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梦中为欢几何（七）（1 / 1）

冬日寒夜,即便穿了保暖内衣和防水衣,依然冻得浑身发僵。梦非同样受罪,本欲叫苦,见“将军”沉默忍耐,亦学样不发一言,只专注于工作。不知不觉间,

席正修工作十分敬业,从不抱怨,亦不倨傲,

制片组鞍前马后,给主演们递毛巾、送姜汤,后勤工作及时到位,也算弥补了导演只专注艺术而忽略演员感受的亏欠。

又一组戏开拍,李将军指挥弓箭手退敌,

若翎公主冒雨踏上城墙,观望战事。将军发现公主,急忙将她从城墙上拉下来。

“公主,此处危险,请速回避。”

她惊魂未定地望着他。她是在表演,又不是在表演。此刻她的震惊是真实的。就在刚才他拉住她手的时候,她发现他的手竟然那么烫!r

他怎么了？可是发高烧？但他没有流露丝毫不适,嗓音虽然嘶哑却依然沉着有力,

终于拍完这个镜头,

梦非远远望见席正修走到监视器旁坐下,以手抚额,露出疲态。她心中一紧,走过去,伸手摸一摸他的额头,

他发着高烧,

现场人人忙着各自工作,一时无人注意到大明星身体不适。

梦非将情况告知费导。费导很吃惊,上前询问,席正修却只微笑,“没事、没事,可以坚持。”

费导与副导演紧急开会核对进度。计划表中最重要的局部镜头都已拍完。费导当即决定,让主角先行回去休息,

11r

司机把车开得飞快。车内暖气充足。席正修靠在车座上闭目休息,十分疲累。席正修拍戏时精神高度集中,撑着一股劲,并不察觉病痛,而此时到了温暖环境中,突然松弛下来,方才觉出高烧厉害,

从外景地到宾馆,车程将近一个小时。一路都是荒郊。车里是黑的,车外也是黑的,

车的后座一片昏暗。

她惊得一动不动,脑海中飞快地跳出一些模糊的字词,却无法连接成有逻辑的句子。她吓傻了,一时无力思考,

席正修也一动不动,盖着大衣靠在座椅里。他的大手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那滚烫的大手既有力又虚弱,

他怎么了？她看着他。是太难受了,需要得到她的安慰？还是怕她担心,给她安慰,让她别紧张？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他这样握住她的手,

他一直闭着眼睛,仿佛陷入昏迷中。他是故意把那双明亮的眸子藏起来吗？闭着眼睛,就省去了许多问答、许多解释。他握她的手握得那么自然,那么不动声色,仿佛两人之间早有了约定。

如果说在某一瞬间,有些一直混沌的事物忽然明朗,有些一直让人说不清的情愫忽然可以被命名,有些一直无法解释的问题忽然有了答案,那么此刻就是这样的一瞬间。在这一瞬间,

但又不是。仍有那么多的不清楚。一股哽咽涌上她的喉咙,她来不及去感知更多,来不及去分析现状,只知道那只紧握着她的手此时热得像团火。她觉得自己也像发烧了一般,心跳急剧加快,

这样的拉手是不同于戏里的。戏里,他们拉过多次手,还有过更亲密的行为,在灯光下,在摄影机前。但这样暗中的、私下的、没有旁人眼睛目睹的拉手,性质是不同的。这不是将军在拉公主的手,

她知道自己仍然很清醒,却又有一层懵懂。她感到微微的恐惧,又有微微的快乐。她害怕他这样胆大妄为,同时又为之着迷,并期待下文。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期待,

她忍不住去想,谁该为这件事的发生负责？需要负怎样的责？她又想,他这样一语不发地紧握她的手代表了什么？这样一个昏睡中的他、一个不清醒的他,是否能代表真正的他？这样的拉手是什么性质的？该做何解释？r

看样子他是不打算做出任何解释了。可她又需要怎样的解释呢？r

车在夜色中的城郊小路上飞驰,周围都是昏暗的。她感到自己时而清醒,时而迷茫,时而痛苦,时而甜蜜。罪恶感在上升,体内的血液几近沸腾。他的热量通过那只手传导给她。她忽然有了一种向往,一种狂热的、非理性的、奉献的向往,

今夜就跟随他去了吧,他想要怎样就怎样。她靠在他身边,

12r

车在宾馆门口停下。两人睁开眼睛的时候,都恍惚地怔了怔。这一场夜奔,

司机打开了车里的灯。一瞬间,他们双双掉回某种现实。手和手一下子松开了。车门被打开,她扶着他下车。他仍然虚弱,但经冷风吹面,神智骤然清醒。一下车他就松开了她,

司机道声晚安,把车开走了。他们两人穿过宾馆大厅,

没有人说话。小镇宾馆的电梯破旧狭窄,灰白的日光灯嘶嘶跳闪,有惊悚意味。

逼仄的空间里,他们挨得这么近,

这是第一次,他们这样单独地直面彼此,在一个私密空间里。平日拍摄时众目睽睽下的搂抱不算；那天她去他房间找他签名与他聊天也不算；甚至刚才在车上,他在黑暗中紧握她的手都不算。刚才还有旁人在场,他也并不清醒,一切都是不作数的。而以前,他们彼此都是另一重身份,至少假扮着另一重身份,不像此刻,他们面对面,清醒而无法回避。小小的空间里忽然有了巨大的张力,

这么静,又这么近。他们找不到彼此的目光,只听着彼此的呼吸,感受着彼此的气场。他们像两只忽然陷入绝境的小动物,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

他们就那样静静站着,略有僵硬,对一切都无知无觉,过了许久才同时发现楼层的按钮一直都没按过,电梯一直在一楼停着。

手指和手指碰撞在一起,带起一波激流。这和先前长时间握着又是不同的。这闪电般的碰触,这想要躲闪却无可躲闪的碰触,带来另一种陌生而微妙的感受。慌乱中,她抬起头,仍找不到他的目光。

电梯摇晃着上升,终于到达。门开了,

梦非慌乱地喘息着,

跟组的医务人员都还在拍摄现场待命,宾馆里没有人手。她在他的房门口,犹豫了短短一瞬,

他什么都没说。她陪他走进去。身后那扇房门却一直敞开着,开得笔直笔直。大冷的天,像是谁都忘记了关上它。

他脱了外套躺在床上,

她慢慢松弛下来。他们的角色又变了。此时,他是一个病人了。他完全像一个病人了。病人需要被照顾。病人的身份遮掩掉了许多其他的身份。现在,她是他的看护者了。看护者和病人的关系冲淡了其他的关系,冲淡了性别的张力。在这层正大光明的、无懈可击的关系中,

她为他掖上被子,在他嘴里放进体温计,在他额头上敷上冰毛巾。他一直默默无言,只是看着她。他一动不动,

她像个小大人,忙忙碌碌地操持着,烧开水、换毛巾、泡板蓝根,又去自己房间拿来母亲给她带的甜橙,

她不能停下来。她必须不断地找事情做,以此来躲避他的目光,来维系看护者与病人的这层关系,

她不仅手上要忙着,

她说：“你烧至三十九度,有感冒症状,需要休息几天。我会问张姐,能否把这周的拍摄计划更改。”r

她说：“药要按时吃。甜橙我帮你切好了,补充维C可加快康复。”r

她说：“一壶热水放在桌上了。电话在这里,有急事拨零,呼叫服务台。”r

她装出小大人的老练样子,细细叮嘱,不让自己停下。她害怕自己一旦停下,这种看护者与病人的关系就会瓦解,他们会落入另一种境地。她也害怕自己一旦停下,这个小大人形象就会毁灭,她会恢复成内心那个惶惑无助的少女。她害怕他会在这时说出什么话,

一句话,只要他说出一句温柔的情话,

而这一切他又如何不明白？即便他烧得神智迷糊,

事情忙得差不多了,一切都安顿好了。她知道自己应该走了,再不走就不合情理了。但她仍然待在那里,四处观察还有些什么事情需要她来做,还有些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让她留在这里,

她伸手去试床头柜上那杯热水的温度,已经刚好能喝了。她又想,需要一根弯头吸管,

她拿起电话,

他却突然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微微一怔,抬头看他,正迎上他的目光。他没有说话,

那眼神中的微微的霸道和专注让人心悸。而眼底的温情却渐渐浓厚起来,像在无言地对她诉说着一个秘密。

他温柔而沉静地看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终于放下一切,

她被他握住手,脑海中是一片宁静的混沌。少顷,她轻轻抽动一下手,不能挣脱,便由他一直握着。他的手掌是滚烫的。

她知道,这一刻他们都是清醒的,在某种意义上,

在此之前,他还从未流露过一丝软弱与渴求,一贯温和而冷静。这个夜晚,病痛和高烧削弱了他的意志,

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微微湿润,褐色的瞳仁迷离而忧伤。他们静静注视着彼此,目光与目光间,沧海横波,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恍惚间,她感到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颤动,让她不由得想靠近他,甚至想在他身边躺下。

她被自己吓住了,几乎鲁莽地抽出手,霍然起身,匆匆说了句：“药在桌上,记得吃。”

她走到外面,关上门。门咔哒一声锁住后,她手扶门把呆立在原地,一时无法动弹,只能闭上眼睛,

她一直努力支撑自己,但刚才那一瞬间,

她怕自己再多留一刻,

13r

一个她从不敢奢望的壮阔世界正在缓缓展开,迷雾中隐隐透出的,是神秘的爱情的轮廓,

她知道自己在渴望着什么,理智上却不敢去承认。因为她知道那些禁忌,

她试着回想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开头只有好奇。好奇生出了仰慕。仰慕生出了欲望。欲望生出了羞耻。羞耻,

曾经,她在心中呐喊,生活毫无起伏,毫无意义。如今,起伏来了,意义也来了。现在的问题是,这一切她是否真的敢要？r

回到房间,她倒在床上,怔怔地回想着先前的事,从片场,到回程的车上,到他的房间,

两人之间那若即若离、

问候、安慰、叮嘱、无关紧要的话语,或者,直截了当的表白。不,都不可以。多么幼稚,多么脆弱,多么可笑。她不能去说那些。

许多故事,

许多话语,

她翻过身来,从床头柜上扯过一张纸,趴在枕头上写下词句：r

迷失的魂灵r

在梦里见到他的眼睛r

戴着枷锁的心r

是一颗正在死去的恒星r

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场记姐姐说过的那句话：

是的,世上没有过不去的苦难。同样,

这只是一个剧组。

有聚时,

想到这里,她难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