的脖子。他推了推眼镜,“再说,您怎么能和他一个房间?”他看着龙妖——那个妖孽把烦啦按在椅子上,自己单膝跪在椅子上,左手托着烦啦的下巴,右手拿毛巾往他脸上糊。
虞啸卿不置可否地摆着手,“你们怎么来了?我不记得有安排你们跟着一起来。所里也没安排这个经费。”
“我们是志愿者。跟着您来不是能多学东西吗。”
“随便购购物,吃点儿好吃的?”
“那是,关键是还有一场DUFFY的演唱会呢。不管这个先!”愣小子张开双臂,画了个大圆,发狠地抓住虞啸卿的胳膊,“太危险了!马上就换房间,跟流鼻血的小子换,您跟我们住一个房间。”
虞啸卿皱起眉头:“跟你和小张挤一个房间?”
“不,还有一个林译,他们从上海弄来的。”
“四个人住一个标准间?你们搭地铺吗?”
“不,我们两个人挤一张床。这个酒店床大的很。”
虞啸卿审视地看着他的学生,“当初是哪个老师面试的你啊。”
“啊?主任和两位副主任啊,您也在不是吗?”
“也对,缺心眼又不是一次面试能看出来的。”虞啸卿此时威严不起来,把何书光扒拉开,反身进来盥洗室,锁上门。
门外,传来迷龙和张立宪,何书光的吵闹声,不时的,还有三个人互相推搡,撞到门上的声音。
倒是龙妖见怪不怪,给烦啦止血,给另外三个人拉架,把他们打发出门。
等虞啸卿铁着脸回到卧室,妖孽已经睡着了。
打开窗户,左边传来四个人为了如何分配两张床的吵闹声,右边是东北老爷们哄老婆孩子的唱二人转的声音,时不时还有狗叫声参杂其中。虞啸卿迅速关上窗户,可是声音仿佛能透过窗缝和墙壁,源源不断地渗透进来,让人心烦。
只好秉烛夜读,借此调剂心绪。想到明天的工作,以及自己早上睡不着的习惯,十二点时也只好躺下了。
等早上四点醒过来的时候,他差点惊叫出来,因为发现龙妖睡在旁边,胳臂还搭在自己身上。起身一看,龙文章的床上睡着的是一支巨大的黑贝,迷龙的儿子躺在大狗的肚皮上。
虞啸卿触电一样从自己的床上跳到地板上。看着龙妖在睡梦中,摊手摊脚地把刚空出来的空间占上,还把被子抱在怀里,塔上腿。
迷龙的儿子,舒服地躺在狗的肚皮上,俨然一副狼孩儿的样子。
虞啸卿不能不想到,半夜三更,迷龙打龙文章的手机,叫他开门,把自己的儿子抱到该死的死啦死啦的房间里。他自己兴高采烈地颠儿回去,和老婆进行拆床大戏。因为这个酒店的床确实很大很软……
他自己睡着了,没察觉!太可怕了。
早餐时,虞啸卿阴着脸,看着面前四个哈气连天,打了一宿枕头大战,没睡觉的小子们。他们旁边是伤了肾,脸色发绿的迷龙。
只有死啦死啦一如既往的神清气爽,精力充沛,派发着迪斯尼门票和红场演唱会的票,指着地图,安排着这些人坐船,那些人坐地铁。
(继续日常工作)
酒店提供的自助早餐非常丰富,中餐西餐都有,摆了三张长桌。蜂蜜是一整块蜂巢,蜜汁要用小木棒从上面刮下来往面包上抹;各种果酱,果汁,都是亚热带特有的水果制作的;肉食和鱼,来自世界各地,全是内陆难见的品种,让人不禁想到香港不仅是世界级大都会,更是个世界级港口;面包,饼干,牛奶,一概没有本地品牌,全是外国牌子,因为这里没有多少本土产品,全靠进口。
连蹭着住的家伙们也自己掏钱享受一番,为的就是把世界的特产吃个遍。
孟烦了在桌子一角吞吃着热带水果。迷龙期待地看着他,其他人也放慢进餐的速度,好奇地观察。
没过多久,烦啦开始流鼻血。
虞啸卿皱着眉头。
迷龙大笑,宣布孟烦了流鼻血的程度,绝对是得白血病的先兆。
他老婆扔下儿子,给烦啦堵鼻子。
其他几个小子,一边赞叹状地摇着头,一边由衷地鼓着掌。新来的阿译操着上海话说:“烦啦,你说你得有多贪嘴。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鸟人啊,鸟人。”何书光总结着孟烦了的人品,拍巴掌的节拍配合着说话的语速。
这群家伙推搡着烦啦,进了洗手间,为的是看他出洋相,而不是帮忙。
迷龙老婆带着儿子去挑面包和麦片。
终于清静了。虞啸卿问龙文章:“你今天要去哪?”
“啊?我跟着你呀。”
“你是不是误会了?”虞啸卿现在特别想一个人独自工作,“你并不用一直跟着我。”
“可是我并没从黑名单上解除下来啊。不想给你添麻烦,我还是老实跟着联系人吧。”
“不用。”虞啸卿深呼吸,“要是担心你乱跑,当时我就不会帮忙。再说,你还有户主。”
龙文章沮丧地用手托着头,“我那户主今天去迪斯尼乐园。”
“……”
龙文章在书堆里转了一圈,抬手看了眼表,已经是十点半了。他凑到虞啸卿跟前,小心地讨扰着:“我没看到那份孤本啊。”
“没放在这儿。”虞啸卿正在做记录,连头都没抬。
“怎么?”
“你为什么特别注意那份孤本?”虞啸卿反问。
“我是听郝老头子以前讲过……”
“编,你就编,有句实话行吗。”
“那个,其实,我以前不是在西北呆过吗,路过敦煌的时候……”
虞啸卿随手抄起一个硬皮本,照着哈腰说话的龙妖的脑袋就是一下,“编故事的话,编一个新鲜点儿的,我没兴趣听老段子。”
“那个,看行程表和资料清单的时候,我看见这个孤本的介绍,就把书名抄下来,给郝老头子发过去,他说这个书要是真的,一定很值钱。”
“是值钱。”虞啸卿终于抬起头,看着龙妖,手在空中画了个圈,“那一套的市值,和这里所有书的市值是一样的。我说的是市值。”
龙妖做了个鬼脸。
“你到底是怎么注意到它的?”虞啸卿开始生气了,他真的不擅于与人沟通,既不会看人脸色,也不会给自己留余地。
而且对方是龙妖,那是个脸皮很厚的家伙,摆出一副肚子疼的表情,“这不是讲古代丧葬制度的书吗?我不是一直学这个的吗。”
“学这个?”
“招魂,看风水,选坟地……什么的。”
虞啸卿不置可否地看着他,那妖孽倒是没撒谎,但是重要的事情被隐藏了。他只能理解为龙妖习惯性的自我保护。“按理说我是不应该带你去看那部书的。知道为什么?”
龙文章摇头。
“那是我的目标,是我此次一定要买到手,带回北京的东西。不想引起外人的注意,和市场的关注。尤其是另一个对它感兴趣的人,我更该小心。”
但是,虞啸卿还是带着他该小心的人去了,因为实在想看看这个妖孽还能造出什么惊喜出来。
在另一个更隐蔽的仓库里。龙妖见到了他关注的孤本古籍。
不过他只能看复印件,原件在虞啸卿手里,被一页一页地鉴别真伪。
这里全封闭,通过空调通风。工作人员搬椅子过来的时候,虞啸卿自己已经找了个木板拼接的箱子坐着,那个箱子有点儿矮,他的长腿要蜷着才能放好。那个后搬来的椅子,被他当做了写字的桌子。
管理员单独留他们在这里办公。
龙妖不敢打扰,一个人远远地站着,时不时瞥一眼埋头苦读的虞大少爷。那个背影一动不动地坐了四个多小时。
龙妖再次抬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于是走过来,提醒虞啸卿倒时候吃饭休息了。
虞大少爷毫不领情,不耐烦地挥挥手,指着旁边的一摞古籍,“这些今天必须看完。我的房间正好可以让出来,给那几个不着调的小子住。”他想起那吵闹的环境就心发慌。
“你是不是绷的太紧了?”
“什么?”虞啸卿没明白。
龙妖搬了另一个同样大小的木板箱子过来,放在虞啸卿坐着的箱子后面,背对背地坐下,“你的神经啊,绷的太紧。你不觉得?”
虞啸卿琢磨了一下,“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这个人比较固执,总是势在必得的架势。但是,现在懂行的人那么多,你看上的东西,别人早就惦记上了。”
“别评论我,说事情。”
龙文章为难极了,只好托着下巴不吭气。
虞啸卿此行最怕他的宝贝让别人盯上,尤其是比他财大气粗的大收藏家,更要命的是不懂行的炒作者。他当然要追着问:“怎么了?还以为你能爆出什么生冷的消息来。我当然知道一起竞拍的另外几家博物馆和研究所,领队的也都是识货的行家。还有什么人也对这套书有兴趣?”
“值钱的东西,谁都有兴趣。”
龙妖回头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起身来回踱步。
他很快又坐回来,不过这次不是背对背坐着,而是冲着虞啸卿,骑坐在箱子上;两只手从啸卿的腋下伸过来,交叠在当中,连拉带拽,把人扣在自己的怀里。
虞啸卿的膝盖卡在箱子边上,腰部悬空,这个姿势让他使不上劲儿,好在在龙妖做小攻击之前,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好了。“别闹!我跟你急啊。”
“你的语调很心虚哟~”
虞啸卿没办法,他偏了偏,把头枕在妖孽的肩膀上,这样就不会被衣领上的拉锁扎到。一条腿抬起来,踏在箱子上保持住身体的平衡。两只手扒住龙妖的两个手腕,准备一有机会就挣脱这该死的东西的控制。
妖孽比他的动作快,手扣的很死,几乎要把人勒的喘不上来气。
“我就是想让你离这劳什子远一些。”
虞啸卿不理会他的劝导,抬起胳臂,用肘部撞龙文章的肋骨。
等这不要脸的抗不住疼了,才松手。
半小时后,管理员进来告知原本答应留给虞啸卿的时间缩短了,下一位买家要在十五分钟后来这里查看这套古籍,只能请他先离开了。
虞啸卿是第一个进来查看书籍的人,他本以为不会有人提出事前进库查书的要求。看来竞争者真的很多,于是,他只能小心地整理好这些珍贵的文物,带着龙文章离开。
“怎么还一个一个进来看啊?”妖孽对什么都很好奇。
“事关重大,买家在拍卖会正式开始前相互回避的。”虞啸卿并没有生死妖孽的气,他觉得不是自己的忍耐力加强,而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该死的龙文章是个以惹人生气为职业的家伙——都说中国人最阿Q精神,能把这种精神发挥成口才的,除了相声演员,还真没在别处见过。
“我就说盯上这套书的人太多吗。”妖孽的腔调透着心虚,那副绕着圈子说活的样子特别找抽。
“我知道的买家没有一个能跟我竞争的。”虞啸卿的自信不是没来由,他此行争取到了创纪录的资金支持,更重要的,他打算大干一场,做出成绩,每年的资金都可以创新高。
“呵呵呵。”
此后,龙文章就公然地骚扰虞啸卿,让他没法安心工作。弄没手机的电池,让出租车绕路走,吃饭的时候使劲磨蹭。
虞啸卿在路过酒店游泳池的时候,差点被龙文章推下去。
就差下安眠药了。
第二天,死妖孽甚至比他起的还早,长时间占用洗手间,楞是把虞啸卿出发去拍卖会的时间推迟到九点钟。
虞啸卿先是耐心等着,然后敲门,最后开始和龙文章隔着门辩论——有关洗澡这种事,是放在早上好还是晚上好。
拍卖会离酒店不算远,为了避免龙妖让出租车绕路——这该死的家伙会粤语——虞啸卿决定走过去,他的步子很快,加上生气,走路的气势,来能把对面擦肩而过的人给撞飞。
龙文章擅长在顾而言他。
喜欢直来直去,坦荡行事的虞啸卿不擅长和他在口舌上较劲。但是他在心里上却不服输,倒要看看这个妖孽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勾当”出来。
你死缠烂打地整出若干动静儿;我以不变应万变地冷眼旁观。
这是虞啸卿在半官场的研究院里修炼的处事风格,现在把老底儿搬出来,应付这个该死不死的家伙。
“说起来,全国的几个收藏大家,哪有您不知道的。”龙妖一步不拉地跟在后面,“只不过,你不愿意往他们身上想就是了。这些人一出手,您的收购大计就乱了,连底线还得叫人摸透了,也许空手而归也说不定。”
“要你管。”
龙妖好像被这冷冰冰的回应击中一样,哎呦一声,手扶着墙身体慢慢往下出溜儿。他发出的疼痛的□□声,引得周围人窃窃私语。
虞啸卿长叹一声,回头看着他,眼神是冷的。
龙妖把脸挤成了包子,那副难受的样子真不像演出来的。“低血糖了,需要补充糖分。”
“忍着,没几步路就到了。”
“一步都走不动了~~~”
虞啸卿笑了一下,被气的。
他转身就走,扔下龙妖一个人在路边坐着,托着腮帮发愁。
没想到,过了五分钟,虞大少爷回来了,手里拿的是一罐草莓味的牛奶和巧克力味的面包圈!
于是,香港早晨街道上,匆匆而过的人群,在这两个人身边绕过,好像河水绕过倒下河床的树干。
虞啸卿抱着双臂站着,时不时瞥一眼手表。他错过了拍卖会的开场,也就是那套最值钱的古书交易的时间。
龙文章似乎真的很喜欢这种十四岁小女孩爱吃的甜品。那是个日本货,包装上的粉嫩花纹就透着腻。
(长对话)
进入拍卖会的一瞬间,虞啸卿就注意到一位姓金的收藏家在场。他刚刚用五倍于起始价的价钱买下了那套孤本。
这位金爷在北京的收藏界名声显赫,不光是他的阔气,更因为他的脾气。
主办方为什么把重头戏放在前面?因为孤本的买家一定,一半的人就退场了。记者们在外面围拢着等着发布消息。
剩下的古籍几乎就虞啸卿一个人在竞拍,他当然把所有的都买下来了,和那些刚刚已经亮出家底的竞拍者比起来,迟到的虞啸卿总是从容地跟进。最后,连跟他竞争的人都没了。
等着货物打包的时候,虞啸卿问龙文章:“你认识那姓金的?”
龙妖牙疼似的表情,他点头。
“你知道他要来竞拍?”
“是。”
“你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的吗?”
“打杂?碎催?跑腿?”
“对,顺便补个袜子什么的。”虞啸卿也点头,“你觉得你有资格帮我做决策?决定我该买哪些?”
“没有~”
“你知不知道有些事情要做的适可而止?你觉得有什么异议,跟我说明白,我听与不听,你的心意尽到就行了。”
“您的脾气我知道,那不是能听我这个外行劝的人。”龙妖试图把话说的漂亮,但是在虞啸卿面前,虚假的客套,只会招来厌烦,还不如直接坦诚的表达自己的观点,还能得到他些许的回应。
“我见过做好事不留名的,”虞啸卿直视着龙文章的眼睛,似乎用目光就能把那对贼溜溜的眼珠子挖出来。“我是头一次见做了事情还找骂的。”
龙文章恐惧地向后倾,“您不知道您的对手,他是个比您还稀罕的固执的家伙。所有人都势在必得,他更是如此。这个人不是斯文讲理的人,他真的会不择手段弄到他想要的东西。就算您拍下来的孤本,也会被他拿走,因为你是受委托来购买,他是私人收藏,能动用的资金非常大……”
“我没说清楚吗?我不要你给我做决定。”
“是啊,我知道说是没用的。但是……”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啊?哦,那个……发现我特殊身份的人不光您一个,不过,其他人都没抱什么好心,想着利用我没有任何记录,可以替他们偷东西,甚至杀人。在找您之前,我和那位金爷打过交道,被耍的一楞一楞的。”
虞啸卿扬起眉毛:“我还真是好心啊。”
“是啊,”龙妖笑起来,“到底是为什么啊?”
虞啸卿没回答,他的东西已经整理好,等他去验收。
一直到回酒店,虞大少爷一直就没和龙妖说话,他有个本事,无视他人的本事,让人心里发窘发凉。
第二天,码头上,龙妖带着他的一干人等去澳门。虞啸卿要提前回北京,押着他的货物回去。
两个人一路谁也不说话,临走了,连客套都没有。
虞啸卿在生气。龙文章的沉默不知是出于避让还是自傲。
龙文章他们登船。
船开了,舢板离开码头,渐行渐远。
虞啸卿站在码头上,向船上喊话:“你觉得我一定会输,那是你太小看我了。还有,你根本就是太小看你自己了!”
“不是你的就不要勉强争取!你只适合有十分力,出八分的活!”
“你以为你谁啊!敢评论我!”
“……”
龙妖又喊了什么,格的太远听不到了。
烦啦在旁边损:“您有什么话不能上船前说啊,要不要我给您拿个喇叭啊?”
龙妖塞给他一个榴莲,“占上你的嘴,吃死你。”
回到北京,啸卿忙了很长一段时间。京城藏龙卧虎,书斋里不知有多少甘于寂寞,潜心学问的高士名家,他们受邀前来鉴赏这批新进的古卷书籍。白发老者们研究这些著作十多载,今天是头一次见到当年或者同时代的印刷品甚至手抄本,自然是情绪激昂,心花怒放。与这些大学问往来,虞啸卿非但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是看着他们衣着简朴,默默无闻,却是满腹经纶,任谁也会学的更谦虚小心。
鉴赏会开完了,影印本也做好了。古籍被送入低温地下仓库,被仔细的保存起来。虞啸卿看着仓库的门关上,觉得那是一个时光盒,保存着他所珍视的宝物,起码在五十到一百年内,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它们不会在被世间凡尘所惊扰。
这段时间,虞啸卿甚至没心思去想那个妖孽。
龙文章也很自律地没有出现。
不过他的影子跟班倒是时不时在研究所里晃一下。据小道消息,这个烦啦看上了研究所旁边的成都小吃里的某四川籍的小妹。更八卦的是,张立宪正和孟烦了争夺这个小姑娘的青睐。
中午休息的时间,虞啸卿恼火地看到,自己的学生正和龙妖的跟班在成都小吃里打成一团。
张立宪俊朗的脸也能扭曲成那样,真让啸卿诧异。为了这么个小姑娘,一位北京籍的适婚少年和一位四川出身的高学历帅哥,能打成这样?要是说这两家伙就是看不顺眼,找茬互相掐,倒是有人信。
张立宪推着烦啦一起摔倒在虞啸卿用餐的桌子上。旁边是四川小姑娘的呼喊:“你们的脑子壳掉了!”和看热闹人的议论和笑声。
张立宪一手揪着孟烦了的衣领,一手推着他的下巴,烦啦两腿乱蹬地在张的腿上留下很多脚印。
小张同学的头发被小孟同学抓在手里撕扯着。这么个要紧的关头,张同学扭头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坐在旁边看猴戏一样看着他们的虞大少。
于是,脱力,被推开,一个耳光的反击,伴随着孟同学歇斯底里地尖叫。
孟同学刚刚被推到在一份宫保鸡丁盖饭上面,在他白色的T恤衫上留下个藕荷色的恶心的圆形,好像变了色的日本国旗。
虞大少心里有点儿凄凉:龙文章和他的这位亲随打打闹闹,亲密无间的时候,老是当着他虞啸卿的面,好像故意表演给他看似的;现在张立宪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和孟烦了撕巴。为什么自己老得当这种旁观的角色呢?
北京胡同窄而长,七拐八拐地让初访之人摸不到头。在城市重建的大环境下,难得有几条保留到现在,也停满了汽车。人走在里面,还要时常站到两辆停着的汽车中间,避开迎面或者背面驶来的车。
中午时分,尤其是一点钟到三点的时候,胡同里还是很安静的。低矮的灰色砖墙和大槐树阻隔着视线,鸟叫和虫鸣是此处唯一的声音。行走其间,竟能把现代城市的喧哗暂且抛开,独享一份自在。
啸卿大步走着,迎面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片警晃晃悠悠地过来。他的骑车技术不怎样,见了面前有人,就慌忙地按着铃。老式的金属车铃发出弹簧撞击的脆响。
虞啸卿刚把他让过去,就听到那个片警发出一声,“呀~,是你啊!”
引得虞大少回头,正看见龙妖。
龙文章跟在他后面四米开外的地方,与虞啸卿四目相对时,脸上一阵尴尬。看样子,这个该死的家伙,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却被别人叫住,暴露了身份。
细长眼睛的书呆子小片警,兴高采烈地拉着龙文章说话:“我正想怎么去找你呢。上次听了你好些的旅游奇闻,让我好激动啊。这不,我也计划着来趟背包旅行,你看我的计划,帮我参谋参谋呗~。”
龙文章一边胡言乱语地和小片警应付,一边偷眼看虞啸卿。
虞大少可是一直瞪着他,每次龙妖的余光扫过来,都被他恶狠狠地瞪回去。终于,小片警被忽悠走了。龙文章这才颠儿颠儿地跑过来。
“我以为你挺擅长和人应酬的。”虞啸卿仰了下下巴,示意小片警离开的地方。“居然磨叽了这么长时间。”
“我只擅长和不喜欢我的人打交道,对方越是反感我就发挥的越好。”龙妖很诚恳。
虞啸卿脸色照旧阴沉。
龙文章果然有事讨扰,“听说你要去给那部古籍出鉴定函是吗?”
“有完没完。”啸卿心想这个死人真是烦死了。
“我劝你离那套书远点儿……”
虞啸卿用力一挥手,离的太近,把龙文章晃了一下。“有话直说,挑重点的。”
龙妖扁了扁嘴,那副伪装出来为难的样子只维持了两秒钟。因为对面站着个一直不眨眼瞪着他的主儿,恨不得用目光把他的心思挖出来。“你看的东西绝对会是赝品,但是你没办法说出来。”
虞啸卿扬起头,深呼吸,然后一把拽起龙妖的领子,拎着靠墙站着。龙文章的后背撞在灰墙上,发出闷声,他的脸上抽搐了一下,因为虞啸卿下手一向不知轻重。
四下里只有麻雀的叫声。
“什么跟什么,东西我见了,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就在这,东西只有你一个见过。”龙文章被勒的喘不上气,为了在憋死之前把话说了,他双手死扣着虞啸卿的手腕,叫着劲往下拉。虞啸卿脸上露出的笑容显得很残忍,因为他知道,龙文章不敢出全力反抗,哪怕自己真的要把他勒死。“本来,说好的,所有的竞拍者都有一天时间去检查那部书。我们是第一个进去的,然后提前半天就被叫出来了。说是新增了竞拍者,时间被缩短了。其实,后面一直都没有人进去过,除了你,没有别的专家再去看过它。”
“那又怎么样?我也只看了一半,但是已经能确定真假了。”
“姓金的会叫你出鉴定书,”龙妖努力地喘着气,他的手不停地扭来扭去,把虞啸卿的袖子向下推,手掌直接按压在手腕的肌肤上,拇指顶在脉搏的位置,卡着筋脉,想把力量减弱些。“你肯定说东西是真的。”
虞啸卿都快把龙文章杵到墙里面去了,他仔细地听着这些话,想着这个关乎自己名誉的圈套。“东西会换吗?”
“对,你以为他为什么出那么高的价买那套书,他又不懂(龙妖咳嗽着)。因为他买了真货,好造假货。”
虞大少的眼神从愤怒慢慢转化为惊讶,脸上的肌肉也逐渐松弛开。他长叹着,松开龙妖,向后退了两步。
龙妖突然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胳臂,往回一带,把他抱在怀里。
“看车!”
后面一辆白色卧车擦身而过。
虞啸卿与灰墙中间夹着个龙妖。那妖孽的手搭在他的后背上——左手放在右边肩胛骨上,左手放在腰部靠上一点儿的地方。
推着龙文章的肩膀站直,虞啸卿有点儿无力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把我看见的跟陕西的老头子学了一遍,他就说肯定是有假。哈哈,他们家一代造假一代辨假,他自己就是个拿着洛阳铲在秦岭上乱挖的家伙。”龙文章故意贬损着郝老头子,因为他知道,虞啸卿不信别人,只信自己,让他听劝就得拐弯抹角地说话。
“连那个老头都能看出来?”虞啸卿疑惑地看着龙文章,“你都看见什么了?不是一直跟在我身边吗?”
“在你忙的时候,我跟拍卖会的职员聊过,搜集了一些小道消息。”
啸卿突然察觉到,自打见了这该死的妖孽,他的眼睛还没从这厮脸上移开过,现在他心里更是翻江倒海地乱,只能瞪着龙文章好绷住劲。
“你看你看,脸又阴了,老这么爱发火对身体不好。”
“我这是脸阴吗?我这是挂黑线。”虞大少转身走开。
“您听进我的话了吗?离那烂事远点,姓金的人可黑。”
“连你那陕西山沟里的老师都能看出假来,这种招数在京城就没法使了。我不像你,我还在意自己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