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寰海清（1 / 1）

步怀真醒来时，盯着天花板上的缠枝莲纹样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他发觉自己全身衣物已被换过，各处伤口也包扎妥当，便用右臂缓缓撑起身子想坐起来，起到一半只觉全身无力，腰间更是一阵剧痛，又不得不躺了下去。

他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便试着气转丹田。不料甫一运气，左右肩胛处天宗穴和胸口膻中穴上俱是一痛，不禁苦笑了一声。

这回算是彻底被禁足了。

房门被悄悄掀开一条缝，两个人在门口探头探脑不敢进来。步怀真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低声说了句：“无妨。”门外二人得了他首肯，便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几乎同时开口唤道：

“前辈！”

“师父！”

素还真见步怀真躺着不动，知道他行动不便，便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起来。业途灵双手在衣摆上蹭了蹭，想过去扶他又怕一个不小心让师父伤上加伤，才踏出半步又生生刹住了。步怀真看在眼中，朝业途灵微微颔首示意他站过来。业途灵憨憨地笑了一下，然后得寸进尺地扑了过来，一个劲儿往步怀真怀里蹭。

素还真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破坏师徒重逢的气氛，最终还是开口唤了一声“前辈”。他见步怀真面上虽无笑意，目光却是柔和万分，知道自家前辈现下心情并不糟，便开口说道：“前辈昏迷了数日。菩萨说前辈此番虽然伤重，万幸的是所中覆天殇的掌毒并非血噬剧毒。只要调养得法，再过一两日毒性便可消除。只是——”

步怀真半阖眼帘靠在床头，听到一半便知道素还真没说完的下半句话是什么，接过话题道：“我的身体自己清楚，说正事吧。”素还真点点头，便将步怀真昏迷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一讲来：妖刀界进攻中原接连受阻，暂且休兵罢战；覆天殇亦是停下了对三教旧脉的报复，原因却不知为何；屈世途那边进展尚且顺利，不久解药便可问世；最后一件事便是沐流尘为抢制作解药的天槐木杀上翠环山，被其师兄——亦是削去夜明峰石刻字迹之人——侠刀蜀道行正法。步怀真思及此人亦是允文允武一代良材，可惜贪嗔之心太重，终究自取灭亡，不禁长叹了一声。

素还真将正事一一说完，一眼瞥见窗外隐隐焯焯的人影，忙向步怀真恭恭敬敬地欠身行礼便拖了业途灵往外走，一刻也不敢多停。两人刚退出去，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便推门而入，正是定禅天之主净琉璃。净琉璃将手中托盘放在房中几案上，便走过来探查步怀真伤势。步怀真低着头，乖乖地伸出右手给来人诊脉，然后顺从地接过药碗将苦药饮尽。

“你身上佛字天锁反噬之伤，是我的责任。”柔和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歉意。步怀真干笑了一声，问道：“佛友不必内疚，只是可否现下就解除吾身上禁制？”他故意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却在发现对方目光中闪过的一丝狡黠时自己先泄了气。

“只怕禁制一旦解开，你便再不踏上定禅天一步了。”

“我……”步怀真牵了牵嘴角，搜肠刮肚了一阵，却没想出什么可说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又低下头去。

“当初你旧伤未愈便被天岳和邪教追杀，两年多来又是居无定所。此番若不安心静养，只怕再有万一我也无能为力了。”

“佛友医术超凡，世人皆以药王菩萨相比，绝不会在吾身上砸了招牌。”步怀真强笑道，“只是这一次可否有商榷的余地？”

“一页书，”净琉璃微微笑道，“我竟不知你几时也成了讨价还价的生意人。”步怀真又是一时无言。他深知对方软硬不吃，只得认命地点点头。净琉璃扶他慢慢躺下，又将药碗收拾好，回头看他时想起一事，叹道：“你们一个两个还真像。”步怀真心中一动，忙问道：“佛剑怎样了？”

“他背上创口不深，也并未中毒，你不必忧心。他记挂佛境众人安危，没有多做停留便离开了。”净琉璃虽然说得平静，目光中的担忧却被步怀真完完全全看了去，胸中也涌起了一丝涩然。他轻声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和你结识这些年，觉悟还是有的。你如今以养伤为第一要务，其余的事交给我们便好。”步怀真目送净琉璃离开，把她的话在心中又重念了一遍，有些疲惫地合上了眼睛。他现下也确实没有太多精力去分心江湖事了。

自从那日素还真与业途灵离开后，偌大的定禅天异常清静，几乎再无访客前来。步怀真只道净琉璃下了逐客令，便也不过问。好在定禅天虽无访客，那只叫做阳翼的金雕却不在禁足范围内，仍是尽职尽责每隔几日捎来各种消息，让他的养伤生活并非与世隔绝。他待腰间伤势痊愈大半能够活动自如，借口舒活筋骨把定禅天每日洒扫包了下来。然而外伤好得快，内伤将养起来却是缓慢。待他旧伤好却大半，已是来年之事了。

定禅天虽只有二人，佛门必修早晚课却是丝毫不马虎。这一日早课过后，步怀真便一头扎进自己暂住的客房，直到正午净琉璃唤他的时候才出来。净琉璃看见他的形貌，先是一怔便哑然失笑道：“梵天好友，久见了。”

面前之人不复书生模样，头上青丝刮得干干净净，露出额顶九点戒疤，但双耳前侧仍是各留了一丛灰白的短鬓。虽是粗衣麻鞋，却自有一股庄严凛然的气度。他双手合什微微躬身，抬起头时却见净琉璃仍旧微笑着打量自己，蹙眉道：“可有哪里不对？”

“并无不妥。只是之前以为’怀真抱朴，返归初心’，也是不错的选择。”

一页书怔然片刻，朗声道：“若步怀真只是步怀真，人生苦短，从心而行、随欲而做、追求心之正义，做个凡人快意恩仇灿烂生命，倒也不枉白活一场。”

净琉璃见他神色多少有些黯然，开解道：“世人总被名缰利锁而累，不晓自由平凡之可贵。佛友莫不是感叹有些人想平凡却无法平凡，想自由却为千丝所系不能自主？”

“于我而言，是，亦不是。因果有定，一步既出，无悔无惧。”

净琉璃见他心意已决，宽慰之余又有些担忧，说道：“你体内沉疴虽是好转，若要痊愈仍需调理静养。何况即使解开天锁禁制，江湖中事也还不需你出手。”一页书正要开口询问，净琉璃又说道，“佛剑两个月前便传言给中原群侠，说你在云渡山闭关，现下正是生死关头，要他们不得打扰。”

“这……”一页书没想到谢客令竟是佛剑下的，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方道，“素还真也同意？”

“鬼王前日已然伏诛，素还真身受重伤，不过现下已然性命无忧。”净琉璃叹道，“是他嘱咐我先不要告诉你，免得你担心。”

一页书双手握拳，高声道：“吾既然答允护他周全，怎会不担心？素小子……”他与覆天殇交过手，知道素还真破解他的横练功夫，必然使了两败俱伤的打法，又想若不是自己伤上加伤，局面必不至于如此，便不愿再想下去。净琉璃见他说了一半便住口不谈，心中暗叹这两人做法大有五十步笑百步之态，忙道：“你不必自责，现下三教高层主导武林局面，形势尚且顺遂。你大可放心就是了。”

一页书见此也不好再反驳，忽地又想起一事，问道：“吾听佛友安排便是，只是来日尚有一事，还需佛友放行，不知可否答允？”净琉璃轻轻“嗯”了一声相询，一页书见好友并不反对，心中微喜，忙道：

“四月初八，水陆法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