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骨情(五)(1 / 1)
夜幕,四合。
黑色的奥迪行驶在归途,车子的主人面无表情地驾驶着坐骑。
如果不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蜷曲着,紧紧抓住方向盘,手背青筋隐显,几乎没有人能判断他的情绪,如同一樽青铜雕像。
山峦般耸立的眉峰,即使融入夜色里,也能感受其强烈的存在感。
黑色的乘骑,咆哮着,奔驰着,载负着仿若地狱来的信使。
沉静地操控着方向,今天回家的场景让郭明感到熟悉,一如几日前迟归的夜。
那日的郭明,是怀着满腔怒意,在心底咒骂了一路那个恬不知耻地想要靠近自己的女人。
那么,今天呢?
今天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家,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家里的那个人的呢?郭明默默拷问着自己。
这种心情,郭明分辨不清。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又仿佛早就感知,只不过被自己压在了心里。
压在记忆深处的情绪,被郭明毫不留情地挖掘出来,即使带着淋漓的鲜血,即使带着撕裂般的痛意。
冒着鲜活的雾气,摆在自己的眼前。
“咔哒。”
严丝密合的齿轮转动起来,门应声而开。
暗灰色的影子从门外人的脚下延伸开来,滑入屋内的一片晦暗之中。
郭明并不在门口多做停留,没有开灯,静默着踏上通往二楼的台阶。
结实的皮鞋底触碰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一丝声响。压抑的气氛,缭绕在密闭的空间里。
越过卧室的门,郭明走向隔壁的浴室。褪下早起随意套上的便装,洗去外出带回的风尘,郑重地,从柜子最深处取出一套衣服。
白衬衫,黑西装。
将另一双曾经同样慎重地装在盒子里摆在鞋柜底层的皮鞋拿出来,拭净,打亮,穿上。
在镜子前站定,仔细端详。
镜中人庄严肃穆,一样的装束,如同当年求婚时的正式。
确认了所有事宜都准备妥当,郭明满意地叹息,而后,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走向通往卧室的路。
木质的床上,梦中人在安眠。
浓烈的香水味泼洒在房间里,刺激着脆弱的鼻腔粘膜,叫嚣着渗入肌理。柔和的香气张扬出尖锐的獠牙,炫耀地宣示着领地的所属。
闭了闭被香水的浓郁刺激到的双眼,郭明稳步前行,一步,一步,拉开紧闭了几日的厚重窗帘,让被遮蔽了许久的月光,终于得以酣畅淋漓地渲泻。
重心下移,单膝跪在床前,郭明温柔地牵起安放在床沿佩戴着银戒的手,再次虔诚地吻上代表“一生的唯一”的戒指。
移开双唇,双手托起,把妻子冰冷的手抬到眼前。
橙黄的月光铺洒在已经完全变成黑色的银戒上,晕出模糊的光圈。月色并不明朗,却并不妨碍郭明看清这双手上的情景。
原本柔软细嫩的手指,如今不复光洁。破损的皮肤,沾连着粘稠的体、液,手背上,成片的溃烂,让这只手,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更骇人的是,早已僵硬的手指关节处,露出皮肉再也遮盖不住的白骨!
郭明捧住这只半握拳头的小手,看到眼前的场景,面上并没有露出半分疑惑的神色,似是已然笃定,会是这样的情形。
只不过,在“死亡”,这个黑暗得混杂着令人窒息的沉重感的词语面前,那张一晚上都没有动容过的脸上,终是露出悲切,再也无法忍耐一般。
滚热的泪,倏地落下,砸在那只婚戒上,蹦跳着四下溅开,嘲笑着这场无人导演的悲剧。
脚边,密密麻麻的黑虫爬行。
倒像是濒死之人脑中闪现的走马灯一样,郭明的脑海里异常清晰地呈现着那一日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带着永不停歇的意味。
那一日,郑敏刚从外面回来,显得很开心。
自从无意中知晓了妻子半夜偷翻自己通讯记录的习惯,对妻子一向耐心有加的郭明,也没办法再忍耐她越来越离谱的行为。
郭明知道,郑敏要强,独占心重,所以只要不是太过火的吃飞醋,郭明倒也不会放在心上。
然而,妻子如今的举动,却是突破了郭明的底线。
作为商人的郭明,一向最在意的就是相互间的信任。无论是跟合作伙伴,还是跟生活伴侣,他秉持着“一旦信任,绝不怀疑”的理念。
这种略过理想化的想法,让郭明发现妻子不信任自己的事实后,也不能够再始终保持理智。
而一旦突破了“吵”与“不吵”的界限,良好的自制力便日渐薄弱,争吵几乎成为常态。
这样的生活实在是让人身心俱疲。
忙碌了一天,连话都不想多说半句,却要勉力应付着妻子的各式攻击。
所以,郭明看到妻子开心的神色,心里一阵轻松,看来今天不会吵架了。
饭桌上,郑敏跟郭明聊着自己一天的行程,然后,说到了她想跟郭明一起参观下市郊的孤儿院。
郑敏之前曾三番五次透露过这个想法,郭明自然是明白了妻子潜在的意思——要一个孩子。只不过郭明嫌太麻烦,一直装作不懂,不去挑明。
今天,妻子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看看郭明的态度。
郑敏其实犹豫过要不要说,她之前的试探,显示出丈夫并不热切的态度,所以她的心里一直很忐忑。
只是,当害怕幸福失去的巨大恐惧死死地压制住她每一根脆弱的神经时,她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吵了这么多天,她也累了,她只想要最后一个结果。
只想要这承载着她所以希望的决定可以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她有信心,宠爱自己的丈夫会顺从她的意愿。
就在郑敏幻想着一家三口美满团圆的场景时,她听见了一道冰冷的判决:不行。
她眨眨眼,消化着这两个简单的字组成的含义。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不行,吗?
生硬的字眼,一字一词丢进脑海里,铺展着,重叠着,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遮蔽住了郑敏的双眼。
不满意这份黑暗,隐藏着压抑着的所有情绪,争相从郑敏的身体里剥离,肆无忌惮地暴露在空气里,与眼前的男人做着最激烈的反抗。
枕头,皮包,梳子,化妆瓶…触手可及的所有物品都随着一道道弧线呼啸着从手里飞出去。
是什么时候停止了这份疯狂?应该是听见了那句“生不了孩子就别生了,替别人养孩子很有意思吗”的时候吧。
郑敏只觉得心里头绷得紧紧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丈夫果然开始讨厌自己了呀,果然是介意着自己没有给他生孩子吗?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自己,他要去找别的女人跟他生孩子呢?如果生下来一个男孩的话,是不是就该提出,离婚?
绝望的神色蔓延在眼里,执念扎根在心底。
郑敏只觉得站立不稳,跌坐在皮椅上。
桌上的香水瓶从手边滑落,看着郭明仓皇逃去的背影,郑敏只觉得气息变得愈发急促。
这般浓烈的香水味,该是诱发了许久不曾犯的哮喘了吧,再加上刚刚异常激动的情绪…郑敏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身体前倾,努力攫取着稀薄的氧气,如同落在岸上无人施救的小鱼。
治哮喘的气雾剂就装在她随身携带的包里,包呢?
安静地躺在卧房门口,无声地抗议着主人方才的丢弃。
不大的卧室,骤然拉长,无限延伸着,怜悯着郑敏如今的无能为力。
“砰!”
黑色的秀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一如谢幕前的舞者终场的旋转。拍打在地面,激起一层肉眼看不见的尘埃。
仰躺在地板上,郑敏用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视角观察着房里的一切,遥远而陌生。
眼前,惨白的天花板;身后,坚硬的地面。
升腾起的凉意沁透身体,逐渐滞涩的血液再也无法温暖趋于冰冷的娇躯。
头微侧,向着郭明方才离去的方向,涣散的瞳孔失去聚焦,终是怀着不甘和痛楚合上双眸。
香气,四溢。独自祭奠着女人的辞世,轻吟哀曲。
来人迟疑地踏入这座香冢,似怕惊扰房中人的美梦,悄无声息地走到女人身旁。
握住纤细的手腕,入手,冰凉。
“这样睡在地上会受凉的。”郭明喃喃絮语。
打横抱起,轻柔地放在床铺上,帮女人把双手合拢,安置胸前。
“呐,我去应酬了,等我回来,要像往常一样等着我呀。”
一如往昔的嘱咐,却是用上了祈求的语气。
“在家乖乖的,别闹脾气,我很快回来的。”
妻子只是睡着了,睡一觉醒来就会好的。
以后,以后绝对不能再跟她争吵了,真想不明白,以前的自己怎么能硬下心肠伤害她。
给我一个机会。等我回来,我们就好好的,不吵不闹,好不好?
郭明的心里,默念着。
说给妻子听,也说给自己听。
只是,追悔莫及的男人,会得到这样一个机会吗?
一日一日,依偎着冰冷僵直的身体入梦,不祥的腐烂气息入鼻,循味而来的尸虫,无不一点点击溃郭明天真的幻想。
哪怕他在房里喷上浓浓的香水遮盖尸臭,哪怕他去孤儿院想要实现妻子生前最大的心愿,哪怕他踩死那食腐的小虫,当看到指节处、面容上暴露的白骨,他不得不相信,妻子已死的事实。
再等不来晚归时的守夜灯,等不来当年吻上戒指时羞涩的面庞,等不来每日融合着淡雅香水味的体香。
抱着皑皑白骨,月下悲鸣。
第二日的早间新闻,一如往常报道着些无聊至极的消息,孙芷洗漱完毕,正要关掉电视,却被一条劲爆的消息惊得忘了动作。
“当地警方称,嫌疑人郭某是自己向警局投案,死者是嫌疑人的妻子。目前根据刑侦人员采证结果和嫌疑人供词,初步判断该名女性死亡原因是自然死亡。”
“只是令人不解的是,为何嫌疑人要长时间藏匿尸体。尸体周身已有多处腐烂,为了确定真正死亡原因,法医正进行进一步检查。”
孙芷看到此处,已经按捺不住情绪,顾不得是否该介入上司的私人生活,此时的她只想快些见到郭明。
失去了爱妻,他的心情明明比谁都痛苦,偏偏还要受到那些粗暴的审问。而且,他投入了那么多心血的公司,肯定会因为这次的事件遭到巨大打击。
孙芷放弃抵抗内心一直以来的挣扎,她只想陪在他身旁,什么也不顾,什么也不管。
那个痴情的男人,值得得到最好的对待。
听完“骨女”的故事,姜古忍不住生气道:“这女人怎么这么傻呀,她丈夫都抛弃她了,还执念那么深,死了都要回来跟男人团聚。不过她男人也是,明明娶了富家千金,现在倒知道后悔了,晚了吧。”
“不过是一个故事,也值得你动肝火。”钟言斜目看了一眼好友,“这世间事,大多如此。不该有的执念生出,便会入了心魔。由此衍生的悲剧,又何止骨女这一桩。”
不愿探究钟言话语里的深意,姜古挠挠脑袋,不知道该怎么接嘴,想了半天,才没话找话地,道:“你刚刚调的酒真难喝,酸酸咸咸的。”
不去戳穿这个单细胞的小把戏,钟言回道:“这杯玛格丽特模仿的是泪水的味道。”
“泪水?”姜古有点恶心地皱着脸,“干嘛弄出这种怪味道啊,阿言你不会是拿我做什么奇怪的试验吧。”
“它代表着,失去的恋人。”自顾自说着,钟言望向墙上的时钟,“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