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石榴半吐红巾蹙(1 / 1)
乱世硝烟,每一天都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她总是能沉着应对。不知不觉的做了流光岁月的奴仆,忘了当初的自己是个什么模样。春意盎然的时刻,她却得了重感冒,仍旧坚持着上班,批文件。开会。事情是忙不完的,她喜欢把自己弄得很累,晚上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属下劝她休息几天,她却不听。半月以后,感冒发展成肺炎。不得不住院好好将养。
握拳咳个不停。痰中还带了血。小叶子吓得不行,连连喊叫了出来。
清婉拖着沉重的身子慢慢坐起来对她说:“肺炎痰中带血是正常现象,打点儿点滴就会好。”
这小丫头竟然不知道抗生素为何物?茫茫然喃喃念:“点滴?”
“叶子,你可曾上过学?”
她默然摇头,“家里头穷的揭不开锅,我妈说,女孩子上学没用。”
清婉简直想骂出来,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屁话!几千年的封建旧制,害了多少人。
“叶子,等我病好了,每天教你识字念书怎么样?”
“真的吗?梅老板,我可以念书了?”叶子高兴的一蹦三尺!
她顿觉喉咙肿痛难忍,握拳咳嗽起来。叶子忙端了雪梨膏来喂。吃了几勺子倒是真的有些效果。可就是头疼的厉害。折腾了足足一个礼拜的功夫,终于痊愈了。可算是熬出头了,清婉不能理解,那些医生护士怎么就能忍受的了病房里的那股子刺鼻的怪味儿。
几次要求出院,万晓月和主治大夫都来劝她。说什么身体为重之类的话,不过就是个肺炎而已,又不是什么天大的病症。这会子让她闲下来倒是比杀了她很难受。除了那每天都换的花束便愣是没有看见一丝一毫的春色。
犹记得江南的春日,天光云影倒映水中,小桥流水野鸭嬉戏。江南的钟灵毓秀是天赐的礼物,北洲根本看不到的,唯有岸边杨柳抽了新绿,远望去,就像是一团团鹅黄嫩绿的烟幕。
小叶子拿了行李。万晓月扶着她上楼去。家里依旧还是那个样子,二楼书房里全是清一色的暗黑颜色。写字台是黑的、椅子是黑的,酒柜子还是黑的。她自己都纳闷了,这几年怎就偏爱了黑色?
“董事长,您还是先喝杯茶,休息休息吧。公司的事情,我们都处理好了。都是经过您签字的。手续齐备。”
“你这丫头倒是历练出来了。”
“可不,跟着您呀,不长心眼也难呶。”说罢,便接了叶子送来的茶水放在她跟前儿去。
“谢谢。”她报之一笑。
万晓月又恢复了往日的肃然,神经顿时紧绷。她是一个好秘书,懂得保护上司的隐私不受外人的侵犯,还知道进退,时刻和上司保持着若近若离的关系,决不把私交和工作混为一谈。现在,又主意把握好时间,把这几天堆积的未批阅的公文一个一个念给清婉听。
等一切处理完毕以后,万晓月才舒了一口气,和她并肩仰在沙发里望着天花板说笑。头顶上头的天花板是欧式的,清一色的金黄色镶嵌有种富丽堂皇的奢侈感觉,中间一块大的画了玛利亚圣母图。欧洲画和国画不一样,讲究逼真透视。玛利亚衣袂飘飘瀑布般的长发垂下仿佛要飞奔下来似的。
“晓月,你去过江南吗?”
“没有。董事长,您去过?”她兴致昂扬的看着清婉。
“我在苏州呆了五年,也算是半个苏州人吧。那儿和北洲不一样,山山水水的,就像是一副水墨画似的。下雨的时候,都是诗情画意的,每个女孩子手里都撑了油纸伞,连风都是温柔的,不像北洲的风打在脸上是疼痛的。”
苏晓月双手紧握,仿佛看见了那晓风残月和杨柳依依。
“董事长,我们在苏州还有个商号,都是旁人打理的,以后有机会我陪您回去看看吧。”
“算了,人都不在了,我回去也没意思。”
阔别经年,她还回得去么?人回去了,心呢?北洲这个地方的故事太长了,缘深缘浅、情深清浅。不要思量这些了,人的故事都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图写出来的,总有命运的推波助澜。她突然觉得很累,就像是一只被大水冲到岸边的蜗牛,拖着重重的壳子奋力往上爬,生怕一不小心掉进湖里去。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就算是结了痂也会时时疼痛难忍。
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出自王府家的格格,那段记忆她总是有意的删减去,不想旧事重提徒增伤悲。可是,越是相忘却总是忘不了。犹记得当年的荒唐任性,王府花园里头荡秋千时候的样子每日都出现在梦里,梦醒了,窗外却是重重地雕花大门。夜阑人静,打开那尘封已久的柚木箱子,最底下那一层是早已发黄的昆曲书籍,翻开扉页,一页一页的翻着,眼泪不自觉的迷蒙了双眼。还有那身旧年的碧色旗袍,样式都是旧的,可依旧是她的宝贝。
叶子偶然见了,便央求她穿上那件旗袍。她换了,镜中的清婉仍旧是风华绝代,清婉上下打量一下镜中的那个素然的自己,一个盘扣一个盘扣的慢慢扣上去,没有任何修饰,宛若莲花出水般优雅美好。只是,那腰身倒是大了些。一抹绿色虚虚的笼在身上。
“腰身大了些。”她淡淡的说。
叶子却高兴的说:“梅姐姐,您穿旗装真好看,比影戏里头的人还漂亮!还是旗袍适合你。”
清婉有些落寞,这两年一直没有穿过绿色的旗袍,她害怕看见那明艳的绿,仿佛里头藏着血的腥甜。她的心一阵一阵的冷却,凝成一块坚硬的冰!
这些天,她一笔一划的教叶子写字,那丫头倒很是卖力,学了不到一个月便写的有模有样的了,还央求她多教她些学问。看着她那乌黑的长辫垂在胸前倒是让她想起了多年前的苏菊!王府败落以后,一干奴婢皆已遣散。不知道这丫头去了哪儿?
聚聚散散、生生死死、她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
纳兰敬德差人送了请帖,上头说是总理府小聚。请务必来云云——
清婉对这个公公有着许多的感情:敬畏、恨、还有尊重。这位活跃北洲政坛三十年的老人有着远大的志向和报复,他善于钻营,懂得进退。北洲无人能及。可他也是她的杀父仇人!是他搞党争将满清遗老悉数杀害。
清婉踏着高跟鞋爬上总理府那巍峨的大楼。粉墙上都是山水画卷。清一色的黑白。纳兰敬德酷爱国画,这些都是他自己的私藏品。
两杯热茶透出袅袅雾气,朦胧了双眼。这位老人依旧是一身深色长衫穿在身上。眼神中满是深邃。
“谢谢,总理大人。不知总理大人今儿找我来所为何事?”
“清婉,你还是老样子。”
“是么?我现在是梅雪。那个关清婉早在瓜尔佳氏灭门的时候就死了。”她正色道。
“你父亲的事情是我的错,可是,宇儿并没有参与这件事,我希望你能明白。如若是重来一次,我纳兰敬德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杀掉一切满清旧部!这辈子,我没有做过一件后悔的事,可是,到了今天忽然觉得有一件事错了,一念之差留下了你!”他喟叹一声。
清婉冷冷一笑,“总理大人还是如此,您为了排除异己还真是苦心孤诣!我没想到的是,我的命在您眼中竟是这样值钱的!”
纳兰敬德笑道:“头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个巾帼英雄,你很有主见,出身豪门世家,算得上是无可挑剔的好儿媳,要不是王爷勾结满清旧部企图复辟,我和你会成为忘年之交。可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动摇革命的大潮,就算是赔上性命也不允许!若不是宇儿苦苦哀求,当年我就会杀了你。”
他握拳咳嗽,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清婉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的拿了桌上的药瓶按照剂量喂他喝了下去。
那瓶子上头写的,是治肺病的药!纳兰敬德得了肺痨!清婉心头莫名一阵,这个让他又惊又怕又恨的人,掌握北洲命脉几十年的弄权高手竟然得了肺痨!这种病到最后只能咳血而死!她胸口处起起伏伏,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最大的仇人就这样死了么?可是,她心头却有些揪心的酸疼。
“我纳兰敬德命不久矣,我死后这一切都将是宇儿的,而你将成文他最好的帮手,我求你放弃仇恨,就当是一个年迈的父亲为他自己的儿子求你。”从未见过这个老人流露出任何软弱,可是,现在他却在求她!
她冷笑道:“总理大人,我跟纳兰家是不共戴天之仇,您还指望我能去帮助你儿子?你不觉得这简直就是笑话?”
纳兰敬德笃定的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会害宇儿,你和他是一类人,你们的心比任何人都柔软。家仇是小,国仇为大。这个道理,你明白。眼下,日本人虎视眈眈,他们的目的不是经商而是占领奴役中国人。那个为首的陈成昱表面上是日本商行的总干事,实际上是大汉奸,他们利用我们的码头把军火运进来,再去战场上打我们的士兵!而且,我还知道,你和陈成昱大学的时候是恋人关系。”
纳兰敬德不亏是弄权高手,其手段之多令人瞠目!他是拿准了关清婉的七寸!她骨子里头是爱国的,游行示威的队伍,她曾和陈成昱并肩走在第一排。可陈成昱却变成了汉奸。
“你需要我怎么做?”
“利用欧洲人和日本人的矛盾像陈成昱施压,阻止他们运送军火!”
清婉拊掌而笑,戏谑道:“您不亏是治国能臣、乱世枭雄。四两拨千斤不费吹灰之力便赢了个满堂彩。好!这件事,我去做。”
“答应的如此痛快?”
“就算是我梅雪喝盐水长大的,凡事管的宽。”
纳兰敬德一席话把她放在了绞刑架上,这些年的苦心孤诣只是为了杀掉纳兰敬德,可是,她却莫名其妙的答应了杀父仇人的要求。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大笑话,知道杀父仇人得了肺痨竟然心里泛酸楚?纳兰敬德得了肺痨这件事情,纳兰宇知道不知道?现在市面上抗生素紧缺,要是能借到几只抗生素,那老头怕是还有的救。清婉在心里头呐喊,她是疯了吧,那老头早早去见阎王不正是她想要的!这会子却绞尽脑汁的帮他续命!
“晓月,你说市面上头有没有卖抗生素的?”
万晓月一晃神,忙不迭的把门一关,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董事长,你不要命了?这东西哪有卖的!整个北洲都没有吧。”
清婉道:“你还记不记得,英国领事曾经跟我们炫耀过,说他们大不列颠帝国有一个人发明了一种叫抗生素的药品,能治疗像肺痨这样的绝症?那个发明家好像叫弗莱明的?”
“肺痨!谁得了肺痨?”晓月喝道!那时候,人们对这个病的认识只有无边的恐惧。
“没什么,你马上帮我约皮埃尔,就说,我亲自下厨,晚上在家里请他用餐。请他——务必赏光。”
叶子接过皮埃尔的手杖,这位英国绅士仍旧是一副一丝不苟的样子,微微泛蓝的眼球不住的盯着那架子上的青瓷瓶子看个不停。
“领事大人。”她下垂式伸手过去,皮埃尔轻吻了她指尖。
“梅女士,您的别墅太漂亮了,就像你们中国人说的:古色古香的韵味美。”
“哦,领事大人真是个中国通,这些青花瓷还有文房四宝都是人家送给我的,我不过就是不忍辜负好意,只得附庸风雅的乱摆一通。”
皮埃尔瞠目:“这些都是人家送的?这端砚可是价值连城,还有湖笔,据我所知,宋朝的青花瓷可是难得的宝贝。”
“要是喜欢,我可以悉数送给您。”
皮埃尔看着慢慢的一架子古玩,以为这女人是开玩笑。
“梅女士,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喜欢谦让,越是不舍得给人就越是装作大方,是么?”
梅雪冲着一旁立着的叶子一笑,露出雪白的糯米牙。
“来人,把这些都搬到领事大人车上去。”
看着一众的人小心翼翼的将那些古玩装箱搬运,皮埃尔惊异笑道:“梅女士,是真的?都送给我了?”
她点点头又请他去宴会厅用餐。
银白色的烛台上点着蜡烛,数点烛火莹莹闪动。两人尽情享受美食。
吃了半晌,皮埃尔方用纸巾擦了擦手,“梅女士,我知道你是北洲的女大亨,办实业和银行,赚了不少钱,就像你们中国人说的一句:无功不受禄,我喜欢中国文化,你很会投其所好。这样吧,把你的事情说出来,原则以内的事情,我责无旁贷。”
“我想请大人帮忙,想用贵国的抗生素救一个人的命。”
皮埃尔婉拒,那种药品还没有提纯的技术,即便是他们英国王室贵族也不能用抗生素救命。白白的给出一箱子古玩,却什么都没有得到。没成想,他们英国人仍旧是一副绅士做派,那些东西又被原封不动的送回。
却说纳兰敬德的身体每况愈下,听说这几天总理府都没去,只是在家里将养。纳兰家族的一棵大树枯萎了,众人皆是忙做一团,阖府上下都在不停的打探消息,倘若纳兰敬德有个什么不测,那所有的变数都将会接踵而来。一班‘老臣’各为其主,三位公子前途晦暗不明。再者,一位夫人两位姨太太的财产分割也成问题。
整个北洲都在观望这豪门望族的种种动向,大有‘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之意。
山雨欲来风满楼。明眼人都知道北洲又快乱了,纳兰敬德一旦殡天,一场内乱在所难免。而他会何去何从?清婉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自古以来,当权者都会影响国运,出台的政策深悉民生大事。纳兰家的三位公子她都是了解的,若是让老大或者老二当权必回引起混乱。可若是他的话,倒是对民生有益处。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没个人都屏住呼吸静待时机。
不想见他却不由的为他担心。叶子熬的安神汤也没有效果。成天看见那碗里头的褐色药汤子发愣。清婉最不喜欢中药酸苦的气味,每回喝过,必得漱口吃糖丸。即便如此,口中和和着一股药味儿。
“姐姐,沈老板来了。”叶子俯身对她说。
“快请进来。”
清婉立马披了睡裙,连发髻也是松垮的。沈艳茹倒是越发的精致美丽,一身绛紫色旗袍包裹着那婀娜的身子,白色高跟鞋啪啪打在地上。
“瞧瞧你这样子,女人可得好好打扮自己,不然,有你伤心的时候!”沈艳茹一脸的盈盈笑意。扯了扯她的脸颊说。她身上带着一股子冷气。
“外头很冷么?”
沈艳茹坐在壁炉旁取暖,“冷的很,这鬼天气,真能活活把人逼死,白天还是艳阳高照的,晚上就冷的吓人!”又用绢子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清婉命人送了姜汤驱寒。
“闲话少说,我这会子过来可不是听你唱戏来的,我可是有正经事。”
清婉盘膝坐在沙发里戏谑一笑,“怎么?要结婚了,送请帖来了?”
沈艳茹一扬手绢,“去你的!你今年多大了?”又食指指着叶子道:“还以为自己年方二八?这时候,还能开起玩笑来?”
清婉噗嗤笑出声来。“好了,不开玩笑了,什么事?这样火急火燎的?”
沈艳茹叹息道:“纳兰敬德过世了!”
她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打了个寒战。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场风滚九天的大风波就要来了。
还没等她回过神,沈艳茹就问:“你准备怎么办?这会子,怕是要乱了!他——你当真不管不问了?“
清婉知道那个‘他’指的是纳兰宇。
“姐姐,你可是听到什么了?”
“纳兰轩就不用说了,草包一个,纳兰奭去了江左,据说是和端锐接了头,以什么联军总司令的名义讨伐纳兰宇一部。我看,若是凭他纳兰奭一人之力成不了什么气候,可要是加上端锐那家伙可就不一定了。纳兰宇把端锐软禁在江左足足两年之久,若是换了我呀,早就梦里杀了他几百回。要打仗,得有军饷,王允家的华贸银行铁定帮纳兰宇,可是叶家的人又去帮纳兰奭。”
“姐姐的意思是让我买他军中的公债?”
沈艳茹点点头,踱了几步。
夫妻一场,本就不应该凉薄至此。
军部大楼依旧是如此气派,门前的两个石狮子威风凛凛的站在寒风中。探照灯左右巡视着。一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女子从车上下来。风吹起她及膝的大衣边角。隐隐的白若隐若现。卫兵拿枪一挡:“小姐,您不能进去。”
她不慌不忙的从手袋里掏出一张特别派司,那卫兵看了上枪行礼道:“小姐,请进!”
她颔首一笑,“谢谢。”
雕花大门缓缓打开,车子绕过大理石喷水池里头的维纳斯女神,向雨廊处驶去。
清婉扶着那久违的旋转楼梯,慢慢的向上走,往日种种就像是电影一样在脑子里头打转。扶手上面还留着余温,是他的味道。
‘咚咚咚——’
“进来!”他还是老样子,一点礼貌也不讲。进来前头总得加上个‘请’字吧!
她也没好气的推门进去。“三公子,冒昧打扰,不好意思。”佯装客套的说。
他胳膊上头还套着黑色布条,眼睛里头的血丝若隐若现。下颌上还生了胡渣。
“你若是来看热闹的,恕我不能奉陪。”纳兰宇吐了口烟圈冷冷的说。
关清婉冷笑,心想,若是我想来看热闹,非得穿着那身大红旗袍来!否则,岂不是白白被你扣了这无心无肺的臭帽子?她径直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双腿交叠。把素色手袋随手掷在桌边。瞥了他一眼。
“你们北洲军现在不是正在发行公债么?华业银行的董事们权权委托我买你四千万的公债。无需抵押的那种。合同我已经签字,你要你肯点头,签个字就成了。”
这个时候,四千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北洲军军饷充足,此战胜算已定。这女人,这时候偏偏跑过来给了他这么多钱。他亦是知道,四千万的贷款对于华业来说已经是极限。
“怎么不说话?不同意?”她有些不耐烦的问。
“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多?”
“很简单,自古官商一家,若是他日你夺了权,成了这十省霸主,不要忘了我们华业。我不过就是做了一场赌博,还记得,你当初带我去跑马场么?你赌九号赢,我赌八号赢。现在,也是一样的,我和王允赌你赢,叶婷云赌你大哥纳兰奭赢。公平交易,可以贩售。仅此而已。我是个商人,自然只有利益两字。这场赌局,赌赢了我们华业便是最终的受益人,在内有你三公子的照应,对外还有英租界的领事。进可攻退可守!赌输了,我还有纱厂和面粉长,卷土重来指日可待!反正,我当初也是白手起家。”这些年,她早已学会驾轻就熟的隐藏自己的情绪,懂得什么时候刹闸,什么时候装作无所谓。
只听一声哗啦巨响,那桌上的物件都被纳兰宇扶到了桌子底下去。
“关清婉,你当真变成一个地道的商人了!我恭喜你。”他看着她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话。
她鼻子一酸,顺手拿了手袋,转身背过去,笑道:“三公子,华业的信贷科长明天会把支票带过来。我先告辞了。”
烽火乱世、硝烟滚滚,听闻江左地面上已是满目疮痍,难民纷纷涌入北洲城。清婉独自去了白云庵,坐在厚实的蒲团上默默祈祷。
“施主,一切皆是缘,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师太双手合十默念道、满眼慈祥安稳。
“师太也读《圣经》?”
“宗教教义大多是相通,眼下战火纷飞,施主独自上山祈福,情义感动天地。你的愿望,佛祖一定会帮你达成的。”
青灯古佛、流萤点点。她每日上山吃斋念佛闭门谢客。参天的大树遮蔽了整个古刹。离开纷芜尘世,抛弃人间的烟火,独自走在林间小径上。但闻秋蝉唧唧,溪水潺潺。
大战终于结束,北洲军胜利,叶家一败涂地。昔日飞扬跋扈的叶家成了阶下之囚。等着他们的将是公正的判决。命运总是公平的。沟壑平坦总是相生相伴而生。叶家在北洲横行霸道尽三十年之久,一朝失势,也算是自食恶果。佛家说:因果报应,种因得果就是这个道理。
这一仗算算是惨胜,据说双方损失过半,清婉不懂什么军事作战,那是他们那些男人想的事,血肉横飞、氤氲血色,纳兰宇杀了这么多人,不知道午夜梦回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出一身冷汗?记忆中,那家伙总是睡得深沉,绵长的呼吸似乎还在耳畔回荡。这会子,他麾下的北洲军队怕是早就弹冠相庆,各得好处了吧。
天边最后一抹湛蓝被黑色牢牢抓进去,华灯初上,北洲又恢复了往日的靡靡之乐。她随意穿了一身职业套装,及膝的职业裙下摆处的莹然仍旧遮不住光华。
“恭喜你。”她世故的说。神色缱绻宛若一只波斯猫。
“你来不会就是为了跟我道喜吧?”纳兰宇目光灼灼的盯着她说处云淡风轻的话。狭长的双眼微眯着,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她耸耸肩。“你知道的,我没有绕弯子的习惯,长话短说,把叶婷云和金凤至交给我处置。”
“我还真是不知道,你和那两个无聊的女人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你不是最不喜欢动用私刑么?”
她喉头一紧,差点就说出实情,可是,这实情实在是太过残酷。话到嘴边,终究是咽了下去。一股寒凉之气侵入心肺,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记忆。曾几何时,她甚至恨李小嘉为何要多管闲事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倘若,那个雪天,她和孩子一起死了,便是真的解脱了。
她依旧笑着,眼神中藏了凉薄,“事易时移,难不成你还以为我是那个傻瓜么?我就是想亲手开枪打死她们!手令给我!”清婉摊开手亲自问他要。那口气似乎是命令,还带着不容置喙的神气。
纳兰宇端详了她半晌,一身黑色的职业套裙,她一向不喜欢暗色的。如今却件件衣裳都是暗色。那如黛的柳叶眉却飞入鬓角、粉色的唇变成了大红色,还有手指上红艳艳的蔻丹——这两年,这个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大笔一挥,用印盖章。那手令顺顺当当的的到了她手里。
“谢了,少帅!”她拿起手令晃了晃说。正想转身的时候,却被他抓住手臂。
“你干什么?”她凝眉挣脱。
“你为什么要亲自杀她们?”他目光中有一种凌冽的气息。隔着那浓烈的烟草气息不断传来。两相对视,如冰火相遇。
“我喜欢呀,仅此而已,你也知道,在你们家,她们给我使了不少坏,现在终于有了这个机会,我当然要亲自杀了她们。少帅,难不成你以为我还是那个见了血就会头晕的关清婉?真是可笑!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谁一世不痛快!”
纳兰宇冷哼一声,“你绝不是那种人。关清婉,不管你怎么装都做不到毒如蛇蝎。你没有那种天分。”
他声音依旧慵懒,如同醇厚的红酒一般醉人。那久违的气息惹得她心里扑腾扑腾的乱撞。这样的对视足能让她脸颊灼热非常。她努力不正视眼前这个连蹙眉都能有如此好看纹路的男人。脑子里头嗡嗡作响,全都是昔日那些零星的画面。
她昂起头,玉手缠上纳兰宇的脖颈,妖妖娆娆的说:“我怎么倒是觉得三公子变了,两年足以改变许多事情,陈成昱骂我的话,你没听见?现在的我,不过就是一个人尽可夫的——”
“人尽可夫?是吗?”他句句紧逼,盯着她笑,却有种说不出的寒凉可怖。忽然腰际一紧,被他牢牢锁住。
她吞了口气,不断的回避他的眼睛,一抹红霞红到耳根。:“是——”
她怎就糊涂到忘记,这家伙一向是来者不拒的,这会子却被他越抱越紧,连同呼吸也不顺畅了。他身子慢慢的压过来,她下意识的拿手撑着他的身子,喊出声来:“不要!”
纳兰宇慢慢松开手,轻声戏谑道:“这就是你人尽可夫的本性?连我都应付不了?演技太拙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