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楔子(三)(1 / 1)
陆吾在昆仑虚迎来十几年没见的衾夜,不胜唏嘘:“哟,这不是空桑帝姬么?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衾夜没空与他唠嗑,直奔主题:“你记得赤炎之魇吗?”
“浮黎帝君封印九疑的那块沼泽?”
“嗯,若是凡人吃了菩提果,如何才能把九疑的元神提出来?”
陆吾在昆仑虚休憩时,向来用得是九尾白虎的原身,他本是蜷缩在石墩上,懒得动弹,闻言倏地蹿了起来,绕着她打圈:“你想做什么?”
“绛宵吃了菩提果。”
“你那凡人小徒弟看来对你痴情得很。”
她无心与他互侃:“我想救他,你可有什么法子?”
陆吾长叹一声:“折疏,你这是何苦。你们师徒缘分到此为止实乃天命,强求无用。绛宵既已吃了菩提果,这世上便无人再能救他。”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她不过短暂去了趟昆仑,回到竹屋时已过了四天,绛宵精神萎靡,想必四天来都没睡上觉,见她回来,立即紧紧抱住她。
一副生离死别,死别后重逢的势头。
衾夜觉得好笑,却笑不出来。“陆吾说没有办法,你找到云玑道人了么?”
“嗯。”
“他怎么说?”
绛宵沉默不言。衾夜深知他的个性,每每他沉默时,便是有难以启齿之事,十五岁那年,他修习法术时不小心弄死了她种的千年老梨树,便是这副模样。“出什么事了?”
“云玑道人说他有办法提出九疑的元神。”
直觉告诉衾夜这个办法定是相当凶险,否则她这个一向面无表情的徒儿不会这般为难,还做出这副生离死别、死别后重逢、重逢后又永别的姿态。不禁疑惑道:“怎么说?”
“鲛人半心。”
衾夜纵使已做好万千心理准备,却还是被这答案惊得凉了心。鲛人之心乃天地灵气所化,具有起死回生之效。她曾开玩笑地对他说:“哪日你死了,我一定剖半死给你。”
一语成谶。
绛宵用一把淬了药酒的匕首生生挖出她半颗心时,衾夜痛极,捏碎了碗口粗的床柱,木屑扎进手心里,血珠子滴滴答答的掉在地上,染红了木色地板。宫里的人在屋外等着,他将血淋淋的鲛心盛在琉璃器皿里,小心翼翼的端出去,看也没看她一眼。
桌上一碗苦药,是他的偿还。
衾夜失去半颗心的当天,风和日丽的长安城变了色,冷空气蜂拥而至,笼罩在苍穹上空,仿佛一扇巨大的盖子将都城封得严严实实。鹅毛大雪纷扬而下,不消半日,便将偌大的都城染成了霜白色。
绛宵迟迟不归,衾夜无法得知他是否已经提出九疑的元神,或者是否业已魔化。暗云定时给她送膳,不言不语。她冷得厉害,纵使屋内烧了三台暖炉,她依然如坠冰窖。实在熬不下去时,她便想捏个诀取暖,可是身上却半死法力也无,她这才觉得恐慌。
她决定去前院找个小厮,问问绛宵的去向,意外碰到丞相大人,丞相对她说绛宵不会再回来了,他挖出她的半颗心为得是给暖雪养身,暖雪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元气大不如从前,听说鲛人之心能起死回生,便央绛宵诌了缘由将她的心骗去。
他说:“人妖殊途,吾儿于你无意,姑娘若知廉耻,应当自行离去。”
她脑袋一片空白,心心想着绛宵不会如此待他,可是再待在府中显得太不识趣,可是法力尽失的她又能去哪里呢?好在绛宵当夜终于回来,他去探她,见她病弱得不成样子,心中大痛。
衾夜抱膝坐在床沿,愣愣的望着窗外漫天大雪,幽幽的道:“你说你吃了菩提果是诓我的么?”
绛宵猛地一震,咬着下唇默然不语。
衾夜苦涩一笑,不知是笑她的傻,还是笑他的无情。
“暖雪伤势不大,用不了半颗心,剩下的你能不能还我?”
她万念俱灰的模样深深刺激了绛宵,他痛苦地唤她:“师傅。”
衾夜困倦的闭了闭眼:“暖雪公主当鲛心是滋补良品,可鲛心于我却是精气之元,你若还念我从妖物中救你一命的恩情,就把剩下的鲛心给我罢。从此你我怕是再不能相见了——”香气更浓郁了些,衾夜合上眼睛,不知不觉睡着了。
绛宵把她抱到床上,将被子四角压实,握惯了兵器的手指抚摸她的脸容,极尽缱绻。“师傅,你休想离开我,即使折断你的双翼,挖走你的心脏,我也要你留在我身边。”
绛宵越加频繁的出没竹屋,他不在时甚至派了人守在门前及一切出口,衾夜等于被软禁起来,暗云每次送膳也变得更加小心。衾夜隐隐觉察到绛宵大约早就知道她失去半颗心便不能再施展法术,心中越加窒闷。
绛宵变了。
他不可能放她走。
衾夜越加憔悴起来,日日闷在屋内,门窗紧闭,她嘱咐暗云谁都不能进来。一捆辟寒香烧了大半,她将灰烬存在碗中,每夜子时从窗口洒出去,狂风卷起灰烬,冉冉爬上九重天。暗云见她常常对着铜镜发呆,琢磨着她大概想梳头发,只是手脚不太用力,便自告奋勇。衾夜亦没拒绝。
第五日后,铜镜中终于现出九尾白虎的身影,赤金色的眼瞳瞪着瘦得不成人形的衾夜,劈头就是一顿臭骂:“短短几日,你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幅德行了。”又忧虑道,“空桑群妖蠢蠢欲动,已惊动了天君,你尽早回来罢。”
她垂着眼眸,半晌才道:“我回不去了,你且向天君说一说,叫他另遣一位风神罢。”
陆吾立即慎重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想了一想,终究没有说出实情,只淡然道:“我挖了半颗心给绛宵,现在已使不出法术了。”
陆吾大惊:“你怎地如此鲁莽!鲛人之心脆若琉璃,别说挖半颗心,稍微受损便是伤及性命的大事,现下你挖半心给绛宵,你便也活不过十日了!”
“我知道。”衾夜猛地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下,便牵动心肺,痛得满头冷汗。良久,待咳嗽止住,她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我是他师傅么,总要舍己为人一回的。”
“别的事你想怎么舍己为人都可以,可你偏偏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是鲛人唯一的后裔,伤了根基,纵是药师如来也无法救你了。”陆吾骂完之后,又忧心忡忡,“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往生海才是鲛人的葬身之所,我想回空桑了。”衾夜抬手抚摸镜中白虎的脸颊,眼睛蓦然湿润,“陆吾,我想回去。”
翌日,天君将在九重天摆宴款待诸神,是个玩忽职守的好时机。陆吾与衾夜约定,午时三刻他将来凡世接她回空桑。
当天,衾夜特意让暗云提早送午膳来,免得耽误时机。午膳后她遣走暗云,往香炉里添了一大片辟寒香摆在窗边,灰白色的烟雾袅袅攀上七重天,她内心空荡荡的,觉得凡世这两年比天上百年更煎熬。
日头缓缓爬上中天,午时三刻很快来临,然而她没有等来陆吾,却等来了暖雪公主。她幸灾乐祸的说:“把你这样的美人儿放在绛宵身边,我哪里睡得着。本公主本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可绛宵偏偏不愿把你送走,我该怎么办呢?我日思夜想,想了七天,终于想到一个好法子。我要让绛宵亲手杀了你。”
衾夜性格里那股执拗劲儿突然就蹿了出来。暖雪既说要让绛宵亲手杀了她,她倒要看看绛宵是如何下得手。是以陆吾姗姗来迟,准备携她回空桑给自己挖坟时,她说再缓一缓。
可她也没能缓上一日。傍晚夕阳西下,晚霞烧红半边天,绛宵从晚霞的尽头款款走来,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刀刃寒光凛冽。她眯起眼,细细瞧上一番,发现那竟是前些日子他用来挖她半颗心的匕首。
衾夜这些日子头一回站在外门,软软的倚着门棂,青碧色的眼珠子转了转,笑言:“好久不见,我的乖徒儿。”
走得近了,她才发现绛宵脸色忒不好,隐隐发青,透着死灰色,看来这些日子他过得并不是顺风顺水。他走至衾夜面前,伸手想碰她的脸,被她避开,手指无力的垂下,哑声道:“师傅,暖雪她——”
衾夜皱了皱眉,这个开场白开得甚是微妙,现在他们可以聊的话题竟只有那个暖雪公主了么。真荒唐。“她又怎么了?”
“暖雪为了救我,挨了一箭,大夫说她活不过今晚。”绛宵手指冰凉,握住她的手,绝望的哀求,“师傅,求你救她。”
衾夜听到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她眼前发晕,几乎站立不稳,嗓音却端得平和冷漠:“子时一刻,你抬一缸子往生海水过来,我会把剩下的半颗心也给你。”
绛宵还待说些什么,衾夜不想再听,甩手关上门。她虚弱的靠在门板上,身子慢慢滑下去,单薄的身子蜷缩成一团,血色的泪珠夺眶而出,哒哒啦啦,滚了一地。
子时一刻,一大缸子清澈的海水杯抬进竹屋,衾夜把所有人挡在门外,关门前远远地望见一株老梨树下绛宵凋零落寞的身影。这最后一面,不见也罢。她剥下衣服,爬进水缸里。反手握着一把尖锐的匕首,狠狠插入心窝,半分犹豫也无。鲜红的血液很快染红了海水,她用力剜出心脏,将它放入琉璃器皿中。在心脏脱离身体的刹那,身体同时丧失了力气,刀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待绛宵闻声闯进来时,发现衾夜竟凭空消失了,水缸里半滴水也无,只有染血的匕首,和琉璃器皿里扔在跳跃的半颗心脏。
屋子里突然传出男人的悲鸣,暗云手里捧着的铜盆咣当坠地。
往生海是灵魂通往轮回之界的必经之地,无论凡人抑或神仙,死后三魂七魄必定浮于海面上,漂流至十殿阎罗处,再由各个阎罗决定魂魄的投胎之地。
传说往生海是上古时期三界大战,万物生灵流泪所成。千万年来海面平静无波,今儿却像是被人凭空搅了一番,湛蓝色的海水剧烈翻滚,滔天巨浪惊拍岸。
海面上依稀掠过一条石蓝色的人影,从水上倒影可辨出这是个年轻男子,银色玉冠将泼墨般的长发高高竖起,风采卓然。他在海面上行走,悠闲散漫的得如于山林间漫步,布靴竟不沾一丝水汽。
在他前方两百米处,鱼尾人身的鲛人在水里载浮载沉,绿色长发缠在身上,仿佛茂盛的水草一般,细细一看,她眼睛竟闭着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男人走到她身边,将她从水里捞起来小心抱在怀里,漆黑如星子的眼眸闪过一丝愕然,指腹搭在她的脉搏上探了探,怀中女子生命已现油尽灯枯之相,他终是来晚了么?
突然,鲛人动了动,嘴唇张了张,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男人屈指捏了个诀,一团金光萦绕在指尖,他将金光按在她口中,循循善诱:“你想说什么?”
纤纤玉手抓住他的袖口,衾夜往他怀里缩去:“冷。”
鲛人血凉体寒,纵使身在冰天雪地中也不会觉得寒冷,可眼下怀中鲛人的身体却像是被冰霜冻住了一般。男人困惑的检视她身上的伤口,在发现心口尚未愈合的伤痕时,俊颜陡然一沉:“陆吾说你出了事,我还不信,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可能出事,唯独你不会。你性子懒散,凡事都懒得管,向来有多远躲多远,怎么这回偏偏把自己的性命都往里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