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琵琶曲-4(1 / 1)
郊野到处都是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有不少异国人。
有胡商,新觉,西凉,波斯……定居在当时世界大国唐朝的各族人士,在这暮春时节蜂拥前往**秀美的地方游玩。跳着热烈胡旋舞赤发碧眼的胡姬,策着高头大马的贵族,带着高高尖顶帽子的波斯人,穿着僧衣的异国僧侣。
人们的交谈声,车马声,流泻而出的舞曲声,以及充斥在周围的食物香气,一切都冲击着当时还有年幼的段容西的眼球。让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就这是师父口中的辉煌国度。拥有让如此多不同国家不同地域的人都聚集起来的,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就在他暗自感慨又应接不暇时,忽然有一两朵淡紫色的藤花飘落到他脚边。他抬头一眼,不知何时一个穿着华丽紫衣的男人正扶着醉醺醺的师父。那人的身上萦绕着一股花的馨香。师父递给过去,那人拿起仰头就喝,酒水洒漏也毫不在意。
然后两人就你扶着我我扯着你要去拼酒一比高下。往前走了几步的师父忽然想起来段容西,回头大声把他叫上。
“那是?”那人问。
“我徒弟。”师父大声回答,
“没想到你也收徒弟。”那人笑着,走到段容西面前,“小郎君,幸会。”
段容西记得师父还嚷嚷着让那人也收个徒弟,可以和段容西做个伴。那人笑着说自己一个人习惯了,多了一个人反而累赘,拒绝了。
那个当初笑着说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紫藤妖,如今居然也收了一个小妖精在身畔,即使不算是徒弟,也能看出他的用心。
“你是怎么遇到你家主人的?”这么想着,段容西开口问道。
这么一问,柳童愣了楞,慢慢回忆起来:“那个时候,我刚刚修成人型,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连走路都不会。明明已经很注意了,却老是会摔倒。而且老是不注意就会显出原形,不是脑袋上长出树叶,就是手变成枝条。周围那些和我差不多修为的妖怪们,老是嘲笑我笨。”
“有一天听其他妖怪说有异国的人来了,长得可奇怪了,四个眼睛,三只耳朵。我好奇想要去看,可是追不上其他的妖怪,迷路了。”柳童露出不好意思的羞赫笑容,“我想回去,可是又找不到回家的路,急得来回转,心里又害怕。然后闷声一头就撞在了主人身上。”
段容西脑中勾勒出柳童手足无措在街上来回奔走,遇到人类又慌忙躲避的场景。
“主人提着我的领子就把我拎了起来,对着我瞪了一会儿,忽然笑着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柳童的眼睛里又闪出了那种扑闪扑闪的亮光,他的脸上洋溢着从内心发出的幸福笑容,“我永远不会忘记,当主人这么说的时候,原本紧张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心里开心得好像要溢出来了一样的那种感觉。主人全身都好像在散发着光芒,亮亮的,耀眼极了。”
“你遇到了一个好主人。”
“是的,主人他是柳童遇到的最好的人。”清秀的少年点点头,脸上浮现出红晕。
——只可惜。段容西想起幽暗的房间中那反射着温润光泽的衣服上的织锦,以及那浮现着淡淡笑容的面庞。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久等。”吴正拿着抓好的药从大堂走进来,把药交给柳童,细心的交代,“药用水煮一个时辰,取药汁,每天傍晚时分服用。若是太苦,可以含片甘草去味,甘草我另外包了放在里面。有什么问题,可以再来找我。”
“谢谢。”柳童道谢。
在挥别吴正之后,柳童欢喜的拿着药往回赶。“太好了,主人的伤有救了。”他望着手中的药,喜悦和期盼在他的脸上表露无遗。段容西跟在后面没有出声。
“啊,对了,段郎君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走了一段路,柳童回头说道,“谢谢郎君帮忙,日后柳童一定会报答郎君的恩情的。”
段容西摇摇头,说:“我送你。”
“可是……”
“怕你迷路。”
柳童羞赫地笑了两声,没有拒绝。
也许是赶着回去为主人煎药的关系,回去的路上,柳童没有再东张西望,脚步走得飞快,只花了来时一半不到的时间就赶回了家。
站在看起来分外普通的大门口,柳童郑重地再次向段容西致谢:“谢谢郎君相陪,柳童日后必当报答。再会。”他低头致意之后,打开院门闪身而入,消失在门背后。
明明是白天,长长的街道上却一个人都没有。段容西在院门面前站了很长时间,他盯着院门下方那个藤花的图案看了半天之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树木都已经枯萎了。几个时辰前占满视野的苍翠绿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光秃秃的干枯枝丫耸立向天空,无力得风一吹似乎就会被折断。草木凋零,枯黄的树叶铺满了地面。方才还有流水的地方只剩下浅浅的地沟,落满了枯杂的黄叶。院子里一片荒凉。
段容西踩着落叶而进,他只是用手稍微触碰了一下横在眼前的树枝。霎时间,整棵枯树都化作了粉末,散在了空气中。
维持幻境的力量,消失了。
白墙灰瓦的矮屋就在前方。
“主人——!”从矮屋中传来一声仓惶的呼唤。柳童跌跌撞撞的从屋里跑出来,在门口来回张望,似乎在寻找些什么,然后又咚咚咚跑回屋里,从屋里不时传来他焦急的呼唤主人的声音。
段容西走过去,穿过依然泛着冷意的走廊,走进他与紫藤妖会面的房间里。
整个房间的地面上都铺着紫色的藤花,空气中飘浮着淡淡幽香。在狭长房间深处,那曾经端坐着紫藤妖怪的地方,散落着一件紫色的锦衣。然而,那曾经温润的光泽已经变得暗淡,锦衣仿佛已经被放了很多年那样呈现出淡淡老旧感。
柳童跪伏在地面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耸动。
段容西望着那纤细的背影,初次见面感觉到的那种孱弱感更加强烈了些。
“主人……”哭泣的声音,从柳童捂着脸的指间传出来。
段容西站立一边,没有出声。
“主人不要柳童了吗?主人要抛弃柳童吗?”少年哭着说道。
一室空屋中,回荡着少年呜咽的哭泣声。
“你。”任由少年哭了很久,段容西才开口,“跟我走吧。”
“诶?”少年愣愣地看着段容西,仿佛没有明白段容西的话,眼睛哭得通红,脸上犹自挂着泪珠。
“走吧。”段容西说。
“……恩。”柳童横过衣袖,抹掉眼泪,跟在段容西身后。
段容西带柳童去了吴正的医馆。大概是由于本能的信任感,吴正只是担忧地刚开口询问,柳童就扑上去,抱住吴正大哭不已。虽然感觉惊讶,吴正还是用轻柔的话语不断安抚着柳童。
段容西开口询问吴正能否收下柳童,“他家主人去老家养病,不能带他同去,就遣散他出来了。你若方便的话……”
“我知道了。”没等段容西讲话,吴正便点点头。不知是不是情绪发泄过后劳累的关系,柳童嚎啕大哭过后,竟然睡着了。
“医馆正缺人手,我也有新添家童帮忙的打算。”吴正说。
“柳童手脚有时候有些笨。”
“无妨,我不介意。”吴正笑着说。
“那劳烦。”
段容西没有再多说什么,便从医馆告辞离开了。
回到通玄院,等到夜深人静,段容西从怀里掏出一株遍身赤红的蒲草,他看着红草,想起白天的情形——
“拜托了。”说完,紫藤妖打开放在他面前的狭长的黑色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株通身赤红的草,“怀梦草,利用它可以在梦中见到想念之人,我知道你在找寻找它。”
段容西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波澜。
“这是你的了。”紫藤妖把怀梦草推到段容西面前,“我不想让柳童看到我身形消散的样子,接下来几个时辰,你带着他离开吧。至于柳童,你愿意收留也好,或者找个靠谱点的别人收留也好,我可以接受。”
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紫藤妖笑起来,“但是,柳童的手脚有时候有点笨,希望不要被嫌弃才好。”
“我明白了。”段容西把怀梦草收在怀里,起身准备离开。
“谢啦。”在离开房间的最后时刻,段容西听到身后的声音这样说。他回头,看见紫衣人对着他摆摆手。那一瞬间,段容西仿佛又见到了多年前那笑意灿烂,全身萦绕着幽香的俊朗男人。
☆、麒麟-1
已经是将近傍晚的天气,闷热的暑气烤得临近大地的空气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视线远处的树木看起来略微有些扭曲,仿佛是水中倒影一般。
有个提着农具的皮肤黝黑的男人走在郊野上,身上打着补丁的衣裳沾着汗水和尘土,脏兮兮的黏成一块。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如雨的汗珠,在裤子上揩了揩,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天空。
天色是混混沌沌的白灰色,像是把泥浆搅在了一块。虽然是傍晚,可是一点残阳的余晖都见不到。
“这鬼天气。”男人呸了一声,嘴里不仅有些骂骂咧咧,“到底啥时候才能下雨哦,庄稼都快要干死了。”
时间很快从四月开春进入了夏季,转眼就到了梅雨。然而,只前两天落了零星两点小雨之后,就再不见有雨水落下来。连续几天,空气都是闷沉闷沉的,天气之间笼罩着大雨即将来临前的暑气,闷沉着无法消散。
庄稼看起来都蔫黄蔫黄的,耷拉着叶子没有生气,连草丛中的虫子叫唤起来都十分无力。
让人焦躁心烦却又无力的梅雨季。
男人姓张,一般被人叫做张农户。他家住在长安城外的郊区,因为几天不下雨,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到京城里打探消息。如果再持续一段时间不下雨的话,陛下会让司天监的术士们举行祈雨的仪式。
据说在太宗帝那个时候也有过因为长时间不下雨而请术士祈雨的情况。
只是希望能越快下雨越好啊。不管是为了庄稼,还是为了人。张农户粗喘了口气,又抹了把汗珠。想了想,又心说:即使不下雨,起点风也好。这天气,简直可以闷死人了。不要说是在外走动,即使呆在家里一动不动,也会闷出一身热汗。
正这么边抱怨边走着,张农户的视线一角忽然瞥到什么东西。他望过去,远处的小树林绿意浓厚,草木郁郁葱葱,有一个棕灰色的影子在其间闪动。
——恩?张农户停下脚步,凝神而望。
一头长相和大小都和黄牛差不多的动物,正悠闲的在林间迈着四蹄。张农户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有其他人的影子。
难道这是哪家失散的牛?在唐朝,牛可是很重要的生产李,为此朝廷还下了规定,普通百姓不能私下宰杀牛,连吃牛肉都是不允许的。如果没有人看管而又没有特殊记号,那说不定自己就能把这头牛带回家。带着这样小小的私心,张农户朝着那动物走去。
越走近就越是觉得奇怪,这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动物——体型大小都和牛非常相似,可是相貌却截然不同。小小的犄角从内往外翻卷,漆黑的眼珠有些微微往外暴突,棕黄色的皮色上覆着一层柔软的透明鳞片,不断甩动的尾巴终端上的毛分叉成几股。
然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虽然这个动物看起来相貌怪异十足,却能从内心深处感受到它的平和。那双漆黑的眼珠闪动着光泽,平静地望着小心翼翼靠近它身边的农户,没有流露出一丝戒心。
“呲……”随着农户的靠近,怪异的动物从鼻腔间喷薄出轻轻的哼响,倒像是十分欢喜的模样。
张农户小心翼翼的抚摸上动物的脊背,因为鳞片而呈现轻微凹凸感的触觉让他惊讶不已。见动物没有反抗,张农户小心的加大了点力道。
“呲……”动物晃晃脑袋,微微眯上了眼睛,露出十分享受的模样。
*****
李瑾懒洋洋的趴在栏杆上,他望着柳条低垂到水面泛起的涟漪,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空气又闷又粘,每呼吸一下,肺里都能感受到一阵粘腻,浑浊得空气使得脑袋也混混沌沌的,人当然提不起什么精神。
“啊……”他翻了一个身,伸着手去勾放在一旁白瓷盘子里的西瓜。西瓜瓤红籽黑,翠绿得瓜皮上沾着水珠。
李瑾咬了一口下去,鲜甜的汁水顿时充满了口腔,顺着喉咙一路滑下去。
这是好友吴正为他准备的西瓜。医馆特有的药草味充斥着鼻腔,嘴里是西瓜鲜甜的味道,总觉得如果一张开嘴巴,那么草药味就会混着西瓜的味道中,真是非常奇妙的感觉。
自己为什么会到吴正这里来呢?明明吴正是个非常老实的人,虽然为人很温柔,可是太过老实正直以至于每次**作乐都不会同李瑾一起参加。自己会到这里来,还赖在这里吃西瓜,大概是因为太过无聊的关系吧,李瑾懒洋洋的想着。
最近总觉得提不起什么劲呢。段容西那里也有一阵子没有去拜访了。不知道看不见自己,段容西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失望呢?还是会想念自己?
李瑾想起段容西没有什么表情的脸,摇摇头。不,大概什么感觉都不会有吧。说不定还会觉得自在了呢。
哎。李瑾哀怨的叹了口气。想起段容西,心里总觉得有些什么,有点堵心又有点心痒难耐,上不上下不下的,卡在那里仿佛一团乱麻般让人心烦。本来以为不见他,心里的感受就能减轻一些,没想到适得其反。
哎。李瑾又哀怨的叹了口气。
正唉声叹气之时,李瑾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朝着自己接近。听声音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吴正,另一个呢?是谁?李瑾扭着脖子回头看。
素色的长袍包裹着笔挺的身姿,拥有俊秀之姿的男人神情淡然,是段容西。
啊。李瑾就着扭头的姿势愣在那里,忘记了自己正双臂横搁在栏杆上,一副姿态十分粗鲁的样子。
“李兄,介绍一下,就是段容西段兄。”吴正笑着说。
李瑾跳起来,嘴角一勾,露出习惯性的笑容:“呀,段兄,好巧好巧,我们真是有缘分呐。”
段容西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点点头,“真巧。”
“来来,段兄这边坐,尝个瓜解解渴,天气闷热,吃些瓜果解解暑。”李瑾拉着段容西过去,脸上的笑容灿烂之极。
“不用。”段容西拒绝。
“段兄不用客气。”李瑾到底还是把段容西拉过去了,递过去西瓜成功让对方吃了一口。“怎么样,不错吧?”李瑾笑眯眯地问。
“李兄和段兄……认识?”吴正来回打量着李瑾和段容西两人,惊讶的开口问道,看李瑾对待段容西一派熟稔的态度,随即笑道:“这可真是太巧了。”
“此为缘分。”李瑾笑着接话。
“柳童呢?”段容西并没有理会。
“柳童帮我去采购药材,要傍晚时分才能回来。”吴正露出懊恼的神情,“若是早些知道段兄要来,就不会让柳童出门了。他傍晚才回来,段兄恐怕今天是见不了了。要是错过宵禁,耽搁了段兄的其他事情就不好了。”
“不碍事。”段容西摇摇头,“我只是来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那孩子……”吴正笑着说,“大概是之前都在深宅中不怎么接触人事的关系,有点不通人情世故。不过那孩子天性善良,又肯学肯做,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吴正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溺,“刚来的那几天,那孩子看起来有点难过,不过现在那孩子每天都笑容满面精神十足的。虽然我自己这么说有点自夸,不过那孩子现在过得很好。”
“那就好。”段容西点点头。
“吴正,你们在说什么?柳童是谁?”听得一头雾水的李瑾插话。一向都看起来独自一人对其他人不上心的段容西,竟然会特意关心另外一个人过得好不好?这让李瑾大感意外。
“这——”吴正思考着该怎么回答。
“那只是故人的朋友而已。”段容西说道,淡淡的瞥过来一眼。
看出段容西抛过来的眼神里有不悦的神情,李瑾果断停止了发问,笑眯眯地点头称原来如此。心中暗暗盘算:何必当着段容西的面继续询问徒惹对方不快,听谈话柳童是在吴正医馆里干活的,改天自己过来瞧瞧就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模样了。
正说着话,突然前堂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似乎是来了什么病人。不一会儿,医馆的小童从前堂急急忙忙奔过来,“二郎,老爷请你快去前面瞧瞧。”
“恩。”吴正点点头,回头对着李瑾和段容西道,“我去去就来,你们随意,有什么需要的喊我家小童一声就成。”
吴正去了前堂,却一直不见回来。李瑾寻思着找些话题和段容西聊,但见段容西一副对什么事情都不大在意的平淡模样,一时又寻不着什么话。
前堂的吵嚷声变大了。能辨别出是个粗嗓门的男人声音。
“热啊。”那个声音高喊,“我快要热死了。”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那个声音喊:“好冷,好冷。”
☆、麒麟-2
医馆的后院十分静谧,因为没有风,又多天没有下雨的缘故,池塘边的草木都无力低垂着脑袋。
段容西端坐着不言语。李瑾坐在稍远的地方,肆无忌惮地盯着段容西的脸瞧。片刻之前还纠杂不清的烦恼情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为什么,一见到段容西,他就觉得内心欢喜得很。即使对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不管是做什么,只要处在同一个屋檐下,能一抬头就看见段容西,李瑾的心里就十分的满足。
像现在这样就好了,偶尔有一两个像段容西这样只需要静静呆在一边的朋友也不错,李瑾心想。
从前堂传来的声响还在继续。从刚才就传来的男人的声音变得模糊了一些,语调音节也没有起初清晰,每句话带上了痛苦的哼声。传到李瑾耳朵里,变成了轰隆隆的一团。
坐了一会儿,李瑾忍不住站起来,“我去前面看看。”
段容西没有动作。
李瑾来到前堂。
前堂的地上铺着一条席子,席子上躺着一个人。粗布鞋子上沾满了泥巴,裤管卷起,露出一截黝黑粗壮的小腿。那人打着补丁的衣服上也沾满了尘土,显得灰扑扑的。然而正痛苦撕扯着衣服的手以及从衣领中露出的脖子部分,却呈现出如玉一般的莹白感。
就仿佛那双手是用白玉雕琢而成的一样。
黝黑粗糙的小腿和呈现玉一般细腻肤质的白皙双手,形成了强烈的颜色对比。虽然令人感觉到诡异,却也意外引起了人的兴趣。
李瑾的好奇心被引出来,走上前几步靠近观看。
躺在地上不断发出痛苦声音的是个农户模样的男人。脸盘很宽,颧骨很高,嘴巴很大。大概是因为长年在田间劳作的关系,脸上的皮肤已经变得黝黑。也正因为如此,那连接着头颅的洁白颈项才会尤其显得不自然。仿佛那颗头颅是硬生生从别处按上去了一样,显得十分突兀。
“热,好热。我快要被烧着了。”躺在地上的男人一边模糊的喊,一边用同样显得诡异的莹白双手去撕扯胸前的衣服。他的双目圆睁,只是眼睛里茫然无神,意识似乎已经模糊。
他的周围围着几个人,看打扮穿着应该是男人的亲人。
“水……我要水。”听到男人发出无意识的喊声,其中一人手忙脚乱端来一碗水,吃力的扶起男人,把碗凑到男人嘴边。
“等等。”出声阻止的是吴正的父亲,他捋着有些花白的胡子。
然而水已经灌进去了。“啊——!”男人突然爆发出一声才叫,猛然间昂起头颅,双眼瞪得死圆,眼珠快要暴出来一般瞪着灌他水喝的那人,目光凶狠,像是要吃人。
喂水的人被吓了一跳,手一哆嗦,哐当一声,碗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因为双手莹白,手上暴突的青筋看起来更加明显,仿佛是无数条埋在皮肤里的细长的虫子。男人痉挛着双手死死抓住喂水人的衣服,凶狠的目光就那么盯着,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喂水人吓得脸色发白,拼命往后退。刺啦一声,衣服硬生生被拉扯断了。喂水人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大步,躲在角落里身体直哆嗦。
男人手里抓着半块被撕扯下来的布料,一直紧绷的颈部肌肉松弛下来,昂起的头颅又垂了回去,只有牙齿间一直格格摩擦响个不停。“冷……好……冷……”男人连声音都在打颤。
“大……大夫……他到底怎么了?”陪同在男人身边的几个人也因为惊吓,同时往后退了几步,与男人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他们又担忧又害怕的对着医馆的主人发问。
吴正的父亲锁着眉头,长长地叹口气:“在短时间之内,身体就从极热转变为极寒,老夫从未见过这样的症状……一时之间也……”他露出叹息的神情,“老夫医术学浅,一时之间是在是诊断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因为诊断不出确切的病症,所以无法对症下药。吴正的父亲话语里隐含着这样的意思。
男人的家人脸色一变,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请大夫救人啊。”
“这……”吴正父亲露出为难的神色,“不是老夫不想救啊,这实在是……”
“求求大夫了。”也不顾吴正父亲说些什么,那几个人急吼吼的重复救人的话语,拦也拦不住地就要磕头。
医馆里一时乱成一团。
李瑾站在旁边盯着躺在地上的男人看,渐渐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来。不知是不是他眼花,男人原本黝黑的脸,似乎也开始渐渐变白了。他仔细看了看,方才莹白脖颈和黝黑脸色之间的界线分明,如今那界线却渐渐往头上移动了几分,界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视线转动,李瑾又瞥向男人露出在外的小腿。果然和他想的一样,男人的小腿也开始从里往外泛出白色。
这个男人的皮肤,正在以肉眼能看见的速度,逐渐从黝黑蜕变成白色。大概过不了多久,男人全身都会如同那双手一样,变得如同白玉一般莹白。
而且同李瑾见过的拥有碧眼血肤的异国舞姬不一样,这种白更像是会透出一层滑腻的光泽,仿佛玉雕一般的白。
只是稍微想象一下,就能知道那是怎样一种令人鸡皮疙瘩直冒的不协调感。
李瑾看了看吴正,虽然眼神中流露无奈地神色,他的面上还是十分镇定,正柔和地安慰着刚才因男人突然动作而吓到,躲在角落的人。而医馆沿靠着大道的门口,围着一些看热闹的人群。人们探着头,不时地朝着医馆里张望。看见地上的男人,皆露出惊异地神色,随后又埋头在一起窃窃私语。
一时间,整个医馆都闹哄哄的。
虽然已经表明自己没有办法,吴正的父亲到底受不住众人的请求,又仔仔细细作了一遍诊断。最后摇着头,面露愧色,“老夫无能,实在是无能为力。对不住,对不住。”
这话一说,男人家人又是哭号一番。最后也别无他法,只得带着意识已经不清醒的男人回去了。
李瑾站在一边,看着男人被抬出医馆,其小腿肚上的皮肤已经如同他的双手一般莹白。男人经过的地方,人们面带惧色的朝着两边退散开,让出一条道来。
李瑾正看着,忽然视线的一角瞥到了一个身影。他转身过去。
不知何时,段容西也从医馆内院走了出来。他脊背笔直,如青竹一般静静站立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不知怎么的,那一瞬间,李瑾仿佛见到了在微风中摇曳着身姿的翠竹。见到段容西出现,连耳边医馆中恼人的杂乱声也突然一并远去,周遭恍若只剩下竹叶沙沙的声响。李瑾回过神,走上前,歪起嘴角笑问:“这外面吵得厉害,段兄怎么出来?”
段容西并没有回答他,而是若有所思的盯着被家人抬着远去的男人的身影。
李瑾不知所以然,“……段兄?”
“你姓李?”段容西突然回过头来看着他。
虽然感觉莫名其妙,李瑾还是点点头,“自然姓李。”
“你家有人,帮我派人盯着那男人。”
李是国姓,凡李姓者,不是原本就是皇家贵族,就是被赐姓为李,无论哪种,都显示着家族的地位非同一般,所能调派和差遣人的权利也远比普通百姓大得多。看来段容西只是不喜热闹,但对于这样事情,倒也通透。
李瑾笑得一派平稳,甚至能看见他整齐的八颗洁白牙齿,简直是再标准不过的笑容了,“段兄开口,在下自然义不容辞。”
“多谢。”段容西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
李瑾笑得更欢了点:“段兄不必客气。”
段容西肯开口找他帮忙,说明段容西多少开始把他当朋友了。不然的话,以段容西的性格,恐怕是自己一个人悄声跟踪才是。自己和段容西的关系进了一步,李瑾自然欢快得很。段容西开口的事情,李瑾简直求之不得。
医馆的情况自然是不能再呆下去。李瑾和段容西告别了吴正,一起往永宁坊而去。
‘医馆里来了个奇怪的病人,一会喊热一会喊冷的,那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那人的手和脖子,简直比白布还要白,偏偏脸上的皮肤又是黑色的。说不定啊,只被什么祟物上了身。’这样的消息,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传开了。
走在去司天监的路上,已经听到人们开始讨论起医馆里的事情。不由让李瑾感慨流言的传播速度。
原本并没有特意放在心上,可是一路上听着别人煞有其事的讨论,李瑾忽然心念一动。
“段兄。”快要到司天监的时候,李瑾试探一般的问道,“段兄会在意那个男人,果然是因为其中有什么妖鬼之物在作祟?”
“妖物作祟……”段容西呢喃,“但愿是妖物。”
“什么?”
“没事……”段容西摇摇头。李瑾再问,却又紧闭着双唇,不肯再透露半分。
☆、麒麟-3
派出去的人第二天就带回了消息。听着部下的报告,起初并不是很在意的李瑾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咦,居然会这样?”他沉思了片刻,手一甩,来到马厩拉了匹马,骑上就往外奔。
他原本以为,那个农户一般的男人最多就是全身都变白,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出乎了他的意料。心中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应该尽快让段容西知晓。
沿着朱雀大街一路疾奔,很快就到了永宁坊司天监。把马匹拴好之后,李瑾轻车熟路地往放置资料所在的偏院走,段容西果然在那里。天气依旧很闷热,呆在不见天光的屋里会比呆在室外阴凉很多。不过段容西似乎并没有受到闷热天气的影响,依然端正的坐在廊下,神色平静的看着手里的书籍。从他心如止水的眼神中,一点都看不出对于这样潮湿闷热天气的焦躁。
一见到这样的段容西,原本还有些焦躁的心竟然也慢慢平静下来,李瑾放轻脚步走过去,笑道:“段兄。”
段容西从书本中抬起头。
李瑾走到段容西身边坐下,他抬头看天,天是混沌不清的浊黄色。被这样的天空照映着,连门前院子里的桃树叶也显得暗淡无比。
段容西静静看着他。
“段兄要求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李瑾说道,回头看段容西,“那个男人今早上死了。”
段容西没有讲话。
李瑾笑了笑,继续说道:“昨天见到的那个男人姓张,别人都称他为张农户。他会得那个怪异的毛病,要源于几天之前他在郊**到的事情。”
“据说,他在郊野遇到了一头异兽。那是一头外表和牛有些相似的动物,头上长着犄角,身上覆盖着柔软的透明鳞片。当时张农户吓了一跳,可是当他靠近的时候,那头长相看起来有些吓人的异兽却表现得十分温顺。张农户看那异兽体格健壮,四蹄有力,又脾气温顺。就大着胆子把异兽牵回了家,想要当成牛养着,好到田间劳作。”
“就在回家后不久,张农户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变白了。这好端端的皮肤怎么会自己变白?张农户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牵着异兽回家时,异兽舔过他的手。”
“变白的部位正是被异兽舔过的部位。”
讲到这里,李瑾忽然把身体探到段容西跟前,“段兄可是,那异兽究竟是何生物?”
段容西沉吟片刻,开口:“那是……”
李瑾接过话头,轻飘飘的说道:“那异兽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张农户因异兽而死,他家人愤怒异常,说是要把那异兽杀了替张农户偿命。”
段容西的神色变了,他刷的站起身来,口气惊讶:“你说什么?”
李瑾愣了一下。段容西微皱着眉头,浮现出惊讶和焦虑的神色,“得要快点阻止才行。”说着,他丢下李瑾,快点朝着门口走去。
“诶,段兄。”李瑾紧紧跟在段容西身后,“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段容西没有回答,只是从他紧锁得眉头来看,事情恐怕很麻烦。
两人一路策马狂奔,饶是如此,赶到郊野,也已经过了晌午。抹着额头因着急赶路而渗出的汗珠,李瑾指着远处掩映在绿树丛中露出灰瓦屋顶的一小片建筑物道:“就是那里了,张农户所在的村子。”
远远的,能看见有袅袅白烟从村子里飘向天空。李瑾扇动鼻翼,察觉到空气中隐隐约约漂浮着一股异香。那不是普通的花草的香味,要形容的话,更像是某种肉的香气,无比鲜美的某种肉的香气。这种香味,像是含有某种致命吸引力的毒药,只是闻见,便想要去一探究竟。不,更加确切的说,是身体发出了渴望的信号,想要去尝一下那未知名的散发着鲜美香气的食物的味道。
“好香的味道。”李瑾不禁说道。
段容西显然也闻到了香味,他的神色变了变,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拽着缰绳的手暗自握紧了些,指尖有些微微的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