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1 / 1)
如此一来是止云进入工作状态了。她在车上每每闷声不吭,下了车就一头扎进排练厅。明奕闲了下来,跟着看了几场排练,老天保佑指挥的脾气在逐渐好转。他在台下实在没什么事情好做,过几天就又回去坐办公室。依薇没跟他抱怨过,但他也知道凡稍微大点的事都没有余橙的分,依薇一个人跟进办公室里面各种各样事情,忙得像陀螺。他对这小姑娘青睐有加,早动了给她升职的念头,只等时机充足。腾出的空闲,还可以再招人手来帮忙。
止云加入排练的第一个周末,乐团举办筹划已久的首个新闻发布会,附带一场酒席。所有人都到了,受完连日来的排练之苦,仿佛恨不得要从主办方挖出点什么油水。也真无油水可挖,唯有在宴席上尽量多吃。
发布会刚歇,明奕正试图穿过人流和止云会合,只感觉肩上被人一拍,身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他。明奕一转头,一个在衬衣外套着灰夹克、穿牛仔裤和皮鞋的人一把手抓住他使劲地握。明奕怔了好一下才回过神来,随即也跟着笑起来,把满面笑容的旧同学拉出人流外。
“秦然老早就跟我说起你了,”陈格斐一拍脑袋,“全是我健忘,今天见到你才想起来。”
明奕说:“真是好久不见,你贵人事忙。”
“哎哟,好久不见怎么这么生分起来了,还说我贵人事忙,我看你也见不到人影,你到这来多久了,我才第一次碰上你。”
明奕转头看止云还在台上,回头说:“你认识李秦然?”
“不都是晚报的嘛?不过不在一个部里。他老早就跟我说到你了,我说陆明奕我还不认识,我们一起上大课呢。”
格斐跟他是同系同年的同学,当时就以牙尖嘴利著称。
“我怎么不知道你也在晚报?我记得你毕业时不是在这间。”
陈格斐边笑边拍他:“这都几年了?我跳槽好久了。我们班聚了好几次,你也没有来过,要不是秦然说我还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人物呢。”
“什么什么人物,你们班聚,我怎么会在,”他这么一说明奕也忍不住,嘴上就跟着没边了,“你是来听发布会的?”
“可不是?哎我说陆明奕你好奇怪,原来怎么从没听说过你有这么高雅的爱好?居然来做演出经纪,还了不得居然是弹钢琴拉小提琴的。”
“你不是也来听?”
格斐一挥手:“我是做这口的呀。我一毕业就进的是文艺部。你忘了那时候我们宿舍几个人搞下午茶会,每周日找人侃萨特?不是我说,你这个好学生可没来跟我们邪门歪道过。陆明奕居然转行搞公关了?高老头子非气死不可。”
高老头子是他们那时候的高级采写课老师,素以评分苛刻著称,他们都背着他叫他高老头。明奕只是笑:“我可说不过你。就算我没有高雅爱好了,现在培养出来总行了吧?”
格斐从夹克里把记者证摸出来,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给明奕,“下次我得让你们江止云做一个专访。”
“人家可不是我的,”明奕说,“这个好说,就看你。”
格斐十分满意,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又把记者证塞进衣服里去。他手上戴着婚戒,在灯下更显得明晃晃,明奕忍不住问:“你结婚了?好洋气,我爸妈那一辈,男的都不肯戴戒指。嫂子要带出来给我们见啊。”
格斐一瞬间双眼发亮:“我儿子刚出生十天,十天。下个月满月酒,你得来喝,我们那届同学,来这的真少。嫂子侄子一起见。”他连比“十”的手势,明奕也笑起来,恭喜一番,外带打趣几句做爸爸的不是。明奕时间不多,匆匆又上去找到止云。
止云说:“那是谁?你认识的人我记都记不完。”
“大学同学。你不是认识李秦然么,他们都是晚报社的。”
止云点点头。两人开始往回走,晚饭在同一间酒店,马上就开宴。一顿饭谈笑风生,人人说要饕餮,结果却都像比着吃得斯文。
这些天一来二去,止云和希音俨然已经如胶似漆,两人见面便聊起天来。希音也跟明奕说:“那天也真是不好运气,你们第一天来,指挥就发那么大的脾气。”
明奕说:“哪里,大家都一般的辛苦,磨合磨合就好了。再说指挥,没有点架子也不行。”
那晚人物众多,明奕也觉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而且他竟然直到散场前夕才看见苏衡也在这大厅里。那时他们正和别人面对面,分身乏术。他倏忽冒出各种想法来,没有一种是好事。
乐团一边请了些外人,这他倒是知道。他只是想,怎么他们没有早打好电话说都要来。
这样的事情他想迟早会发生,近在眼前了却也觉得太过微妙。这时止云也见到对方了,趁说话的间隙用手肘碰了碰明奕,小声说:“明奕你看,苏衡也在啊。”
明奕听她语气就笑了:“怎么,你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他?”
止云带一点为难:“避不开了吧,他看到我们了。”
“不一定,照他脾气,他看到我们也不会过来。”
苏衡果然没有过来。不动声色得明奕都要怀疑是不是因为近视又不肯戴眼镜,他根本没看见他们;但他一定看到了,明奕就是知道。事情还没完,当跟止云热情交谈着的前辈更热情地一拍巴掌,叫一声苏衡,他们是不得不碰面了。
止云脸上挂不住,转过头来一点笑容没有。明奕势必要救场,毫不犹豫便笑了。前辈一个个介绍:“苏衡,江止云,陆明奕,你们见过的嘛?”
苏衡倒给面子,停下来先后跟三个人握手问好,从姚成宇到止云再到明奕,还说:“我们见过了。”
止云堪堪叫了句“苏先生”就停下了,明奕在一边,要是在私底下的场合她早拉住他胳膊诉苦了。明奕握手时说:“好久不见,你倒是常来聚会,上一次也碰见你了。”
苏衡正视着他,就连瞳孔也很清晰,可读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苏衡说:“还好。江小姐的新专辑我听了,很成功,恭喜你们。”
明奕忽然想,这么一个在生活中古怪,顽固,而且难以取悦的人,也可以把话说得如此滴水不漏。他们并未深谈;苏衡很快说起了失陪。姚成宇——那个老一代的音乐家,过去的留苏学生——在他走后甚至夸了他一两句,文章写得好,眼光犀利之类,话很随意,但止云大概已是要十分不平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明奕说:“他不是是说你的专辑好嘛?还不满意?”
止云说:“谁相信啊,他不这么说,难道说,你的专辑糟透了,我听也不想听?”
明奕笑道:“何必这么跟自己过不去,他愿意怎么想就让他想去好了,他就是个没好话的人,我们也不缺他一句好话。”
“咦,你倒是成了解读苏衡的权威了嘛。”
他这回不得不大笑了,边笑边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明奕送完止云回家便打电话给苏衡。他原本觉得,在宴会上,他情绪很好,于是语气也轻快。谁知苏衡说话听起来恹恹的。明奕皱了一个没人能看见的眉头,就像那老土的比喻,有个气球被人恶意扎破了。他是苏衡,他怎么能忘记了。
苏衡说:“我还没到家,路堵得厉害。你送江止云回去了?”
明奕应了一声。
电话里沙沙了半晌,苏衡才又说:“姚成宇向来是热情过头。”
明奕听出他话里的脾气来,忍不住反驳:“喔,他还夸你好,结果你这么说别人。”
苏衡没答话,又隔了片刻才说:“你还是来吧,绕道走,要不堵车。”
苏衡比平时更沉默。在那明显而又不容置喙的情绪之下明奕甚至也懒得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兴许不该来;他根本不知道。他们有过无数气氛古怪的谈话;他以为他们的距离在逐渐缩短,但事实上他们只要尝试,就没有一次成功。明奕本来几乎安于放弃,但忍耐是有限度的。
他在客厅对着电视,听见苏衡在书房里,有那么一刻,把手放在琴键上,一个犹疑而生硬的中央C,就像用一把钝刀行刺。会把任何指挥逼疯。都是多余人。
他没有再弹下去,不久便是合上键盘盖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