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皇城洛阳(1 / 1)
阿钟带着百里婴回到客栈时,大家都聚在底楼等他们回来。不待阿钟问道发生了何事,一个面生的鬼便已走到他身边。
“我乃皎州朱姻阁的掌事,奉命前来禀报厉鬼一事,姑姑已经打探到厉鬼的下落,就在距离皇城不到五里之内,此番是来将这件事告知阁主。”他口中的姑姑,即统管皎州朱姻阁的夜姑姑,先前是白芷的二把手,白芷离开后便自请退居皎州。娘亲上任后封了她一阁之主当当,平时隔个半年,夜姑姑就会派人传消息回来,大多关于那些定居在皎州、钧吴州、青戈郡等十三个偏远的阁子发生的事。
夜姑姑打听消息的本事很是在行,只是往往忽略了眼皮子底下的事,就像这次厉鬼潜入皎州的朱姻阁,待了好几日才被觉察。她的罪己书写了足足十封,该罚的也都罚了,不过事情并没有因此缓和。相反,那晚在太守府我不慎放走了它,让好端端的主动权变成了被动。
要从被动的局势扭转,不仅要耐下性子,做好被折腾的心理准备,这样才能捕获到猎物。
“阁主,那我们什么时候走?”阿钟转过身问向我。
“现在。”我指了指屋外漆黑的天,天不是完全黑透的,还有皎皎月光在街面游弋。我想早些赶路总是好的,皎州已经没有理由再让人留下,多待一日便多挂念阮兄弟一分。
待阿钟清点完包袱后,众人就往客栈外走去。刚跨出客栈不及三两步,就听见街对面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循着静谧月光,回首望向大街彼端。只见世玉朝我步来,夜风拂过他的衣袂,撩动着他墨似的发。他的手里好像握着什么东西,见我带着一行人有欲离之色,便加快了步伐。我让阿钟他们等我片刻,随后便穿过大街跑了出去。
刚站停在他面前,世玉便递来一支莹润的玉簪,玉簪在月光下泛着晶莹的碧色,虽然没有太多的雕饰,但也很好看。我愣了愣神,恍惚地接过玉簪,满腹疑惑地看向他。
“白天发生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道歉,这支簪子算作赔礼,我觉得它很适合你,希望你能喜欢。”
“嗯。”我仔细看着手里的簪子,说道,“它确实很漂亮,谢谢你。”
世玉欣慰地笑了,接着说道:“师姐还在等我,我得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亦作辞别。
世玉往回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问我:“夭夭姑娘,你们往哪里去?”
“皇城。”我平静答道。
世玉有些惊讶,但又很快平复,他只是安静地伫立在我面前,没有再说什么,而我也不知在等些什么,握着玉簪在月色下静静立着,沉默而无言地望着对方。
“阁主——我们何时赶路?”叫喊声在寂静中蓦然响起,阿钟他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在我身后一个劲地催着。
“师父,我的脚麻了!”百里婴不亦乐乎地帮衬着。
“这就来!”我转头朝他们回了一句,随后对世玉笑着说道,“我们有缘再见。”说着,我便扭头朝回跑去,逐渐消失在世玉的目光中。
在通往皇城的路上,百里婴一刻不停地问我:“他是谁?他为什么来找你?你们是什么关系?你们都说了什么?”我抿着笑把头摇啊摇,一边剥着栗子往嘴里塞,一边嚼着满嘴栗子,含糊不清地回应道:“不告诉你,不告诉你......”有时候顺带喂他一个色香满溢的栗子,他便不再纠缠了,转而嚷嚷着要我再剥两个。
我渐渐喜欢上和百里婴相处的日子。这个毒舌又脸皮厚的少年,这个总是本末倒置的不乖徒弟,这个在关键时刻不假思量就挺身而出的蠢徒弟,总喜欢把奇奇怪怪的问题摆在我面前,比如我为何不喜欢吃鸡蛋,再比如我为什么不戴那支玉簪。
在一次又一次的思想洗脑后,大周皇城终于展现在眼前。今时已不同五百年前,洛阳依旧繁华,王朝却已更迭数回。
就好像人世百年,转眼轮回,来世再见于菩提树下,纵有前世因缘,今世也如源头与水尾,远隔天涯,难以相见。
站在洛阳郊外的山头,皇城全景尽收眼底,我俯观了一阵,随后从袖子里掏出几十枚小旗,交到阿钟手里,让他在十日内把皇城围上一圈,一程隔一程地插好旗子,设置结界阻断鬼怪的进出,好让厉鬼逃不出皇城。
我想这一次,那厉鬼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不动声色地从我眼底消失。就这样想着,心里颇是高兴,便欢欢喜喜地拉着一众人往山下走去。
走了半晌终于到达山下,通过护城河上的吊桥,穿过巍峨的城门,这才看清皇城的街貌。这里的市井繁华绝非其他城池能比,大街上涌动的人群个个穿戴华美,新奇的玩意比比皆是,让人应接不暇。
“洛阳果然很大呢!”我一边环顾着四周,一边朝人流中走去。
熙熙攘攘的人潮声,起伏不断的叫卖声,来往奔波的异域商人,巡逻警戒的守卫......
“这个好像很有趣,百里小王八快过来,把它戴上看看!”我被一家卖脸谱的摊子吸引住了,跑到摊前摸了一个乌龟面具,回头招呼着百里婴。可左顾右盼了一阵,发现那小子不在原来的地方。只好将目光稍稍往远移去,才看见百里婴的身影,此时他趴在一个摊前,把头搁在交叉的手臂上,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
于是我放下面具,“嗒嗒嗒”地跑过去,凑近一瞧发现是个捏糖人的摊子,再多瞧上两眼,捏糖人的老伯伯手里正转着一个颇是熟悉的糖人,那糖人有着秀气的双眉,水灵灵的脸蛋,乍看像是桃花里飞出的仙子,细看却是活脱脱的又一个我。没想到那小子还挺有心的。我暗自欣喜了一把。
“好了,来,拿着。”老伯伯把糖人举到百里婴面前,我正欲一把抢过好好瞧上两眼,却被他眼疾手快地先拿了。付了钱离开摊时,百里婴拿着糖人在我面前晃了又晃,随后高高兴兴地“啊呜”一口咬下了糖人的脑袋,先前的欣喜一下子没了个影儿,我黑着脸恼着心把他拽回了大街中央。
我从未见过百里婴这般高兴,拉着我在洛阳城里瞎转悠,把东街西坊都逛了个遍,连墙角根边的牵牛花也瞅了个仔细。一会儿抓着一条红绫,对我说那是茜素红;一会儿指着木槿花丛,告诉我当有流萤在漆黑的夜里飞过花丛时,那才是木槿花最好看的时候;一会儿还跑去看教坊的姑娘跳舞,指着异邦来的舞姬说只有洛阳才能看到胡舞。我一路听着百里婴滔滔不绝地讲着,早已是眼冒金星,身体发软,浑然不知天南地北是何物也。
在洛阳,百里婴就是老大,我们全跟着他混。
走到一家摊前,摊位上摆着几只陶瓷缸,百里婴饶有兴致地把我拉到摊前,低头只见缸里养着几只绿油油的小乌龟,或缩着脑袋一动不动地趴着,或驮着龟壳往另一只乌龟背上蹭。
“看,那只多像你!”
“才不是,明明和你一模一样。”我和百里婴在摊前争来争去,引得一旁的路人低声窃笑,笑声埋没在鱼龙混杂的大街上,却很快被一高呼声打断。
“回避——”一辆悬着琉璃玉的軿车在宫女的簇拥下,缓缓辗过大街朝前驶去,帷幔将车舆遮得严密,隐去了车内人的容颜。待车驾从容行远,人声重新沸腾了起来。一旁的几位妇人开始谈论起那辆马车里的人。
“这是哪位娘娘的马车?竟如此劳师动众,光是随行的宫人就不下二十位,就算是皇后娘娘也不见得有如此排场。”穿着翠绿色衣裳的少妇,颇是惊奇地问道。
“岂会是妃嫔的车鸾,那明明是长公主的,这洛阳城里用琉璃玉除了长公主还能有谁呢?”应者是个年纪稍长的妇人,一边拨弄着篮底的菜叶,见怪不怪地说着。
“长公主也有许久没有去皇宫了罢,上回见她离开公主府也是半年前的事了,这次听说是皇上最小的儿子回来了,所以声势浩大地去迎他进宫行加冠礼呢。”这番话引得众人面露诧异。我拖着百里婴往前凑近了几步,好奇地去听她们的谈话。
“都快二十年了,回去也不见得好......”闻者附和地点了点头,又聊了些市井琐事,便各自散开去。
我转头问向百里婴:“那位王爷离开二十年了?那岂不是很老,这样的话,当今皇帝岂不是又老又丑?”
“我听爹说过,那位王爷刚生下来不久就病得厉害,好像是撞了邪什么的,连太医都看不好,后来被一个会法术的女人带去抚养,才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那这样的话,老皇帝见到许久未谋面的儿子,应该很开心才对,为什么那些人说这不是件好事?”
“那是因为皇上年事已高又染上重病,估计也活不了太久,老皇帝一咽气,那些儿子们都要起哄去抢皇位,之前三王爷来找过我爹谈事,那时候就有征兆了,现在半途又多了个对手,大家的刀子还不都往他身上砍?算了,你这个五百年缩在龟壳里的老王八,怎么会懂这些事呢?”
我在百里婴的脑袋上敲了一记,不带好气地说道:“你师父我当然明白啦!不就是有很多人想欺负他吗,围殴一个算什么英雄?”说着,我朝那辆马车行驶的方向走去。
百里婴面色一变,赶忙拽住了我的胳膊,说道:“喂,你不会想去横插一脚吧?我可不陪你惹上一身骚。”
我微微前倾着身体,凑近他的耳根,左嗅嗅右闻闻。百里婴忸怩着躲我,耳根烧得红红的。
“喂,别凑这么近。”
“喂,死王八,快点走啦!”
“老王八大坏蛋臭白痴,鼻子在往哪儿闻!”
过了好久我才直起身来,哈哈大笑了一阵,随后放心地说道:“还好,身上没鸡骚味。”
百里婴扭头便跑开了,我追了两步把他的手一擒,随后连拉带拖地把他带了回去。
“小王八,没有我你睡哪儿啊?吃啥啊?玩啥呀?”
百里婴恶狠狠地回了我十二字:“睡你,吃你,玩你!我才没兴趣呢!”
“看打!”话音刚落,百里婴就一溜烟地逃开了,我朝阿钟他们挥了挥手,大声喊道,“堵他!”众人顿时成了一锅蚂蚱,闹哄哄地冲进左街右巷,乍看像是土匪进村上蹿下跳,引得路人纷纷逃窜,更有稀里糊涂的人以为这是在抓贼,于是也兴致勃勃地加入进来。一时间热闹非凡,喧哗声叫喊声充斥着这座城池。
当日影开始西斜,夕阳映照着洛阳,大街明亮亮的,细碎的金光在青砖地上游走。商贾开始收摊,旅人敲门投宿,百姓动身回家,大街安静了下来,洛阳城也安静了下来。静谧的夜正在降临,而平静也在无声中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