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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之伟

宗之伟已经老了。

肌肉紧实,块块隆起。气色鲜亮如三八少男,身姿挺拨,全身行头无一不是精品,开的不是好车,却也是名车。不含税裸价就近百万。他特意选了金色。开在大街上那叫一个风骚。

吕青山奇怪的问:“哥,瞅你也不是高调的人哪。选这色,不觉得有点扎眼吗?”

这一年距离林然已足有三载光阴。林然在宗之伟与吕青山之间扎下的利刃已经被滚滚而来的盈利冲刷到无影无踪。宗之伟与吕青山,甚至与丁乐儿仍然是铁铁的哥们儿,妥妥的好友,一辈子的拍档。

在好早之前,吕青山曾说:“哥,把嫂子接回来吧。她也就是一时犯了糊涂。现在事情也过了,我和乐儿也挺好的。连孩子都已经有了,还有什么事是放不下,抹不开的。”

吕青山与丁乐儿生了一个女儿。是一只粉粉的肉团,胳膊上,腿上,脸蛋上,全是软软的棉花,嘴角生着两酒窝,笑的时候,眼波明媚生春。黑黑的瞳孔,如两道琉璃丸子,散发的光辉全是喜悦与依赖。见到宗之伟会主动迈着短腿飞扑到小宗怀里讨要亲吻,扭头就对着吕青山委屈的说:“爸爸臭,叔叔帅,叔叔身上香香。”

在那一瞬间,宗之伟几乎要流下泪。

有些事,是没法对别人说清楚的。

比如在吕青山看来,林然是头脑发癫,居然把自己脚踩三船两船的事主动曝光给丁乐儿,丁乐儿不信,林然竟敢领着丁乐儿现场抓奸。

吕青山纳闷的问,这世上,有这么陷害自己老公的人吗?宗之伟对林然那可是贴心挠肝的好。

甚至在捉奸事件暴发之后,宗之伟不是扭头回去找林然算帐,恰相反,竟是异想天开,坦言要与吕青山拆伙。

拆伙,怎么拆啊?

也只有象林然这样的傻子才会相信,一间饼店会突然其来的暴红,财源滚滚,从此一帆风顺。

身后多少人与事,利益纠葛。

在那种时候,他不能不与林然分手。

但是,他以为,她总是会回来找他的。宗之伟想,正如长久以来,不管时光沙流如何将他们分隔两地,他却总是会回到原处张望,寻找林然的身影。

然而她没有。

那种曾经燃烧宗之伟整个少年时代的灼痛,奇异的在时光中慢慢冷却凝结。

心有块垒,唯酒浇之。

喝得最凶的时候,宗之伟一个人独吞了两瓶白的。

120呜呜的来,又呜呜的去。

宗之伟躺在白色床单上头,听着针水一粒粒滴落,最终溶进了血管之中。

究竟是半身冰凉,还是半生冰凉?

吕青山坐在他跟前,无奈的喊:“哥,我的哥。”

丁乐儿也来了。垂泪说:“然姐也是为了我好,哥,都是因为我,才害得你与然姐分手。”

吕青山拍拍他的肩头,用力在他耳边喊:“快快好起来,咱们还是兄弟。”

宗之伟躺足七天才回去复工。

江湖传言,伟哥这是遇人不淑啊。还好老天眷顾,让他重整旗鼓,一丝一丝剥离。如今的宗之伟是二十余间连锁小食店的老板之一。每间店约有二十平米,专营小吃。店堂明亮整洁,比麦记肯记更显得活泼时尚。员工清一色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子,身着统一的红色服饰,胸前一大个logo。未语笑先盈,餐食标准,服务亦标准。分踞在各大闹市街口,光是从早到晚排队看美女的顾客就让店员数钱数到手软。

宗之伟与吕青山一个主内,一个主外。配合默契,亲密无间。

幕后的投资者对这样的黄金组合满意到不得了。

宗之伟趁热打铁提议引入风投,把事业版图扩大到外省甚至全国。

都是干干净净的钱。怎么用都觉得安心。只是他再也没有那个闲情逸志,把新收的钞票一张一张分成几撂,然后气定神闲说:这个是零花,这个是奶粉钱。不必省,老公会挣的。

直版钞票放满了床头柜的抽屉。他坐在灯下,翻着一本书,同样的事,不同的人,书里的主角叫做“喜宝。”

再回头已经是百年身。

吕青山玩笑说:“哥,做和尚是不会有人扑过来娇娇软软喊你‘爸爸’的。去吧,去把嫂子找回来。”

可是他已经老了。

不再是鲜肉。

经过盐渍,烟薰,晾晒,宗之伟内心如今紧固无比郁郁荒凉。

丁乐儿笑说:“象哥这样的男人,就是精品中的战斗机。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不能手到擒来啊?只要哥肯开口,咱们就可了劲的挑。”

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宗之伟真的觉得自己老了。老到甚至能理解,为什么世面上新鲜可口的小女孩最最喜欢的就是他这一款。

有钱有闲,有实力有背景。最最重要的是,现在的他,完全没有可能在婚姻中,做出超于世态人情的事:比如,他不会因为失恋而发疯,更不会因为在拥有婚外情的同时,还愚蠢的为情所困以至于危及自己的家庭。事事有度,即使略出常理,他也有的是手段与闲钱进行解决。

去哪里能找到比这更安全的提款机?

宗之伟闷笑。然后气定神闲的对丁乐儿说:“那好啊,哥的婚姻大事就拜托给乐儿了。”

他是说真的。

第二天晚上,宗之伟甚至认真的到会所洗浴了一番,梳妆打扮齐整了这才出发去酒店见他的相亲对象。

高挑,肤白,貌美。职业高尚,表情温柔贤淑。有一答一,绝不多话。家境小康,父母都有正当工作。亲戚们,宗之伟想了想,一定是只只都与极品不沾边。温和讲礼,在不急不燥中,把姻亲关系做到极致,也用到极致。

宗之伟觉得很好,很满意。

他绅士的照顾对方餐食,酒水,甜点。做足了礼仪。

女生羞怯甜美的低头微笑着,“你这样优秀,而我却这样普通。”

可是,他已经老了。老到哪怕别人的目光放到他脐下三寸,他的心也没有半分波澜。

这才是理想的生活。

宗之伟在电话里对丁乐儿说:“这个女生很好啊,很不错的。很适合结婚,乐儿,还是你心疼哥,把这样好的机会给了哥哥我。喔,她叫什么名字?”

郑怡然。

听听,连名字都这样子妥贴。

郑怡然是位小学老师,专教美术。课业稀松,闲来无事在补课中心做兼职。

吃过两三次饭,她就开始勇敢的喊他:“之伟。”

已经长久没有女性这般软糯的呼唤过这两个字。宗之伟又是困惑又是惊奇,却不得不应一声:“喔。”

他从前是不屑于给予女性这种虚假的礼貌的。

可见是老了。

宗之伟叹气。台历上刺目的红字提醒他,光阴如流水,他再也不能试图踏进一道三年前流淌的河水。

老房子卖了,屋子家俱都是新的。伤口温柔细密的被埋在层层血肉之后,或许已经消融不见,所以哪怕另一个女人靠近他的胸膛,那道伤,也不会利如闪电的伸出利爪扯烂眼前的脸。

他不用再向任何人表忠心。

宗之伟开口喊:“怡然。”

话一出口,余下的事就顺理成章轻松很多。郑怡然正式以宗之伟女朋友的身份开始接掌他的生活。

手法普通,象所有不曾深爱的女孩子一样。郑怡然不过问他的工作,不干涉他的朋友圈,不试图改变他的想法,口味与嗜好。

宗之伟送的礼物,她会礼貌客气的收下,再想方设法的还回来。囿于她的经济水平,送到宗之伟手上的东西都不可能太昂贵。但是每一件都透着诚意与深切的关怀。比如一瓶护手霜,两只手织的袜套。一本他喜欢的书或是杂志,两张音乐会的票,半盒卤味,喷香扑鼻。连筷子一并奉上,由不得他不吃。可他知道,郑怡然这样做,不过是在还前些天他送她礼物的这份人情。

老宗见过郑怡然,是偶然得见。

宗之伟淡淡说:“我爸。郑小姐。”

一句“怡然”无论如何也在老宗面前喊不出口。老宗倒是热情周到的寒喧良久,隔天就对宗之伟说:“是好媳妇,但不是爱人。”

爱人?

宗之伟诧异,他早已有过爱人,并且已经失去。

爱人,嗯,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他可以试试什么是情人。

宗之伟觉得他自己如今正在往一直不曾希望的那条路上走。

仗着口袋里有几个小钱,吆五喝六的在外头胡混,成日喝得醉酗酗,落夜也不回家,对着老婆孩子,谎话张嘴就来。就连开车也是横着在走,一遇到事就高声大气的号称自己有多少后台多少撑腰。混到四十出头,收心养性,名牌西装把肚皮勒得紧紧的充起社会贤达人士。四处站台行善积德,对于过去生活中的种种绝口不提。

那个在如今的脑海里臆想的“情人”或许就会在那样的环境里出现吧。

一个大腹便便寻找旧爱的中年老男人,为了重温往昔的一丝半点甜蜜,竟心甘情愿的受骗。

宗之伟对这个出现概率足有九成九的“未来的自己”心疼到无以复加。

你,嘿!

宗之伟对着虚空喊道:那是不值得被你穷尽一生去忘却的爱。

他买了戒指向郑怡然求婚。

足有三克拉,全美梨形切割。璀灿生辉的躺在金丝绒缎面上。

香槟,鲜花,音乐,豪华包厢里如星光般闪烁的烛台。宗之伟做了全套功课,包括单膝下跪。仿佛唯有背叛才能让他逃离对“未来那个自己”的恐惧。

“嫁给我。”

郑怡然惊讶莫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被套牢。

“之伟。”

宗之伟掩面,泪水从手指的缝隙流出。他低声强辩说:“我这是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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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乐儿

在林然离开后大约一年,丁乐儿曾经在外地见过林然。

林然胖了,整个人丰满到不象话。大象似的胳膊与长腿,下巴上的肉一叠一叠的累在脖颈。丁乐儿目测至少也有一百四五。她原本是不想与林然搭话的,但女性的本能促使她尖声说:“你怎么会这样,忽胖忽瘦,皮肤最易老,就算是将来体重收回去,这被撑出来的肉皮铁定是松驰了。”

那是在哪里。

是在喧嚣的闹市,还是在繁华的商场。时间久了,回忆有些模糊,但她犹还记得林然的眼睛,灿然生辉。

丁乐儿忽然就有些心虚,嗒的一声暗叹:这个女人倒是不埋怨自己的利用。

可是谁不利用林然?用得最狠的难道不正是宗之伟?

丁乐儿认识宗之伟的时候年方十九。有人对她介绍说:“隔壁学校的宗哥。”

年轻,高大,健壮,英俊,头发半长披散,宽肩瘦腰,长腿翘臀。双眼斜飞,每一波都是电力。让站在半条街对面的丁乐儿不由得有些战栗腿软。

这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更不是她能招惹得起的。

她只是远远的像小女生欣赏明星,侧着头听人八卦。

三流学校的学生,原本是富家子却一朝落魄,狠角色,手下兄弟无数,校内校外都吃得开。做过各种生意,却各种不甚成功。

丁乐儿的朋友,明显是花痴女。捶胸顿足的哀叹自己不是白富美,竟没法为仰慕的人尽一分力。

丁乐儿捧着奶茶,傻傻的问:“可是他混到的三教九流不都是资源吗?很难说他将来会靠哪一块发家的?”

朋友哇的一声赞道:“你这脑袋,真是时灵时不灵。”

丁乐儿含蓄的说:“他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欢。”

“听说女友在国外。”

那就会更招人喜欢了。女人嘛,有时候也会象男人一样,渴望一份夺取的胜利,特别是这种在万花丛中坚守真爱的品种。

丁乐儿抿嘴,后头这话,她就不打算对朋友说了。她是小家女,向来只关注自我的舒适。如果装傻能够让人,特别是她自己感觉到舒服并无往而不利。丁乐儿抿嘴微笑,细声细气转了话题,说起了当季的衣服。

以她的生活圈子,她是没有机会与宗之伟这种人有所交集的。

但因为吕青山,她得以以中间相隔不足两米的距离坐在宗之伟跟前,乖巧伶俐的喊:“宗哥。”

此时的宗之伟已不再是丁乐儿记忆中的那个豪爽不羁的形象。所有的雄性激素尽数敛在全套西装里,依旧是俊眼斜飞,但眼波里全是深邃。言行举止舒朗大方,谈吐既亲切又文雅更带有几丝亲昵的匪气。给出名片上的头衔是副总,吕青山事后对丁乐儿说:“宗哥可是全靠自己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那些说他靠女人发家的传闻都是胡说八道。他女友在国外,和咱们一样,是真爱那一种。”

丁乐儿懵懂无知的望着吕青山,天真的问:“那今天我们吃饭时,在餐厅里过来和我们打招呼的姐姐是谁啊?”

徐慧珠。

正是宗之伟所就职公司的大小姐。

那样的既疏且密,欲拒还迎,百般搓磨,万般拿捏的手段真是吕青山这一辈子拍马也难追上的。

丁乐儿失笑。

她想,如果吕青山有了外遇,顶破天也只能象最最粗劣的电视剧情节,电话短信,撒个谎见个面。从信用卡里刷点小钱出来买点小玩意去讨人欢心。

这些都好办!

男人嘛,还不都是这样。与其攀一个手段辣的,还不如找这种倒三不着四的,糊涂松快的过上一辈子。

更何况她与吕青山是真爱。

那日子真苦。但自从再次见到宗之伟,吕青山就不断的在她耳边说:“快了快了,咱们快发家了。有了宗哥的帮助,咱们迟早能过上好日子。”

丁乐儿问:“宗哥快和徐小姐结婚了?”

大家子的乘龙快婿,哪是普通人能攀附的。丁乐儿想,如果她是宗之伟,她也得行这一招,坚持真爱,不拒不迎。拖得时间越长,本钱就越多,一举攻破敌人堡垒的机会就越大。

丁乐儿笑。

吕青山很好,做事为人精明利索,唯独在感情这块上因为过于强调男人的自负,所以显得既盲目且无知。

吕青山不悦的说:“跟你说过了,宗哥是有真爱在国外的。宗哥发家和徐慧珠没半毛钱关系,我跟你说个事,宗哥迟早是要离开徐家的。”

啊,这么狠?

丁乐儿捂嘴。那么这些年宗之伟靠着外头那个“徐小姐中意的男生”的名头,岂不是赚大发了?

谁知道宗之伟什么时候转正啊?更何况他身边是一个旁的女人都没有。

恋人之间嘛,耍点花腔总归是有的。

徐小姐痴心一片,天长日久,水滴石穿,水到渠成那是迟早的事。

这世人的眼睛,谁不是雪亮雪亮。

在外头行走应酬,略卖三分面子,他宗之伟就能发挥成十分的光。

又这般能干,端的是举重若轻,经纬雄略的性子。

丁乐儿骇笑。

这般才干品性,再挂着个痴心不二的名头,去哪里不能找到一份可以快速升迁的工作啊?

偏偏要在徐家沾尽了光,把一份人脉编得牢牢的,后路尽有,这才抽身而退。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心机。

丁乐儿呼吸急促,抱牢吕青山认真的说:“钱够用就好,咱们只过小日子,尽自己的本份。”

可男人这种生物都是不经教化的品种。巴不得出人头地扬眉吐气。

吕青山一头栽进与宗之伟谋划共同走上富裕之路的深坑里,百折而不还。

丁乐儿安慰自己:没钱没势,能有什么好让人利用。无非是一条命而已。但命是吕青山的,自己却终归是姓丁。

她依旧过着舒服的小日子。直到有一天宗之伟把林然引到他们跟前。

原来,竟是真的。真的有这样一个女人,真的是有真爱在国外。

丁乐儿被吓了一大跳。

从见到的第一眼,她就不喜欢林然。

美且犀利。

是她对林然第一,且永远的印象。

依旧高坐在神坛上的梦中女郎。吕青山唏嘘不已的说道:“真美啊,怪不得宗哥这些年念念不忘。为了她,不惜放弃大好前途与徐家一刀了断。这才是真爱。”

丁乐儿问:“她是为了宗哥才回来的?”

“好象不是,否则宗哥也不会追得这样辛苦。听说在外头连孩子都生了。宗哥决定把那孩子当成自己的来养。哪个男人能做到啊?反正我是不行的。”

丁乐儿用力敲了吕青山一记,嗔道:“我怎么可能对你做这样恶主的事。如果我有了别人的孩子,我是绝计不会再走回你身边。这不是□□裸的利用吗?”

吕青山郑重的叮嘱说:“你可仟万别在宗哥面前流露出这层意思。我和宗哥是拍档,宗哥喜欢她,咱们也得忍着。不过看上去也不象是那种人啊,可能是因为年幼无知,所以在外头被人给骗了。”

丁乐儿表示不认同,“我怎么听说和林然生孩子那个男人,也是本城有名的公子啊。追在林然后头,哭着求着要结婚呢。”

这事是真的!

吕青山搂着丁乐儿,不无安慰的说:“这些手段你不要学!”

自此,吕青山对林然就有了几分戒心。

丁乐儿不信林然看不出来。林然只是不在乎。

林然是那般漫不经心的挥霍着宗之伟的各种殷勤各种体贴各种柔情蜜意。

在丁乐儿看来,这个女人不曾把任何人与事放在眼里。

甚至包括宗之伟。

林然不在乎宗之伟是否利用她自己,哪怕这个被利用的事实是这样的明显与昭彰。

为了爱所以离开,为了爱所以独立开店,还是为了爱所以要尽快与人切割。

利益纠葛,人与事,谁能轻易放手,谁愿轻易放手。

有一段时间,甚至连丁乐儿都知道,林然已处在风口浪尖。

如果是真爱,怎么舍得把那人放到台前?

与宗之伟的手段相较,吕青山搞个把外遇算什么?

丁乐儿真心可怜那个女人。

丁乐儿犹还记得,当林然听见自己说‘哎,只要青山心里有这个家,外头的事我也管不了。’那古怪莫测的表情。

谁不是这样啊,哪个女人不是这样啊?

丁乐儿怒火中烧,完全忘记自己长久以来的小白兔形象,反唇相讥说:“然然姐今天付出的,从前徐小姐也曾做过。”

完胜且全身而退的,只有宗之伟一人。

且永远只会有他一人。

这就是爱情,这就是真爱。

宗之伟的爱是真的,只是夹杂了一点点私利的音符。

丁乐儿望着那张永远云淡风轻的脸,愉快的说:“那逝去的一切都将变成可爱。然然姐,这是谁的诗句啊?”

林然侧头看着丁乐儿,唇角浮起一个笑。嘴里说出的话与上一段完全不相干。林然问:“要不要去捉奸?”

她真是脑子抽了才会跟着林然去了酒店现场。

一片混乱。

吕青山在解释,女人在逃跑,而她,不能破坏长久以来的形象,只能掩了面哭。

林然轻轻拥着丁乐儿的肩膀,附耳低语说:“你看看,我与你终归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丁乐儿愤愤的咬唇。无非是林然肯送上自己的声名,成全宗之伟干净的离开。

这个女人什么都知道,只是咬紧牙关冷眼旁观状若罔闻。

丁乐儿问:“他爱你你知道吗?”

“知道呀。”

“那你呢?”

一定是不爱的,所以才一刀切下既狠且利索,把答案扔在宗之伟面前。

都是饮良男女,人生不过是得过且过,得糊涂时且糊涂。

非要生得这般明目。

神圣的爱,伸手可及。

丁乐儿失笑。

不作死就不会死。孤独,从来都是自己寻来的。

丁乐儿真心希望如果时光倒流,她宁愿从不认识这个名叫林然的女人。

林然的离开,与一年后的重逢同样突兀。

丁乐儿上前试图拉住林然的手,捉急的说:“要锻炼,要健身,不要放弃自己。这世上,还有的是好男人。”

林然什么也没说,消失在人流中,连微笑也不曾给予一个。

身边是繁华的街,热闹的音乐。一个小贩把花递到丁乐儿面前,“姐姐,戴上它吧,戴上它你就不一样了。”

可是人与人的不一样,不是因为一朵花。

丁乐儿揉了一把眼角,转头问道:“老公,宗哥结婚,咱们送什么礼物才好?”

徐慧珠

徐慧珠没有收到宗之伟的结婚请贴。她在会所做面膜的时候在别人手上看到了。很传统烫金的封面,毫无特色,斗大的喜字横在上头。翻开扉页,新郎:宗之伟。新娘则不是林然。

真不值啊,徐慧珠在心里叹道。

宗之伟家里之前的负债全是由徐家垫付。为了还清这笔金额,宗之伟真是拼了老命在做。外头的人都以为是小宗沾了徐家的光,要了徐家的强。却不知宗之伟游走在钢丝绳上,但凡略有些不能见光的事,都通通由小宗出头。小宗没有上线,没有支援,两只手送出去,却不知什么时候会换回两只镯子带带。

徐爸爸轻描淡写说:文件可都是他签的,人你若是中意了,玩玩也行,安下心来过日子也罢。他宗之伟做下的,那可都是一辈子的把柄。握在你手里,什么情况你不能拿捏?我的女儿,自然是由我自己的方式来疼。这一辈子你就顺心畅意的过。什么时候想换男主角,这顺脚一蹬,难道他还敢说半个不字?

徐爸爸心疼女儿,那真是疼到了骨子里。老爷子笑咪咪说:“但面上的事你懂得怎么处理吧?面子这东西,就是个玩意儿。扔在一边自己过得舒服才是顶重要的事。”

徐慧珠处理得很好。所以宗之伟才对她一直有一份愧疚在。

林然离开后,她不是没有机会上演深情楚楚的一面,守得云开见月明,最终抱得美男归。

徐慧珠对自己说:哎,女配也有自尊也有骄傲。她虽不是天之骄女,这些年在这个男人面前也赔尽了小心。凭什么那女人闪了,她就得巴巴的凑上前守坑补空位?

徐慧珠为自己点了支烟。

镜子里,依旧是美貌如花的小娇娘。

她手里端着一杯茶,无可不可的正好倾在请贴上。

哟,真是对不住。徐慧珠扬声说。

拿请贴的正好是她闺蜜,对徐慧珠从前那点事真是门儿清。

“怎么,受不了刺激?还想着宗之伟呢?想不过就去抢回来啊。多大点事,值得你这样伤心。”

徐慧珠切齿说:“我在他身上耗了多少年哪。啊,我的青春,我的柔情。有多少好男人,前扑后继的前向涌来,我是连正眼也不看。专专心心只想守候他花开,可是他是怎么对我的,一刀毙命,让我连个喊冤的去处都没有。如今我还没复原,终生未来还没着落呢,他居然就想平平安安的结婚!做他的清秋大梦。”

徐慧珠快手快脚的为自己整衣打扮,拎着皮包一阵风似的开着小车奔回家里。

老爷子在客厅拦着她问:“姓宗的那小子居然想结婚,珠珠,是想让他身败还是名裂,你尽管发个话。”

徐慧珠气得脸都红了,跺脚发狠的喊:“谁也不能动手,我的仇我自己报。如果谁敢替我作主,就是和我徐慧珠过不去,就是在我和结仇!”

徐慧珠生怕自己说的没人听,站在楼梯口前,她把这话又至少重复两三遍,不仅如此,她还做了许多眦牙怒目的表情。

他们,或许已经被她吓住了吧。

徐慧珠一颗心狂跳,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背着墙没有半分力气咝的一声溜坐在地毯上。

她用手塞住嘴巴,用力却无声的抽泣起来。

三年了,她原本是一直在等,等他回来,看到她的好,成全她的骄傲。

可是他没有,那该死的宗之伟他没有!

这毁掉徐慧珠生活的两个人,一个施施然与别人结婚,另一个却,却,

徐慧珠抹了把脸上的泪,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到电脑前,开机,上线,点击收藏。

林然是有专用营销微博号的。

里面全是与育儿有关的内容。什么营养学,教育学,少儿心理学,又发文字又配图,各种鸡汤勾兑。

高大上的营销,伟光正的人品!

徐慧珠一条私信发给这个名叫“瑞安的然然姐姐”的微博号:“出来啊,你这个破坏他人恋情的肥婆,出来应战啊。”

消息很快就复过来。“你是谁?”

她不愿意示弱,干脆利落的写:徐慧珠。

沉默,长久的,正如徐慧珠所预料的那样,横鲠在电脑前。

她不甘心的,呜咽着想: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爱他。

徐慧珠没有把这句话敲在电脑屏幕上。她的眉心有一丝痛,却还认得清眼前有金光灿灿的两个大字:自尊!

她接着骂林然:“我看不起你,你的骨气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的勇气就象是一堆狗屎,臭哄哄的摆在那里,除了让人厌恶,简直一无是处。一个男人,你想用就用,想扔就扔。你倒是顺手,也不想想为了他,什么事不能承担起来?不就是与你父母那拨人周旋吗?那是你亲爹亲妈!高兴了就来往,不开心就发作拉入黑名单。他们还能拿你怎么样啊?是杀了你,还是宰了你?你在外头行走做事,难道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你个蠢货!”

徐慧珠眼睛充血,越打越快,完全不管对方已经下线。

“林然,我现在一想起你当年那副假仙模样就觉得恶心!一副‘宗之伟,我告诉你,你的爱情对我来说无可不可’的表情!你这个绿茶!你既然看不起他,不喜欢他,不中意他,那当初你就别和他在一起啊。我听说,你父母也是被人搅和才散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和当初你爸爸的那个第三者有什么区别?”

林然几乎是一瞬间就跳上线怒道:“你别瞎三话四,我和之伟之间从来都没有任何人!你,一定要和他搭上边,那也要看他是否情愿!”

徐慧珠一口老血几乎喷在键盘上。

“好啊,终于炫耀出来了,终于不再用虚伪的面目见人了?说吧,为什么对他始乱终弃?别告诉我是因为徐家的原故哈!”

林然回复,“我的生活无需对任何人交待。”

可是,他就要结婚了。而这一生,不会有人比宗之伟更爱林然。

在这一刻,徐慧珠突然气平,所有的怨愤不甘都奇异的烟消云散。

她对着屏幕吃吃的笑起来,象是已经看到很久很久的以后,这传奇爱情中的男女主角,在琐碎漫长的光阴中,对着陌生的,对自己一无所知的配偶,过着没有灵魂,没有任何感情的平淡日子。

只为了一时之负。

徐慧珠轻手轻脚关了电脑,象是怕远在异地的林然发现或是顿悟。

她坏心的想。

如此悲剧上一生,才不枉了这“情深如许”的名头。

徐慧珠定定神,掏出手机打给宗之伟。

他们已经长远没有联系了。只是她,或许只是她,单方面的,任性的,没有任何条件的,在偶尔的夜深,不断抚摸手机上那个人的名字。

宗之伟。

声音依旧清朗,只是带着些许的疲倦。

徐慧珠的心被扎得一丝一丝的跳痛,她禁不住自己的心思尽往邪恶的地方飘:他与未婚妻睡过了?他不是一向号称为林然守身如玉吗?

“宗之伟,为什么你没有和林然在一起?我放弃,不就是为了成全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吗?怎么你没能卖身给我,另投他人了?那女人身价几何啊?不管他出什么价,我出翻倍,不,是三倍,”徐慧珠不耐烦起来:“你自己出个价吧。这事你从前又不是没干过!”

从前,为了尽快与林然在一起,为了尽快摆脱徐家。宗之伟绝望的站在老爷子跟前,非常苦逼的说:“您说个价吧,您说个价,好让我赎身。”

他完全无视她的心,只把这数年的情缘当做是一场交易。

“宗之伟。”她喊。

有生以来第一次,宗之伟带着暧昧的情愫应答除林然之外的女人。

“哎。”

空气在这一瞬间开始颤抖,徐慧珠从地上爬起来,又跌坐在沙发上,她颠三倒四说:“其实我不比她差的,我和她都有类似的骄傲,相同的禀性,我们都不会在所爱的人面前低头,又臭又硬的脾气。我长得也好,论外貌,也不输给她。可是我有一样好处是她比不了的。之伟,我可以为了我所爱的人妥协并敷衍环境,我不象她那样懦弱,那样不敢面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变数。之伟,哪怕将来你再带着一个女人来到我身边呢,你放心,我都有本事将那女人打出三丈外,维护我们的家。”

“宗之伟,你将就一点好不好,你就将就我一下。就一下下。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习惯最终会将我变成你爱的人。之伟,”

这些他曾经无限希望从林然那里听到的话,如今由另一个女人说出来,却依旧让宗之伟瞬间动容并且泪流满面。

郑怡然在边上疑惑的问:“之伟,是谁的电话啊?”

徐慧珠没有压低声量,也没有房间的拨高,她平静的说:“之伟,我和你只是差在时机。你在东八,而我在格林威治。可是不要紧,既然我已经看到你了,我就会一步一步找到你。把你身边的女人尽快打发了,否则我就会让你知道什么是被分手!之伟,你不要哭,以后总会有我陪在你身边的。”

徐慧珠向宗之伟保证:“我不会让你再孤单。”

仲家成

仲家成退出微博帐号,默然打开qq。在联络人这一栏,林然的头像一如既往呈灰色状态。无论他发多少个亲切的微笑过去,林然都不会象从前那样在静默里突然跳出来,欢乐的说:“家成,真想吃夜宵啊。”

有整整一年,林然胖得不成样子。她镇日不出门,只守在瑞安。有课上时她是老师,没课时她就是勤杂工。从制作教具到打扫卫生,甚至收钱做帐,她无所不包,无所不做。林然只是将自己困在这一方城中,不肯蹭出门外半步。她的一双眼睛,曾经生动灵巧,在那一年里却失去的所有的光辉。林然对仲家成说:“家成,别让我闲着,让我有被人需要的感觉,好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这句话,听得让仲家成心里尽是难过。他努力绽开一个微笑,温和的问她:“炒河粉已经吃腻了吧?青菜烫一烫用蚝油酱油汁水生扮着吃,会更有营养,你舌苔有些厚,我煮点清粥,做一碟青椒琥珀皮蛋给你开开胃好不好?”

那是她离开宗之伟,离开那个家与所有亲人的头一年。饮食无度,宿无定时,让林然三围暴涨,身形样貌从从前遥不可及的清丽变成了珠圆玉润的可亲。

有多少孩子一进瑞安就四处张望快乐的喊:“然然妈妈。”

家长问仲家成,“林老师是从哪里请来的,真是太了解小朋友心理了。她家孩子有几岁啊?一定是个很成功的妈妈。”

只是略胖了些。

略胖,真是个含蓄的说法。林然自此仗着这两字一路心安理得的向着肥婆的方向行进。

揽镜自照,林然大笑说:“哎呀,我现在倒象是一只肥肥的母鸡。”

可是,自仲家成认识她那天起,记忆中的林然从没如此快活过。

所有的戾气,暴躁,多余仿佛已经尽数消溶在肥腻的脂肪里,余下的仅有熟谙人情的圆滑精乖。这瑞安上下老小,从教工到学童,从家长到扫地的阿姨,甚至连送快件的小弟都被林然拢络了,一口一个“然姐,然姐。”喊得好不亲热。而不管是儒雅的长者,还是市井的妇人,林然都有本事坐下来与对方相坐而望,天南地北上八卦下九流敷衍得密不透风。

最后,十之八九总是以,“哎呀,我家孩子就拜托给你了。”这句话作为结束。伴之而来的是厚厚的钞票,在机器上卡啦卡啦的响。再不然就是密码机轻脆的一声“嘀。”每个月的银行流水都是厚厚的一叠。进的多,出的少。设立分校很快就被列入计划中。

林然得意洋洋说:“现在晓得我不出门的好处了吧。我就是这间学校的招财童子,镇山之宝。人走则财失。所以,家成,不要让我离开。至少现在不要。”

在那一年里,林然所有的热情除了教学,尽数扑在了饮食上头。

她在办公室里隔了一个小间,自己一个人住在里面。

夜阑人静时,林然会从网上找一些美食的方子,依葫芦划瓢,按图索骥,又切又煮,自娱自乐。常常一晃就是一晚上。

长夜漫漫,若不如此,何以待黎明之既晓。林然对仲家成说:“我自有分寸,不会弄得办公室里脏乱不堪,气味难闻。”

林然通常会在清晨六七点就衣冠整肃四窗洞开散味。

麻的,辣的,甜的,苦的。

她什么都闻不到。

林然已经失去了嗅觉。

就象是“饮食男女”中的老朱,空有妙手,却食不甘味。

有一次仲家成在深夜上楼取文件,拧锁进屋,透过门扉,他看见几上满是餐食,林然坐在一方,另一侧有碗有筷有酒有勺。

林然双手合十,默祷数十秒,然后开颜笑道:“之伟,吃饭。”

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她一直吃的是两个人的食量。

仲家成握紧了手中的文件夹,手上青筋根根暴起,想象她温婉的说:“我甚至没有给他做过一餐饭。”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宗之伟。

有好几次借着酒盖脸,仲家成问林然:“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离开?”

林然半个字也没露。直到仲家成说:“那时他一定很难吧。”这才潸然泪下。

林然捂着脸,听仲家成又说:“你那时也不是不能帮他,可若是要帮就得向林楚低头。”

林然仿佛想要尖叫,又仿佛是要跳窗逃离。

这可是二十七楼。

仲家成缓步走到窗边站定。

“不,你不用求的。林楚自会出手,但是无论如何,你至少要在林楚面前摆个姿态。”

仲家成试探着问:“在那个时候林楚有找过你?有给你打过电话?发过短信?聊过qq,还是微信?不,或许林楚什么也没做,只是静候你上门。然然,他或许只是想你能象小时候那样娇气十足的,蛮横的跑到跟前,一跺脚扭着身体喊‘爸’!然后,就什么事都无有不允了。”

而这些林然通通做不到。

她能做的,就是舍了自己去成全。

舍去的是未来,保全的是自我的骄傲。

嘿,你个蠢货。

仲家成看见林然捧着一边大口吃,一边呵斥自己。

就算是这样痛,次日清晨,林然依旧若无其事的投身于孩子的人群,欢欢乐乐的做“然然姐姐。”

她胖得不成样子。衣服是照三个加号来买。走路略快些,就能听到她喘气。

家长群里有一位是丧偶的厨师。对林然不惜自毁形象也要尝尽美食的风彩很是仰慕,竟试图到瑞安来挖角。

林然手艺略有小成,竟真的去了。

那是她在办公室里孵了一年以后第一次出街。

整整一天仲家成都心神不定。数次把弟弟叫做妹妹。家长过来接孩子,四处张望问:“然然妈妈呢?”

仲家成魂不守舍答非所问。

他上网查找爱情三十六计,心里说,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愚笨的人,守了一年,也没见云开见月明。

可是正如你永远也没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仲家成觉得,他真心做不到跑到餐桌前大大方方对林然说:hi,麻烦加我一双筷子。

那不是属于仲家成的餐食。早中晚都不是。

仲家成坐在台前失笑。

他宁愿她彪车,酗酒,发脾气骂人。也不要看见她象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然后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林然。

仲家成在心里喟叹,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

他在办公室一直等到华灯高挂,林然这才施施然回来。

吃得是红光满面,春风满目。

林然笑着说:“见到熟人了,拉着我的手啊,好一通声泪俱下。你说说看,我这介么胖,到底碍着谁了?真要说我妨碍市容环境,那也是城管的事啊。

东西是真好吃,西餐厅,专做创新菜,环境一流。我若去了,不是端盘子,也不是洗碗结帐擦桌子。就是坐那儿吃。老板说,一看我就是个有食欲有福相的。为了一口吃的幸福成那样,客人们见着也会开心的!家成,你说说,我是去还是不去的好。工作与爱好完美结合在一起,可不是人人都能遇上的事。“

在瑞安同事一年,同进同出,同坐同行。

仲家成说:“只要记得回来就好。”

她的五官眉目,神气表情尽数敛在嫩嫩粉粉的棉花团里。

“家成。”她喊。

声音里尽是怜惜,尽是愧疚。

“谢谢你收容我。”

仲家成什么也没说,只是拿着鼠标为她开了一个帐号:瑞安的然然姐姐。

密码是仲家成的生日。

就象你还在这里,就象你还在我身边。

无论你去到何处。

“林然,我是真心的。”

那正是她最胖的时候,加三的尺码被撑得鼓起来,有时候略走快点,林然仿佛都能听到布料在惨呼。

难得仲家成竟能在这个时候向她表白。

仲家成问:“为什么会离开?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你遇到的熟人究竟是谁?”

林然没有问题。她握着仲家成的手,用力的向对方传达热量。她没有说再见,离开与到来一样突兀。

孩子们问:“然然妈妈呢?”

仲家成也不知道。他保留了她住宿的小间,她办公桌上盆栽被他移到了自己床台。每过三五日,他总会动动手指用“瑞安的然然姐姐”发条信息。

慢慢的有了粉丝,慢慢的也有了点赞与攻击。

仲家成总在猜,留言的哪一个会是真正的林然。

偶而,如果他自己下厨,虽然这样的机会因为工作繁忙而很少很少,仲家成也会记得在餐桌放上一个碗一双筷子,然后敲敲桌面,正色说:“然然,吃饭。”

双份。

一菜不拉,一汤不留。

很象是仪式,却总让仲家成纠结窘迫于自己的模仿与滞后。

“晚了。”仿佛比“一世不忠,百世不容”更让人魂失志丧。

在林然走后的两年间,仲家成一天比一天壮实健硕,胸肌发达。

走在健身房,会有人羡慕的问:“怎么炼出来的?”

如果你爱一个人,如果你真爱一个人。被忽视的爱情就会反映在你的身体上。

这世上,不是只有“为伊渐得人憔悴”这一种死法。

仲家成对着电脑,以自己的名义发了一条微博给“瑞安的然然姐姐”:他已经另寻光明,你呢?你是否已守得云开?

阿凯

我是阿凯,熟悉的人都叫我凯哥。

那人也不例外,见面的第一次,时间才仅仅过去五分钟,她就非常稔熟的凯哥长,凯哥短。

看样子也是老驴了。桔色的冲锋衣裹在身上,怎么看都有破烂不堪的感觉。人很苗条,巴掌大的脸蛋,双眼湛然有神,双耳处透着的白腻与她脸上的煤灰油迹相映成趣。

这是在云南的某一处,群山环绕,方圆数公里不闻鸡啼。

我看看此刻放在她身边的那辆单车,再想想她站在路边上拼命向我挥手的狼狈样。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细声细气说:“林楚。”

“一个人?”

“不是不是。”她狡猾的打量我,阿谀奉承的笑着急急否认说:“我只是掉队了,他们会回来找我的。”

天边已有暮沉色。

我戴上护目镜,心不在焉说:“那好啊,祝你好运。我就先行一步了。”

后座叭的一声被她死死拖住,她,也就是林楚脸现乞求,象一只被困在墙角拼命挣扎的小兽。

“帮帮我。”她低声下气说,下巴却倔犟高傲的扬起。

这习惯,好人家的女孩大多如此,大多如是。

我不知不觉笑起来,扬声训斥道:“你一白富美玩什么驴行啊。还一个人?还吊单?知不知道上个月在这条道上才出了事,失踪好几个呢。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全被人拐到大山里头做熊媳妇。七八年都不曾跨出门给家里报个信,父母哭得肝肠都断了。全立了衣冠冢,墓碑起得又大又雄伟。但那有什么用啊?原本是去耶鲁哈佛的人生,从此后连1+1等于3都算不出来。你自己倒说说,到底值不值?”

她搭着个脑袋,老老实实站在边上看我为她修理单车,半个字也不敢吭,还真象个好孩子。

我训得过好不过瘾,随口问:“为什么拦下我啊?这一路上又不是没车。”

“你是军人。”

我瞅瞅身上的迷彩衣,气道:“就这服装,路边摊上二十块钱一套。”

她摇头说:“气质完全不一样的。”

算这家伙有点眼光。我心里暗自得意。但是军人又有什么用啊,一心扑在训练上,年过三十仍然讨不到老婆,只好用仟里走单骑来打发多余的精力。

我自怨自艾,象我这样有体力有智力的帅哥————

下家,真是一个神奇的名词。

天色苍茫,大朵乌云砸在山巅,浓重的黑色穿越一切田野,河流,树木与红土,气势汹汹向我们长途袭来。

露宿是必不可免的了。

避风,坡弯成一个弧度,两顶帐篷,一朵红云,一把黑伞。我很不满意的上下打量说:“小姑娘家家的,连点精神气也没有,专挑黑色装神秘。这有用吗?还不是得站在沟通挥手求捡。”

林楚气得脸通红,瘪着嘴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我且不理她,忧郁的看着天上的星光。

坡山炉火熊熊,里面煮的是一包泡面两根香肠。

没有林楚的份儿。切,连真名都不说,真的当我是智力低下情商为零?

面条真香,吸的时候哧溜哧溜作响,配着静寂里林楚隐约可闻的腹鼓声。真是让人爽到心旷神怡。

饭后再配上半支烟。

手机一响,我开了免提,那边是震天的音乐。

唯有真朋友才会如此,把我前任未婚妻的现场婚礼直播给我听。

新娘某某,新郎某某某。永结同心,恩爱白头,夫妻拥吻。

新娘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曾几何时,也伏在我耳边亲亲热热说:“爱你直到海枯石烂地久天长。”

“哥们儿,够了哈。”我凄凉的对着手机说:“红包你留着,不用送了。婚车找几个人招呼好,别让新婚夫妇顺顺溜溜的到达酒店□□做的事。高压线内,怎么乱扯怎么来。你说得对,做流氓多痛快啊。文化人,绅士,那不是咱们的强项。”

仟里婵娟不如临脚一炮,说不定还是晋江日更型。

我问林楚:“你知道晋江吗?”

林楚斜着眼反问:“侧漏了?”

可不。

我骂道:“别的也就算了,最可恨的是逼我天天用微信背诵情诗三百篇。”

林楚失笑,乌黑着大半张脸,双眼灵动至极。“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摇动所有的经筒?被触摸的指尖?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逝作相思?”

她笑得咯咯作响。

有一些我还记得,我背给她听:

这是个喧嚣的世界

我从未觉得安静过

他的繁荣

他的昌盛

带给人们却只是更多的疲惫

更多的抱怨

于是我捂住双耳

不去听他的疲惫

不去听他的昌盛

不去听他的繁荣

也不去听他的抱怨

于是我以为我的世界安静了

只是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人

哪怕她不曾对我讲过一言一语

但我却听得到她的声音

我问林楚:“以后还会找到吧?”

空气里全是蝉声,水雾,与两个人深敛的呼吸。

如果眼力够劲,就能够看清闪烁在夜风中花的颜色与每一个倾怜的姿态。

流水的音阶,刮脆清脆的作响。

几乎让人再也感觉不到心跳。

我又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出来走?”

她说:“减肥,从95胖到162。”

我啧啧称赞:“有钱吃喝那是好事啊。大半扇猪肉的份量,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济实力。”

至少我就不行。月薪的一半得用来支付房贷,余下的再折一半交给父母养老。剩下的才是我的零花,吃喝拉撒全从里面出。还好部队有食堂,还好男人没月经。人人都说是我最最闪亮的明星,但是有谁知道这一切都源于不得已。

不知不觉我诉苦说:“现在真的好后悔,当初实在是太汉子了。明明是自己婚前独力买房还贷,但一分手,我就把房子过户给女人,还另给了十万做为房贷基金。辛苦打拼十余年,如今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父母那里,完全没法交待,更没法解释。”

那是我的女人,我读军校的时候,也曾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只为让我安心。

多年来窝在一间小公司做文员,外头那么多诱惑也不知道挪一挪跳一跳。

不知道哪里出了错,被甩的时候我还做着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梦。

事情发生以后钢口铁牙满不在乎说“外头有的是女人又有什么用啊?”

我哭得哽咽了,呜咽着说:“我又不是机器人,程序一调,就自动转台到少男情怀。”

爷们糙了,望出去的就都是肉,而不再是“庭院深深情深如许。”

捏着台版的言情本学技术我容易吗我?

林楚默默无声的递纸巾给我,一张又一张。

她忧悒的说;“一个人过也很好。”

凭什么啊!我跳起来。凭什么我就得牺牲自己成全他人?连人带拖鞋,一片指甲也不落下。

林楚听得是目瞠口呆,提醒我说;“她已经结婚了。”

结了还能离呢。

“你那是第三者插足。”

“我才是原配!”

林楚站起来,气得脸通红。“不行,婚姻就是婚姻。除非他们因彼此间自己的问题而分开,否则,你介入他人合法婚姻的任何作法,就都是不道德和令人鄙弃的。”

她苦口婆心的劝我:“说不定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孩子是这世上最应享有幸福的生物。父母恩爱夫妻和顺就是给孩子最好的礼物。你以为你所做的一切孩子会不知道吗?不,孩子比你们想像中的更敏感更聪慧更懂事。痛苦很早很早之前,就如影随形与孩子相伴不离不弃。因为年幼因为无力摆脱,痛苦与岁月共同成长,直至不能自拨。”

她突然泪下,怔怔说:“我就是那个夹在中间的孩子。父亲,母亲,父亲的情人。凯哥,求生真艰难,还好我现在已经忘了。”

我正在学会如何遗忘————爱情。

我问林楚:“有什么心得可以教我?”

她惨淡的说,“当有人出现在你面前,不要去纠结那是爱还是浮木,抓住他,攀牢他。在对未来共同的承担里,你会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爱就留下,不爱也并不意味着就是利用。学会相信那个肯出现在你面前站着不走的人。相信他有足够的实力挥手放你离开。”

关于这个观点,我不能苟同。我很不乐意的说:“这世上,有的是渣夫俗妇。略不留神,就让你留下买路钱。”

林楚倒着罐里的手,慢慢擦净脸,用时漫长,让我心里百般不自在,最终暴躁着说:“对,我是被甩了,我被人劈腿。那女人从来也不是什么贤惠的。直到分手也要敲我一笔,否则就告我道德作风低下。Md,我顶多就是摸摸,连肉味也没尝到。肚皮的那坨肉居然也硬要栽到我身上来。把那女人想像成温柔善良多情的形象能让我心里好过点。”

真丢脸,但断尾求生,总好过一辈子陷在泥坑里。

我粗鲁的呵问:“过了今晚,不会再碰面吧?明天一早就分手,各走各路,各找各妈。”

她嫣然一笑。让我不由得有几分呆滞。我在心里叹气,这个女生可真美啊,可谓是艳光四射。

“你一定很爱他。”我说。

“就是那个让你从95暴涨到162的男人啊。”我又说。

真好命,男人嫉妒起来,和女人八婆没两样。

“一定是富二代或是官二代吧。”

林楚失笑,她伸出手,温和的说:“你好,我是林然。”

林楚(上)

没有人相信他们一直有联系,熟悉他们父女底细的人若是知道了这个情况,想必会瞪大眼,万分吃惊的说:“难道他们不应该老死不相往来吗?”

相爱相杀,并不适合形容一对父女。但真的,林楚觉得这就是他与然然之间情形的真实写照。

然然三年前是怎么走的?拒婚,然后把天捅破,留下一个背影数摊残局扬长而去。林楚找人用了三个月时间找到她在瑞安,胖得如同一个球。

然然不愿意跨出瑞安半步,林楚亦不愿意勉强她。

这年头,若真想要联系方法多得很。林楚一个电话径直打到她手机上,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厌倦漠然,林楚说:“让我知道你活着,就算是你尽了孝道,和我全了为父的心。钟泉那里,你自去料理。不要让钟泉再为此事找我和我联系。林然,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些年,你也作得够了。”

林楚放下电话,立刻吩咐人去营业厅买卡来换。

多少人与事不便,但林楚耐着性子解释说:“老婆作的主,说是营业厅有活动,办新卡就能领手机。女人嘛,哪能受得了这种诱惑,一时没想清,就给办了。我若是有心想要不用呢,老婆那里也是不依的。左右为难,左右为难,哈哈,只能唯太座之命是从了。”

温容最近很有几部新戏,第一配角竟抢了主演不少风头。都是些温柔贤雅的角色,举止大方明理,气派俨然。有小报给温容安了个“第一太太”的名号。一时风头无两,至少在林楚的圈子里是这样。

名声好了,连苏娟也劝林楚说:“你只有一个孩子,偏偏又是个有病的。不如让温容再生一个吧。”

再生?就算他肯,温容也不愿意啊。

人生啊,活到最后也就是各为己心。林楚没了牵挂,愈加自在了。

三年内换了五任助理,每一个都是貌美如花,精明干练。

离岗不离心。情份摆在那儿,林楚资助她们立业建功,人脉范围内可谓是尽心尽力。这一来二去的,在外头他竟有了绅士,护花的名头。

近六十的男人,因为保养得宜,身材板直。一身的阅历,说不出的倜傥风流。

没孩子怎么样,独夫又能怎样。

林楚委实觉得,自林然走后,他渡过了人生中最最愉快的三年。

所有的压力都是从责任里来的。

别人不领情的事,说了是白说,做了是白做。

换做从前,林楚断不敢,也断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的在公开场合把苏涵当做真正的朋友来款待。

苏涵老了,他也老了。

林楚包下整间餐厅,烛光点点,鲜花点缀其间,音乐从星子型的背景板后缓缓飘落出来。

林楚与苏涵并肩,缓步出门。

芳草烈烈,清香袭来。有萤火虫数只,游荡在眼前。

朋友还是老的好。

“回来吧,喝茶,聊天,郊游,混一天是一天。”林楚说。

老已至,却不知将死于何期。

生亦无欢,死亦无惧。

苏涵脸上的皱纹密密如蛛丝顺着额上的抬头纹向下一直延伸到颈项。

白发如雪。

苏涵婉拒说:“我在那边还有一个家呢。”

这是林楚所不知道的。

大学教授,书呆子,温和明理。苏涵特别强调说:“知道为人的艰难,所以只要未来,不问过去。”

至于孩子,苏涵欢喜的说:“我这次就是回来办收养手续的。女孩,娇贵得不得了。就和你家然然一样。我得好好教养,绝不能让孩子长大后被人骗了去。”

林楚有些呆滞的问:“就象是我骗你。”

苏涵笑道:“玩笑话你也当真。”

花了数万,只落得三字“不当真。”手机一震,是林然依例向他请安:活着。

半年一次。只发短信,不通电话。

林楚把手机捏了捏,很好涵养的慢慢说:“为人父母后,想法总归会有点不一样。”

“是啊,我现在多少理解了你当初对然然的心情。”

已经不能再谈下去了。林楚失笑,一径的好风度,亲自开车送苏涵回酒店。

一个男人,老早就从大堂出来迎上前。

雪白头发啤酒肚皮红鼻头蓝眼睛的外国老男人。穿着肥大的廉价裤子和不合适的上衣。没什么气势,凑在苏涵面前呱啦呱啦的讲个不停。

林楚被这一幕刺红了双眼,他急急开车寻了间酒吧,一伸手就是四五瓶啤酒下肚。

有钱。

找代驾,找知音都是顶容易不过。

片刻间就有红颜知己上前,好花解语,句句都落在林楚心坎上。

他意识还有,犹还记得不要落下话柄,不要让人坏了自家的名声。

司机亲自过来接。

林楚满身酒气的对司机表白说;“放心,这是最后一次,我会小心照顾自己,再不让你担心。”

最后一次的最后一次,永远的,没有尽头的最后一次。

和所有的最后一次一样,林楚在表白结束之后总会无限懊恼的问自己:这些话难道不应该是对着家人说的吗?老婆,孩子,如果运气好,在他这个年龄段,早已有孙在怀,依依膝下。

说不空虚那绝对是真的。

这么美的华宅,那么多得力而忠心的家政。喔,现在是新时代,不能用“下人”这个词儿,但如果老天能给他一个穿越的机会,他一定找四五个老婆,生十个八个孩子,满院子乱跑,让笑声填满空间的每一处。

林楚觉得满身俱是寒意,酒入愁肠,百结不散。

他的私人医生说:“林董,你一定要敞开心怀,尽情享受人生。”

他捧着那张写满“肝气郁结”的单子,晒笑道:“胡说,难道在你眼里,我是晚景凄凉?”

林楚絮絮说:“我不知道赞助了多少贫困山区的孩子,也不知有多少孩子日日写信给我,对我表达感激与思慕之意。人间大爱是春晖。医生,做人顶要紧的就是境界。”

林楚没有一次想起然然。他几乎是恨了,恨自己为什么要在三年前轻率的说出:报个平安就是全了父女之间最后的情份这种话。

还不如杳无音讯死在外头呢。

装什么假惺惺。

司机走了,家政昼来夜去,只呆四小时。至于林旭被送进疗养院,衬得这间大宅越发的空。

林楚半倚在沙发上,不停的调换频道,把声音开得哗哗作响。

“hi,老板,来杯咖啡。”

林楚大声唱道:“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我并没有醉,我只是心儿碎。明知爱情象流水,管他去爱谁。”

林楚(下)

次日醒来,林楚头大如斗。他勉力将自己收拾整洁,小心用袖口掩起轻微颤抖的五指。这是酒精中毒的初期迹象。林楚脸一肃,当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坐在车上,他对司机说:“这只红包是给你孩子的贺礼,我听说她考了年级第一。”

其实是封口费。

遇上一些特别的时候,司机的红包所得甚至超过了工资。

林楚进了办公室,把搁在桌上的文件分成两类。

一类是冒险,一类是守成。

前者通通采用拖字诀。

他已经再没有那个雄心,勇气与毅力。

余生无可托付,他不过只是俗人。

大爱无疆,是需要真正视世俗如无物。

尘间情愫尽断————

林楚的手,又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办公桌下面的小柜子里就有好酒,办公的间隙饮上一杯,对身体不无益处。

医生说,你那是心瘾。去病的良方并不在我手上。

这些江湖骗子。这些年白砸了银子在他们身上。

林楚一只手自有意识,伸进柜子,动作麻溜的一仰脖就是一小盅。

九曲十二肠,劣质酒精,让他整个人都有灼热燃烧的痛感。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哈。

林楚洗把脸,把整颗头放到水龙头下。随后,他嚼茶叶,嚼口香。往脖子撒香水。一张脸,道貌案然的出现在镜中。

秘书的电话已经来来去去响了好几次,年轻美丽的女子温柔的问:“董事长,外面有一位部队来的先生找您,说是有私人的事要向您请教。”

林楚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他现在哪里还有私事。

他想起一个段子,说是做博士修论文的人去定时到便利店买一杯咖啡,目的就是为了和人正常的说说话。

说话,对,他需要和人说话。特别是和陌生人。

医生说:林先生,你心防太重,每一个人在你心里都已经有了设定。当你和他们接触的时候,你的本能会先于你的意识作出反应。

多接触陌生人,因为他们不了解你的过去,不知道你有过失败的婚姻与离散的孩子————这是医生没有说出来的话。

林楚在小会议室约见了阿凯。

年轻的军人,如一头猎豹,眼神机警,行动敏捷,说话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半个月前,我在云南的一座大山里与林然相识,当然我们都是在驴行的状态。分别之后,她落了一个小包在我车上。你是唯一的线索,所以我特来此地,希望你能把东西转交给林然。”

一个皱巴巴的小包,里面散落着一些零碎小东西。唯一值得著目的是一张名片与一页折起的纸。

名片是林楚的,所以这个名叫阿凯的军人才会找到这里来。

那张纸被折叠着放在桌上,林楚连看也懒得看。冷静理智的说:“谢谢你,我一定会转交给林然。”

阿凯状似有几分震惊,沉声提醒说:“那是遗嘱。”

林楚不在意的挥手说:“我也有立啊,有律师见证,放在银行保险箱里。”林楚干咳一声笑道:“现在的年轻人。”

余韵悠长。

言下之意是:你怎么还不离开?

邬凯长长的深呼吸,反问道:“难道是我误会了,先生你和林然不是父女关系?”

林楚完全不为所动,打着哈哈,“见笑见笑。”

既然如此,邬凯一伸手就把纸条拿走。

“告辞。”

军人仪态,最是雷厉风行。

林楚也不阻拦,倒是客气的说了声:“慢走不送。”

门砰的一声轻响,房间里再次只余下他一个人。

林楚凶猛的掏出酒瓶,就着瓶口,痛痛快快往自己嘴里猛灌了一大口。

他摸出手机,慌慌张张打电话给宗之伟。

“之伟,之伟,你知不知道。刚刚有人送来了然然的遗书。不,那个人我不认识,说是半个月前在云南山里认识的驴友。人已经走了,是个军人。之伟,我不该负气的,我不该不问清楚就让那人走掉。然然现在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我已经三年没有和她见面了。她隔一段时间就发给我的短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出自于然然本人。

之伟,之伟,你赶紧去找找啊,那是林然,是你一直喜欢,倾心爱恋的林然。也怪我,都怪我,我真是老糊涂了。当初在你最最艰难的时候,我就应该出手相助,成全了你和然然。

我挣这么多钱,挣下这些家业,都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孩子。是,我是又有了一个,但然然她一直一直都是我的心肝宝贝。这钱迟给早给还不都是她的!早点给出去,大家都痛快了。日子过得轻省,说不定你们俩连儿子都有了。

之伟,我告诉你,豆丁不是林然的孩子。林然是个姑娘,豆丁是她收养的。辜,振,良。真不是个玩艺,太不是东西了。这样的大事居然瞒住了不说!姓辜的就是存心的,肯定是挟天子以令诸候,借着豆丁的势,要胁然然。

之伟,宗之伟,我命令你去把林然找回来。”

林楚说完这最后一句,透过泪光,这才看清,原来,适才他打开的界面不是手机通话,而是微信。

一分钟录一段,一段话只有一分钟。

林楚无声的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骄傲又有什么用?在人前有一个辉煌的面具又有什么用?他已经老了,而他的孩子却已经不在身边,或许,已经不在人世。

这最后一个认知让林楚脑袋烘的一热,他眼前金光乱闪,倒在地上人世不醒再无知觉。

林楚什么都不记得,甚至没有做一个冗长而黑暗的梦。

冬天来临,他睁眼的时候看见窗外初雪扉扉。

一只鸟,张着黑色的羽毛神气活现的在窗前蹦达。东瞅瞅,西望望。半点不怕人。绿豆大小的眼睛,滴溜滚圆,恰好与林楚眼神碰个正着。床前的监视器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间陈设整全的单人病房,这只鸟是除林楚之外,唯一的,活的生物。

他身上一点气力都没有,颈部以下都似没有知觉。他没有感觉到疲累,饥饿或是痛苦不愉。身体仿佛已经是虚空,连思维都已消散。

行,尸,走,肉。

块,肉,余,生。

林然手里端着一只砂锅踢踢达达的走进来,瞟了林楚一眼,平淡的说:“哟,又醒了。”

听意思,这好象不是他第一次醒,那为什么他没有之前清醒的记忆?

林楚想说什么,但喉咙干得只能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动。

林然利索的拿出棉签沾了水在他唇上左抹右抹。

好了,齐活儿。

林楚泪盈于心底,眼珠子顺着林然走动的身影不停的转动。

然然。他在心底喊。

然然完全没有听见,一转身捧着砂锅一边猛吃,一边对牢墙上的电视笑得咯咯直响。

这样好,这样好。

林楚阖上眼,如果当年他能有半分这样冷硬的心肠。也不会落得个孤家寡人形影相吊的可怜下场。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强。

他这个前浪,死在沙滩,死相越难看,然然或许就能越警醒。

只是,宗之伟的婚礼想必已经举行了。

然然这一生,再也不能找到比宗之伟更爱她的男人。

那又如何?

林楚在心底重重的呸了一声。他的女儿,难道还要看人脸色?只要心肠够狠,手上又有足够的资源。找个把听话的男人,又不是什么难事。到时要宠还是要婚,全凭然然一句话。

人哪,得心肠够毒,够狠。才能活得自在逍遥。仟万别似他这般,上不上,下不下,绅士不是绅士,流氓不是流氓。半瓶子醋,自以为胜券在握,其实却是输了个精光。

早知今日————

林楚想到激动处,大力咳喘起来。足有五六声,然然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按铃,慢吞吞把目光投向躺在床上的林楚。

他已经衰老得不象他本人,却更象是他十年或十五年后的剪影。

沉默的,没有生气的,完全失去意志与战斗力。

他涨红的脸,嚅动的嘴唇。仿佛是在暗示他内心此刻有强烈的,想要表达一切的愿望。

想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

虽然她正青春,他还未至花甲。他们,这人世间至于普通的父与女,却已经死了,死了。

医生护士蜂拥而进,林然被挤到了墙角边。

林然索性走到廊下,发了短信给宗之伟。

措词中规中矩,无非是家父已经完全苏醒,生命体征正常,感谢各位亲友的关怀之类的客气话。

宗之伟没有回复。事实上,自从宗之伟找到林然,他们之间就有没有一句对话。

林楚的病危通知书是宗之伟递到她手上的,林楚发给宗之伟的微信也已经由宗之伟转发到林然的手机上。

宗之伟没有表情,甚至没有看她,只是漠然的凝视着地面。一辆车就停在宗之伟身后,发机动轰隆,车里的音乐,是一个甜美的女声。林然记得宗之伟不爱听这种软绵绵的调子。但或许这是小宗新任太太的风格。

宗之伟找到林然的时候,林然正从超市里回来。手里拎着大包塑料袋,里面装的全是吃食。

袋子哗啦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林然什么也没说,快速冲上车子。宗之伟仿佛只落后她一秒。

风驰电擎,全程静默。

当她跳车冲进医院,宗之伟在身后喊:“我这个月三十号领证。”

今天是二十七号,距离林楚入院已有十六天。

林然收敛心神,笑意盈盈迎上前与林楚的主治医生寒喧叙话。

这十六天她在医院的表现已为她坐实了“孝女”的名头。这般美丽,言行举止学历无一不妥。论家世,出身富贵。关键还是独女,眼瞅着富豪老爸就要一命归西,万贯家财就要到手。小姑娘不急不燥,独自一人承担了看护的任务。吃住都在病房,说是住,其实不过是倚在床头打打盹。略微有个风吹草动,林然就象是安了弹簧似的一跃而起。入院半个月,林然嘴里的名词就说得比护士还溜。

已经有不止一个医院的青年才俊在暗中打听林然。

可怜的女孩儿,父母离异,母亲另结新欢,爸爸病重在床,奄奄一息。这是多好的条件哪,女孩儿的奶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说:“我孙女的命苦啊。”

真正命苦的人哪住得起私人病房。

林然站在一旁,随便苏娟怎么说,半声儿也不吭。

老太太后来也不怎么来,实在是因为走不动。年岁大了,又受了刺激,早就卧病在床不能起身。

林然听说这件事后也没什么快意。到第二天中午,也就是二十八号。瞅着林楚喝了两口粥精神还好。她默无声息把手机递给了林楚。

钟泉如今陪着老蔡在外头旅行,温容是在拍戏。林旭则是完全不知道有这个爸爸。除了苏娟,林楚还能打给谁呢?

然然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苹果,咬得嘎啦嘎啦直响。

隔着两三米她都能听见苏娟在电话那头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林楚已经可以出声说话了,只是吃力得很。

他勉力安慰自己的妈妈,向对方许诺说“一定会早点回家。”

手机就隔在林楚耳边,被他紧紧夹在枕头上,他甚至没有气力抬起一只手臂触摸屏幕滑动关机。

但林楚的这种状况并不阻碍他喘息着说出一长段话: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你恨你奶奶。但是,如果当初不是你奶奶一念之慈,包容了钟泉不能生育的真相,这事儿也不会闹到这一步。林然,你有什么资格责怪我没有帮你们母女到底?距离你十八岁长成人已经这么多年,你难道就没发现你自己身上的人性也不比别人高贵多少?我养老善后没你什么事,我只是后悔因为一点为父的慈悲与痴心,就被你害到了这种地步。我听说小宗就要结婚了,”林楚咳得肺都快出来了,大力赞道:“好啊,算那孩子机灵,没有被你坑害了。”

断断续续说完这段话,林楚停下来,侧着头露出一个十足恶意的笑:“然然,”

他喊道:“你知道吗?在小宗这件事上,你可真是十足十的林家人。”

病成这样话还这么多。然然顺手就把氧气面罩套在林楚脸上。

隔着一层透明材质,然然觉得此刻的林楚看上去顺眼多了。

她附到林楚耳边,随随便便就把执意要和宗之伟分手的真相说出来。

“就是因为我知道我是林家人,所以才想要放他一马,让他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林楚,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家里霸着一个,外头还吊着一个。明知不能给枕边人未来与快乐,却还满不在乎的将人利用得干干净净。那叫做没有廉耻你懂吗?那是彻头彻尾的自私与不负责任。我是你的女儿,我继承了你的因子,那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我不能抹去我心中暗藏的阴影,不能控制爆发的节点与时间,那也是不能改变与否认的事实。当我认清楚了这一切,我唯一能为爱所做的就是离开,不要把他的未来也拖入泥淖,永世不能翻身。”

回忆起三年前的决定,林然脸上没有丝毫的悲伤。

她俯下身,仔细端详林楚在氧气面罩下拼命挣扎的脸。

“我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在年少时因为一点女儿对父亲的痴心,没有及时与你切割在精神上的联系。”

林楚惊骇得几乎完全不能出声,然然仔细分辨好久才听清楚他说的是:“我是你爸爸。“

你是,你当然是。

悲伤如同雾气在林然眼中弥漫。她硬生生压下喉间的哽咽。冷静的说:“你所有的财产都属于婚前,我已安排律师准备文件,让你同意签署把一切都无偿赠予给我。温容只能净身出户,否则我就把她偷情的证据公诸于众。所以,不论是你,林旭还是苏娟。你们的未来都只能寄希望于我的人品。你刚刚也说过,我是林家的人。林家是个什么派头,你心里清楚得很。”

林然厌恶的拧紧眉头,极力压住呕吐感,淡淡说:“外表看着光鲜亮丽,既仗义又厚道。这里头的根可全烂完了。有了林家给我的这份赐予,我将来还有什么日子不能好过。男人会有,孩子也会有。至于你们,”

林然从鼻孔里轻蔑的弹出一个“哼。”

一字一字说:“真是便宜你们了。”

林楚没有哭,从苏醒到现在,他拼命提醒自己,是男人就不能哭。

然然做得好啊,做得对!比他年轻时聪明,有狠劲儿。

悟性这叫一个高!真不愧是他林楚的女儿!

然然,可是,可是,有一个声音在林楚心头呐喊:你不会幸福的。不会的。永远不会。

终有一日,林然会如同如刻的他一般落迫悲窘。

似有读心术,林然踌躇满志的微笑说:“我不是你,我的未来我能掌握。”

经过这一幕,他们再也没有力气说任何话。

滴进血管的针水里有安眠的成份,林楚很快陷入昏睡。

林然无所事事,只能一边吃着薯条一边处理电脑上的文件。

她开了一间小的育儿中心,收入不算很高,却拿出一半的利润做公益,项目内容是儿童心理矫正,具体点说是如何建立自我。

员工都很想她,在qq上一直问:“然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只当她和从前一样外出驴行旅游,却不知她原来还有父母家人。

林然忙完一切,把电脑放好,和从前一样倚在床头一边瞌睡一边看护。

这一夜很平静。

休息了一晚,林楚的状况看上去更好些。他问林然:“今天几号了?”

“二十九。”

“明天就是三十。”

林然诧异的问:“你在明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林楚神色灰败的摇头,示意林然把他扶起来,他想靠着床坐一坐。

查房,换药,输液,用餐。

林楚神色恹恹的,吃东西却很积极。一碗粥拧着眉头全部喝完不算,他还有气无力的嚷着要吃馒头。

吃什么啊,林然没好气的说:“也不怕噎着。”

林然心软,撕了两片泡在牛奶里,稀软了这才一勺一勺喂给林楚。

护士赞道:“林小姐真是心细孝顺。”

涎水从林楚嘴边流下来,他们父女似有默契,同时呵呵的笑起来。

多么完美的画面。

林楚乖顺得如同婴儿一般,很快就昏昏然陷入睡眠。

只是中午一过,确切点说是下午四点钟,他居然就不见了。病床被他睡出深深的凹印,冰凉的提示林然,这个人已经消失长远。

她并没有十分惶急的找他,自是因为已经认定,一个病人是不可能跑出很远的。

林然只是担心的拉着护士,医生,甚至做清洁的大婶问:“有见到我爸爸吗?哎,真是的,眼一错就不见了。”

众人齐心协力,果然在通往医院门口的长廊上找到了林楚。

林楚裹着厚厚的睡衣,正在奋力与人拉扯。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我有重要的事要做。”他的头发雪白的飘散在空中。因为长久没洗 ,所以显得很腻。围在嘴唇四周的全是硬硬的胡子茬,同样白得扎眼。面色青黄,腮边没有肉,只有皮,特别松驰的搭在嘴角。

而他从前,是多么利落干净爱显摆爱臭美的男人哪。

衣服要装名牌,略微有点不洁就毫不犹豫的换掉甚至扔掉。

去到哪里都是风度俨然,气场一流。

哪怕是在被林然搞到最狼狈的时候也是如此。

林然没有想到在有生之年,她还能有机会亲眼目睹,林楚这落魄癫狂的一幕,尽管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林楚被唾弃被摧毁,被人践踏成泥。

林楚看见她,如同见到救星,拼命大喊:“然然,让我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林然悲泣说:“爸,你怎么了?好好的,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护士也好,路人也罢,都齐齐摇头劝道:“这位老爷子,看看你女儿多才孝顺哪。赶紧的回病房去,别再让你女儿闹心了。”

林楚停止挣扎,呆呆的,衣袖被人扯得从臂上掉下来。他哑着嗓子温柔的说:“然然,明天就是三十号。如果不去,真的来不及了。”

林然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握成拳又松开,松开又再次握紧。

她的下腹突然抽痛,让她整个人都弯下身,几乎曲到地面。

“然然,你怎么了?”他怯怯的说。“是不是我让你生气了?”

同样的话,林然小时候也曾这样说过。

“爸爸,你怎么了?”小小的林然怯怯说道:“是不是我让你生气了?”

成年后的林然,扶着自己的小腹,努力让自己不要倒下去。安慰道:“没事,我只是有些累。”

她稳一稳,然后上前握住林楚的手,牵着他慢慢回到病床上。

林楚满脸不安,一直紧张的唠叨:“明天就是三十号,明天也。然然,”

有一些句话,林楚曾以为有生之年都不会有使用的机会,如今却顺畅流利的说出来。

“然然,我不是个好爸爸。我只想着做自己,觉得孩子嘛,能分出一部分付出就不错了。但是我忘了,孩子也是人,人与人之间,有责任,有义务,但最最重要的,是要以诚相待。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已经不再是小孩子。我不该把那种成年人的手段使在你身上,并且试图让你就范。”

林然失笑:“你现在就正在用手段。”

林楚满脸都是希冀之色,“你会去找之伟吧?”

“为什么一定是他呢?我身边又不是没人。”

林楚摇头,“我的女儿,我难道还不明白?

有一些人或许很好很好,但唯一的错就是没有在适当的时候走进心扉。

象他们这样的人。林楚在心中悲泣。一生中开门的机会只有一次。

所以当万水仟山走遍,当生活只余下重复重复再重复。

再回首,能看见的只有当初的那一觥水,一座山,一扇门。

昨日桃花,人面相映。

林楚低声说:“其实我和苏涵,也只是想找回当初的自己。”

有一句话林楚没的说是:把然然塑造得再成功,再合乎理想,然然终究是要离开,成为别人。

“我很寂寞,但我却用了最最错误的方式去表达。”

林楚接着说:“不知怎么,明明是很成功的爸爸。随着你的成长,你慢慢的离开,突然就觉得很寂寞。我很害怕,只是我当时没有意识到那是害怕。那个家,你知道的。很光鲜,但是我,”

林楚抬头看看林然的脸色,“我没有以家庭为单位,为目标,作出努力,这是我的错。和种泉在一起的时候,不管是计划还是行事,我都只看得见我独自一人的需求。我所做的一切。最终伤害了你对于家庭,婚姻,甚至爱情的信心。”

林然站在那里,腰展得笔直。她脸上没有表情,只有眼泪。

很多很多的眼泪。

她伸手抹了一把,再抹一把,却发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眼泪停止。索性不管了,尽全力平静的说:“不,你最大的错就是坏得不够彻底。这世上有多少男人,又有多少父亲,毫无顾忌的抛弃了自己爸爸的身份。只为做一个男人,拥有男人理应拥有的一切享乐。你原本是有充分的资源,也有足够的能力,犯所有男人都会犯下的错,最终还理直气壮的在外头行走。有人尊敬,有人奉承,有人巴结。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全是最光鲜最优雅的货色。甚至包括女人的肉体。可是你没有这样做,从我呱呱落地那天开始,你至少给了我十四年完美的父女之情。林楚,谢谢你。”

林楚拼命眨眼睛,拼命望着天花板,好把那些软弱羞人的玩艺给逼回去。

他问林然,喘着粗气问林然,“你会把之伟找回来吧。啊,然然,你会把之伟找回来吧。”

林然反问道:“是谁把我找回来的?又是谁告诉我三十号是登记的日子?还是谁在你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把这个信息传递给你,以至于你不顾一切要前去阻住?”

那都是后话,都还来得及。

现在最最重要的是:

林然上前扶住他的肩膀,父与女,彼此对视,仿佛已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林然尽力控制自己,不要流露出压在咽喉间的那一丝哽咽。对着他,林然温言鼓励道:“来,林楚,大声哭出来,哭出来,不要怕,我就在这里,你不要怕,大声哭出来。”

那只鸟,那只自林楚醒来就一直在窗边扑腾的黑色小鸟,瞪着绿豆大小的眼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专心凝视着林楚,一直看,直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颤抖,崩溃,嚎哭。

雪花,此刻漫天扯地的在窗外跳起来,象是每一片都承载着令人无法言喻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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