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杰欧瓦(1 / 1)
森林尽头,简单的白色祭台上摆放了一副透明的冰棺。冰棺里静静躺着一个成年男子。
栖春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盯着他足足犹豫了两分钟,才终于下定决心走过去。
除了棺材这样东西本身让她心里发怵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那就是——冰棺里的那个男子,是□□的。
她才只有15岁,没交过男友,也没看过爸爸或弟弟的裸体,所以对成年男性的身体有一种出于本能的恐惧和羞涩……
更何况,她还必须考虑到,那个男子可能是一具尸体、一个披着人皮的妖怪、一个外星人、或者一个万年吸血鬼BOSS等等之类的情况。
因此这个时候,她就像第一次走进公共澡堂的小朋友一样,面红气喘,举止僵硬,一边鬼鬼祟祟向里移动,一边时不时用害羞的目光往冰棺里偷瞄。
走到男子身旁时,她尽可能不去注意他下半身,把视线集中在他的脸上。
只瞥了一眼,她便霎时愣住。
男子大约20岁左右,有着东方人的脸型和五官,身上的毛发却是纯银色的。无论是浓密的长发,还是修长笔直的眉毛,甚至连睫毛都像是镀了一层银粉。他的肤色很白,皮下隐约可见青色的毛细血管,嘴唇却红润饱满,唇形尤其漂亮。
毋庸置疑,这是一张俊美到不可思议的脸。
但栖春在意的不是这个。
她从他的眉梢、眼角和嘴唇的轮廓中,竟然看到了栖夏的影子——这才是真正令她目瞪口呆的地方。
虽然在她的记忆里,栖夏还是个青涩少年,照理不应有如此成熟的面容。不过鉴于冰之诺亚计划的存在,时间概念变得很模糊,他在沉睡之前或醒来之后都有可能让身体成长,所以她觉得并非没有可能。
无论如何,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将他唤醒。究竟是不是小夏,到时候一问便清楚了。
她开始焦急地拍打起冰棺。
就像她预料的那样,冰棺的材质跟这森林的其余植物一样脆弱,她只稍稍用力,冰块便“砰”地断裂、塌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不过她却没料到,由此一来,这位从头光到脚的裸体美男子便在一瞬间失去依托,整个人翻滚进她怀里,将她重重压倒在地。
“呜啊啊……!”
他的头不偏不倚倒在了她胸前的凹槽里,鼻尖和嘴唇隔着衣料紧贴住她的柔软。两只手则笔直向下,落在她的两腿之间,并无意之间掀开了裙摆。长长的白发扫过她的皮肤,让她□□难耐。
栖春撑起上身,一时间羞窘交加,边挣扎边结结巴巴喊:
“小、小夏你这个笨蛋、色狼、大流氓!还不快点放开我!……小夏?”
等了好半天,裸体男子一动不动。
栖春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开始担忧起来。
“小夏?你清醒一点啊!小夏!”
男子还是纹丝不动。
栖春顿时变了脸色。她忽然想起,爱狄俄斯曾说过,有记载显示小夏在2013年登上了五个冰之诺亚基地的其中一个,可现在这座森林却怎么看也不像是基地的样子。
那么说来,也许这个男子并不是小夏?
但若不是的话,他又是谁呢?
急于知道答案的栖春,这时候也顾不得羞耻,立刻从男子的身下钻出,将他翻转过来仰面向上。
听了听他的胸口,还有心跳。又摸了摸他的脸和脖子,虽然仍是冷的,但已有逐渐回暖的趋势。她于是跨坐在他身上,开始照着急救手册上的步骤,为他做心脏按摩和人工呼吸。
就在她一手摸着他胸口,另一手捏住她鼻子,将自己的嘴唇往他嘴上送时,突然——
男子睁开了眼睛。
栖春猛地定格,嘴唇停在他面前2公分处。
“……”
“……”
静默了两秒,栖春猛地反应过来,一张脸红得几乎喷血,噗通一声便从他身上翻滚下来。
“哇啊啊啊!对、对不起,我只是想帮你做人工呼吸而已,我、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哦!”
男子却面无表情地坐直上身,将手臂搁在支起的膝盖上,随后抬头,无声地凝视她。
栖春注意到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果然,现在看来更像是长大后的小夏了。
她稍微平复了一下紧张的情绪,试探性地问:“那个……你是小夏吗?”
男子不回答,仿佛一尊雕像似的,一眨不眨看着她。
“不是吗?还是说,你不记得你的名字了?莫非你失去记忆了?”
她又提出了种种假设,男子仍没有反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猛看。
栖春开始失望起来。就在她一筹莫展时,男子却意外地开了口。
“小夏……是指栖夏?”
他说的是法文,嗓音低沉,声音非常有特色,听起来就像是回音一般空灵缥缈。
栖春怔怔看着他,顿时面露喜色:“是、没错!良禽择木而栖的栖,夏天的夏!小夏,你终于想起来了吗?”
男子淡漠地注视她:“你是……?”
“我是小春,你的双胞姐姐栖春啊。”
“小春……”男子喃喃重复,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
“你想起来了吗?你真的是小夏,对不对?”
栖春凑近他,满怀期待,不等他回答便擅自在心里认定了这是事实。一时间情难自已,心中一酸,便觉有一股热气涌上眼眶,眼角顿时湿润起来。
然而,下一刻,男子冷漠的声音将她打入冰窟。
“我不是小夏。”
栖春不相信,假装没有听懂,表情僵硬地瞪他。
直到男子一字一句地将“我不是小夏”再重复了一遍后,她才慢慢垂下视线,无比失望地跪坐在地上,仿佛瞬间失去支柱一般不知所措。
“那么……小夏在哪里?你既然知道他的名字,应该在哪里见过他吧?”
男子默默举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左胸:“他在这里。”
栖春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却直觉地感到不舒服。
“别、别开玩笑了!你要是再这样戏弄我,我就要把你小时候的糗事抖出来啰!”
男子不为所动地继续说:“自从你死了之后,他便将自己的心封闭了起来。”
栖春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十分孬种地捂住耳朵,打定主意做缩头乌龟:“我要说啰,我真的要说啰!”
“他的意识一直沉睡在这个身体里,一次也没有醒来过。”
“小夏是胆小鬼!夜晚不敢去厕所连续几天在房间嘘嘘结果把爸爸种的花浇死了,被爸爸吊起来夹在晾衣架上挂了一天……”
“但是,他还活着。”
“幼儿园里打架输给狗被狗咬破裤子结果只能穿我的裙子回家……等等,你刚才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
“……”男子无言地看着她,半晌才回答,“小夏,他还活着。”
栖春惊愕地放下手,直视他的眼睛,终于不再逃避了。
“你的意思是,小夏还活在这个身体里?”
“没错。”
“那就是说,这个身体确实是属于小夏的啰?”
“没错。”
“那么,现在在跟我说话的‘你’是谁?”
男子沉默片刻,如实回答她:
“我的名字是……杰欧瓦。”
————
洞口封闭的一瞬间,赛连背着樱树从地底冲上地面。着地后,两人急忙分开,彼此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为、为什么结果是我跟你两个上来了?”樱树焦急地看向他。
“你没资格质问我,废渣碧骸。”赛连不悦道。
樱树跪在地上,急切却徒劳地扒着沙土:“但是小春还在下面啊,怎么办?”
“啧……我会再想办法的。”
这时,看见有个同伴正在向这边走来,他立即压低嗓子对樱树丢下一句:“喂,事先警告你,我是碧骸的事不要透漏出去。”
“好的,我会保密的。那么同样地,我的身份也请你……”
“哼,我才懒的说,反正说出来也没人信。”赛连冷冷打断他,转身飞走。
“……”樱树一脸备受打击的模样跪倒在地,身体渐渐在风中沙尘化。
不一会儿,桔气喘吁吁地走到他面前,边擦汗边问:
“小春呢?”
樱树小声嘟哝:“还……还在地下。”
“为什么你平安无事地上来了,而小春却还在地下?”
樱树从桔的眼里看到了跟赛连相同的眼神,沮丧地垂下头,无言以对。
“对不起,我太没用了……我、我这就切腹!”
“好了好了。”桔伤脑筋地抓抓头,轻描淡写道,“你也不用太自责,有时间考虑切腹,还不如用来思考搭救小春的方法。”
之后,问起地下的情况,樱树除了赛连和自己的身份外,其余全部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有结界?是那个叫赛连的小孩子说的?”听了樱树完整的报告,桔握着下巴沉吟,“原来如此,难怪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下去的突破口,自那之后沙洞也不曾再次打开。看来,对方果然是冲着小春来的啊。”
“是、是这样吗?”
“不过,能察觉到这种事,赛连也不是普通的小孩子呢。”
好敏锐!樱树心虚地低下头。
“算了,别的事暂且搁在一边,先救出小春要紧。我们去跟罗切斯特和修奇会合,再想想解决办法吧。”
相较于桔的镇定自若,修奇表现得十分反常。在同伴眼中,他一向寡言少语,严肃内敛,有着军人般的自制力,似乎任何时候都不会将喜怒表现出来。然而此刻,他却显得焦躁不安,极其不冷静。
在樱树和桔接近他时,他正抱着巨大岩石狠命敲打地面,原本平坦的沙滩已被他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别白费力气了,修奇。”桔找了个树荫停下,擦去满头大汗,气息不稳地告诉他结界的事。
“结界?”修奇咬牙,“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结界?”
“目前还不知道,我已经让罗切斯特回飞船去找爱狄俄斯帮忙了。在他们找到原因之前,你要不要先停下来休息一下?”
“说什么蠢话,既然如此就更不能停了!有结界,就说明有必须被封印的力量,也就代表结界里很危险,她一个人一定应付不来……可恶!这么多人在这里,为什么偏偏是她?”
修奇恼怒地喊道,一拳头砸向沙坑。一想到那个小鬼这时可能正孤零零地蜷缩在黑暗的角落,一边呜呜咽咽地啜泣、一边呼唤他的名字,他就从心底里生出一股焦躁。
桔在旁默默看着他。
这家伙,暴躁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头野兽啊……平常明明就对小春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分配房间时也没什么企图心,怎么这种时候却紧张成这个样子?
他忍不住在背后咕哝:“修奇,我问你……”
这时修奇已将手上的岩石砸成了碎块,正心急如焚地寻找新的工具。眼见桔倚靠在一棵树上,立刻表情严肃地走过来,一把推开他,抱住树干便将一整棵树连根拔起。
桔瞪大眼睛:“喂喂,你想干什么?”
“闪开!”修奇低声说,一边喘气,一边咬牙将树高高举起,脸上的表情就像要把地球戳出一个窟窿似的。
“哇啊啊啊,你冷静一点啊!”
桔和樱树急忙上前制止他疯狂的行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树从他手里夺下来。
修奇懊恼地坐在地上,张开手掌支撑额头。
桔将他的表情全看在眼里,继续刚才的问题。
“喂,修奇……你跟小春,究竟是什么关系?”
修奇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样露骨的问题,眼里闪过一丝狼狈。
“什么意思?”
“呵,你不必这样提防我,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修奇想了想,冷淡地回答:“不,昨天是第一次见面。”
“是吗?”桔抬头看了看烈日,忍住不断袭来的晕眩感,再次擦拭额头的汗水,“那样的话就奇怪了。”
“哪里奇怪了?”
“也许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表情。”桔扯了扯嘴角,苍白的脸上划过虚弱的笑容,“你对她的担忧和牵挂,怎么看都不像是只有一天的交情呢。”
修奇的表情瞬间僵了一僵。
“我的事跟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对我来说,你可是很大的阻碍呢。你应该很清楚吧,我想要她的血,她的身体……都快想疯了。”桔淡淡笑着,故意把话说得很暧昧。
有一瞬,修奇的眉间挤出深深的褶皱,看着桔的眼神带着巨大的敌意。但很快地,他又像在审视自己的内心一样,现出迷茫、失落又挣扎的样子,渐渐驱散了心中的负面情绪,平静地说:
“你的事也跟我无关。”
“哦呀哦呀,光说漂亮话可不行。现在说的是一回事,昨天晚上的行动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呢。”
“你搞错了。”修奇看了他一眼,慎重地说,“我的意思是,你对小春抱有某些想法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你的想法,也不会妨碍你。但另一方面,我也会尽我所能地保护小春,如果小春向我求助,我就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那一边。在那种情况下,很抱歉,我就不得不成为你的阻碍了。”
“哦?所以反过来说,只要小春本人愿意,就算我对她做再过分的事,你也不会插手是吗?”
修奇铁青着脸,似乎在脑中想象了一下他所谓的“过分的事”,斟酌了很久,才隐忍地咬牙说:“没错,我不会插手。”
“我可以相信你这句话吗?”
“我会为我说的话负责,但信不信随你。”
“噗!”桔笑出声,同时又有些费解地看着修奇,“什么呀……小春说得没错,你还真像个古板又偏执的变态老爸呢。”
这家伙,他究竟是没意识到自己对小春的感觉,还是意识到了却又有难言之隐呢?
不管怎样,他现在的表情,绝对不止是父亲对女儿的保护欲那么简单。
真麻烦啊……桔苦笑着暗想,这样的表情,可不能让小春看见。
————
栖春瞪着白发男子,好像遗腹子瞪着杀父仇人一样,双目圆睁。
杰欧瓦——这个跟神同音的名字就像仇恨的火种,一瞬间引爆她胸口的怒火,使她全身像烧着一般滚烫起来。
同时,这股仇恨中又夹杂了另一股悲哀又郁悒的怨念。
布瑞尔……
她分不清究竟是哪边的恨更深一点。是她恨杰欧瓦毁灭人类,间接害死了她和她的父母,还是布瑞尔恨杰欧瓦亲手夺走她的生命。
但是她知道,这两种仇恨有着本质的区别。
她就算再怎么生气,再悲愤交集,恨不得立刻杀了他替天行道,也不会真的动手;但布瑞尔不然,她会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表达她的情感……
果然,这个念头刚刚一闪而过,她的双手便不受控制地伸向杰欧瓦,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杰欧瓦一动不动任凭她掐着,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可栖春从他微微放大的瞳孔中看到了一丝诧异。他显然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人类竟然胆敢冒犯神明。
栖春很想就这么顺着布瑞尔的意愿用力掐下去,让他体会一下人类幸存者的愤恨是何种滋味。但是……她做不到,她毕竟还有顾忌。
“不行!”她厉声制止自己的手,“这个身体是小夏的,我不准你伤害他!住手,布瑞尔!”
一听见布瑞尔的名字,杰欧瓦顿时有了反应。
若说刚才只是有一丝疑惑的话,那么此刻就是全然的惊异了。
“布瑞尔?”他一把捏住栖春纤细的腕骨,将她拉近到自己眼皮底下,不安地瞪视她,“你说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布瑞尔这个名字?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栖春本能地退缩,一边挣扎想要将手抽出来,却反而被他攥得更紧。
“说啊!”
栖春不知所措地逃避他的追问,突然间又头痛起来,脑神经被冲击的感觉再次涌上来,让她忍不住皱起脸□□。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渐渐地,她的语调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没有对布瑞尔做任何事,反倒是你……你为何不问问你的良心,你又对她做了什么?你知道她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和煎熬吗?你知道灵魂在这世上飘荡2000年的滋味吗?你知道……被最爱的人亲手杀害究竟有多痛吗?……杰欧瓦?”
说到中途,她的语言突然从现代法文,变成了古代威尼托语系的变种方言。
杰欧瓦立刻发现了,瞬间脸色大变。
那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语言,也只有一个人会使用这种极不规范的方式说话。那就是有着“猫女巫”之称,同时也是最早制作猫脸面具并赠与杰欧瓦的红发女巫——
“布瑞尔……”杰欧瓦伤感地蹙眉,深深凝视她,“是你?”
借着栖春的外形,“布瑞尔”缓缓松开手,神情冰冷地瞪视他。
“是我。”
“是吗?我就知道,你的意志一定还在这个世上……2000年了,我终于还是等到你了。”他的嗓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她说她的灵魂飘荡,他又何尝不是呢?她所受的煎熬和痛苦,他又何尝没遭受过?如果说,被自己最爱的人杀害的伤痛,是痛彻心扉,那么亲手杀死最爱的人而又被隐瞒了整整1000年的痛该如何来形容呢?那样深的悔恨和自责的心情,她能理解吗?
他很想说什么,可又发现,隔了2000年,似乎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他叹了口气,伸手想要拥住她,却被“布瑞尔”用力抽了个耳光。
他不为所动地盯了她两秒,执意将她拉近。
“布瑞尔”仍然激烈反抗,脸孔和脖子涨得通红。
双方僵持片刻,杰欧瓦一手抓住她的两只手腕,另一手拥住她的肩,最终还是将她牢牢按在了自己怀里。
两个身体的体温、呼吸、心跳,都不属于他们,但是却奇妙地和此刻的心情融合在了一起。
“对不起,布瑞尔。”一直想亲口向她说出这句话的愿望,现在终于实现了。
“布瑞尔”将头埋在他的双臂之间,一动不动,渐渐发出压抑沉重的抽泣。
“我恨你。”
“我知道。”
“我想恨你,我真的希望能恨你……”
杰欧瓦轻抚她的后脑勺,低头将她拥得更紧:“我知道。”
然后,他找到了她的嘴唇,仿佛要将长久的感情一口气宣泄似地,沉缓而又狂烈地亲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