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百里小鬼(1 / 1)
初春的夜总伴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被雨水浸润的空气,透着果子清甜的芳香。
我枕着手臂在榻上打盹,惦记着明日一早还要去寻阿杜和阮兄弟,于是眯着眼不敢睡太熟。这时,耳畔传来沙沙声,我想是天又下雨了。翻个身不去管窗外雨,老天爷爱怎么下就怎么下吧!现在我只想多睡一会儿。可不料沙沙声更响了,我用脚趾尖把踢到角落的被子拉上来,抱着被子捂着耳朵又往里缩了缩。
“阿嚏——”好像有什么东西挠得我鼻端痒痒,吸嗦了两下,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这喷嚏一打,睡意顿时全无。我一恼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却刚一起身就撞上了什么东西,我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睁开了惺忪睡眼。
这一睁眼就把我吓得不轻,只见一张放大的脸摆在我面前,几乎是压倒式地凑得极近,而我刚刚撞上的就是这哥们的额头。
“咦?你醒了?”定睛一看,发现是那天我扛回的少年,他已经苏醒了。
“你也醒了么?”他反问道。
“当然了,不然我在和你说梦话?”
话音刚落,只见他一下子把身子靠了过来,两脚往榻上一搭,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大半个床沿,害得我要往角落里缩一缩再挪一挪。
“既然醒了,那就陪我说话吧!”
我蹙起了眉头。原来这小子是故意叫醒我,让我陪他说话来着,我怎么就摊上了这个小无赖呢?
“好吧,小王八,你叫什么名字?”
“百里婴。”
“原来百里婴是个小王八——”我欢脱地笑了起来,这小子和我玩还嫩了点。
“你这只老王八叫什么?”百里婴咬了咬下唇,问道。
我闭口不答,谁答了就是老王八,我可不会上当。
百里婴见我把唇抿得死死的,扭过头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只叫夭夭的老王八!”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见谁都叫老王八?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啊!”我扶额叹息,一边用余光瞥着他的反应。
“老王八救小王八,天经地义!”看着他以自喻小王八为荣,把我比作老王八的得意样,我似乎有所顿悟,两只王八比一只王八要好,所以我和他都接受了身为王八的事实。
似乎没什么可斗嘴,于是大眼瞪小眼了一阵。最后我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忙开口问道。
“小王八,你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死了。”他面色平静地冷冷说道,随后又补充了一句,“都成鬼了,还被你打了一巴掌。”
我移开目光,很是抱歉地说道:“我以为厉鬼就在堂屋里,所以刚一跨过门槛就出招了,不是故意要给你添疤的。”
说到“添疤”,我又把目光转回他的身上,滴溜溜地打量了一圈,边说道:“还好,白白净净的没有留疤,看来没有白喂你猪血。”
他突然眉头一蹙,俯身欲作呕,我见他要呕到榻上,赶紧把他推下了床。他跌跌撞撞地在桌边站停,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像是吃了还未成熟的小青桃,一口下去苦涩难耐。
“我只喝鸡鸭血汤,才不喝猪血!快来帮我拍背,我要吐出来!”
“不干,我好不容易宰了只猪,把猪眼、猪心、猪肺都挖了出来,又是喂你喝猪血,又是给你吃生鲜的内脏,好不容易把你治好了......”我还没说完,他就扶着桌子继续吐。
正当我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笑,他在一边无比委屈地干呕,房外突然传来一声通禀。
“阁主,阿杜回来了。”犹如风雷在耳畔乍响,我撇开百里婴朝门外快步走去。
门扉推启,只见阿杜在另个兄弟的搀扶下,身体抖索着站在门外。他身上有好几处伤,流血不止,看来伤得很重。我把阿杜拉进房里,问起阮兄弟何在。
阿杜告诉我,阮兄弟被人杀死了。我不由得心底一颤,去取伤药的手停在半空。
我们所谓的“杀死”,并非生命的消失,而是魂魄的寂灭。对于我们而言,一旦“死亡”便是永世消亡,没有三生石旁的轮回,也没有奈何桥下的企盼,只有在无声无息中灰飞烟灭。
在我的朱姻阁里,大多是死后没能入轮回的鬼魂。在他们中间,有的是因为没有亲人烧些供给,所以躲在我的阁里图个吃饱穿暖。也有的是因为无法割舍生前的情感,又不愿化作奈何桥下的恶灵,所以待在朱姻阁里成为游魂。成为孤魂野鬼久了,就没法再入轮回,鬼差亦是不理不睬,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但是我和那些鬼差不一样。既然入我阁,便是同袍人。我不可能不管不问,置之不理,也不会冷眼看待,袖手旁观。他们都是被世道遗忘的人,不应该再遭受更多的冷漠。
“谁干的?”我冷声质问道。
阿杜说,那晚他们在城南碰到一个紫衣女子,那女子不是普通人,单凭一双凡眼就识破了他们的真身,说要抓鬼惩恶,于是一人两鬼打了起来。那女子身怀邪门的巫术,每一招都直逼鬼门,他们忙于应付,一时无法脱身去太守府。眼看太守府上的黑气越聚越浓,阮兄弟叫他先去太守府会合,自己一人顶着巫女。起初他是不同意的,但为了大局着想,还是答应了下来,那个时候他和阮兄弟都受了重伤,他本来打算找到我们后,一起去对付那个巫女,结果到达太守府时,黑气已经散了,大伙儿也都离开了,等他再回去找阮兄弟时,只看见地上有着一滩血迹。他知道,阮兄弟已经死了。好在那时巫女已经不在,否则他也无法把消息带回来。
“大家找了你六夜,为何到现在才回来?我们都很担心呢!”
“那晚过后,第二天就下起了暴雨,把大家的气息都吹散了,属下也是找了很久才见到阿钟,这才被阿钟带回这里,不知不觉竟耗费了六日。”
六天,距离那一晚已过了六日。
忽然,我想到了什么。猛地从椅上站起身来,走到半掩的窗前,从那道缝隙中朝外看去。一片刺目的白映入眼帘,只见滂沱大雨中,站着十来个白衣素缟的鬼差。
我转过头看向缩在一角的百里婴,只见他怯懦地抱膝坐着,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鸟,已然没了不久前的威风。
百里婴是在六天前死的,今晚子时一到,就是他的首七,鬼差来抓他回阴间,如果过了今夜他没有回去,那就同孤魂野鬼一样,不再有机会入轮回。
我望了眼摆在桌上的沙漏,残余的沙粒眼看就要见底了,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鬼差就会走进这间房,把百里婴强行带走。
“老王八,救我。”百里婴恳求地看着我,怯怯地说道,“我还没活够,不想去投胎。”
“等你想投胎时,那就晚了。”我叹了口气,答道。
百里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看来是极其不愿意的。我无奈地说道:“给我个理由,好让我为你得罪那些鬼差。”
“我给你捶肩,给你端茶,给你揉脸都行,或者......或者你收我为徒,嗯,收徒比较好,这样你就得护着我了!”
我伸手去轻轻地拧了一把百里婴的耳朵,这小子想的倒是美,做我的徒弟然后被供着吃喝?不过转念一想,这个提议倒是不错,早就听说过凡人有拜师收徒的风俗,偷偷地学一把也未尝不可。
“那......你先叫声师父!”
“你先收我为徒!”
“当然要先叫师父再收徒啦!快叫叫看!”我迫不及待地要求道。
“唔......师父。”百里婴别扭了好一阵,这才放下太守府小少爷的傲气,张口喊了我一声师父。我伸出手拨弄着他的头发,然后左右揉了揉,把那整齐的发拨得乱七八糟,称上他未脱稚气的脸蛋,有股说不出的俊气可爱。
百里婴鼓着腮帮子,忍气吞声地任我□□。
最后一粒沙落入了尘埃,霎时狂风大作,直贯入户横冲直撞。客栈底楼传出呼号声,那是鬼差招魂的声音,从底楼一层一层地漫上。百里婴伸出手攥住了我的衣角,我一根根拨开他的手指,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渗着丝丝冷汗,冰冷得不像话。
“走!”我拽着他冲到窗前,纵身一跃跳出窗外。
大雨瞬时把两人淋个透彻。脚尖刚一落地,立马奔向雨帘深处。我从湿漉的发鬓间取下珠簪,横在齿间咬破珠玉,珠玉成碎点点滴滴。我恢复了鬼身,带着百里婴一路轻捷地逃向岠山底部。
岠山住有行巫之人,为了以防不洁之物闯入山中,所以在山的周围步下重重法阵。这里是鬼差的禁地,也是我和百里婴的逃生之地。法阵很厉害,一般的鬼顶不住,更莫说百里婴这种死了不久,又重伤初愈的鬼魂。待在阵前停下,我用食指点住百里婴的眉心,将自己的抗灵之力注入他的体中,随后在禁地的边界坐了下来。
这点抗灵之力多少还是有用的,可以隐除鬼的气息,不被岠山上的人发现,也可以抵抗禁地的干扰。只是无法坚持太久,就看鬼差会不会追到这里,一旦它们追到,我就和百里婴躲到禁地里面,然后打上一场,让它们知难而退。好在那些鬼差没有追来,也没有岠山的人发现我们的踪迹。我和百里婴在树下说了会儿话,顺带又被他奚落了一阵。
“我还以为你会和它们打上一架,没想到居然带我逃跑,真是太丢脸了。”
“你当那些鬼差是吃素的?它们都是吃俸禄的,我怎么好意思断了人家的财路!”
“哼,明明就是打不过,早知道就不拜你为师了!啊......好痛!”百里婴被我狠狠捏了下鼻子,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身,绕着树边逃边求饶,我紧紧追在他的身后,喊着要打他的小屁股。
就这样一追一逃,不知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