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1 / 1)
第六章
凤历元和四年,凤帝忽染风寒,病势沉重,乃罢朝两月。复朝之日,顾明非请旨驻守西疆,凤帝准奏,并加封其震西将军。
凤历元和五年,秘营查东流国、南泗国、北狄国私设兵营,屯兵自重。且凤朝边境时有流寇作乱,各地守将不胜其扰。惟西疆顾明非,奔袭百里,歼贼寇六百余人。
凤历元和六年,东流、南泗、北狄等三国国主,托前朝皇室宗亲之名,言凤帝血脉非为正统,乃举兵叛乱。顾明非三次请旨发兵平乱,皆不准。
夜深沉,震西将军的营帐里,仍透出微朦的烛光。
营帐里挂着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图,凤朝的整个疆域倏忽展开在眼前,凤京与西疆相隔千里,而在这一纸地图上,也不过咫尺之间罢了。
顾明非望着蜿蜒在地图上的万里河山,半晌移开目光,拿起桌案上的火漆密件,怔怔地有些出神。东流国主来信,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已经点齐兵马,只等会合西疆大军,便可直指凤京,逼凤帝退位。
事成之后,天下四分。这本是他与三王间的约定。然而越是临近出兵,他却反而越是犹豫。即使已经清晰地想起从前的一切,想起那场燃尽永王府的烈火,想起父王临终前告诉他的身世之秘,想起当年他被太医灌下夺去记忆的汤药,却仍狠不下心来恨,甚至就连想要夺回原本就该属于自己的江山的念头都那么不堪一击。
驻守西疆三年,比起对那人的怨恨来,更多的竟是思念。午夜梦回,有时会梦到那人握着他的手,一招一式地指点剑法,有时是他在外面受伤回宫,睡倒在朝阳殿的御榻上,那人虽然不悦地皱眉,却仍在他昏睡时悉心照顾,有时则是那人回眸一笑,而他欢喜地奔上去紧紧拥住他……
那个他叫着大哥的男子,已经烙在心底太深太重,太多的岁月里,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那墨金的身影。那人总是清傲淡然地俯瞰一切,唯独望向自己时,眸中总是带着淡淡的温暖和纵容。如果可以的话,他多么希望可以永远留住这份温暖纵容,而不是凤京城头兵刃相见。
望着手中的火漆密件,顾明非忍不住收紧了指掌,信封在手中皱成一团。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叛乱,他与三王定下里应外合之策,由他请旨领兵平乱,最终配合三王拿下凤京。然而三王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并不是要天下四分,也不是要当皇帝,甚至不是要替永王报仇,更多的是不甘那人的欺瞒和背叛,想起真相的那一刻,满眼都是黑沉沉的,就像被最信任的人狠狠地刺了一剑,痛彻心肺。
他三次请旨发兵平乱,被那人驳回了三次。是不是凤京已经感觉到西疆的异动了呢,或者说那人已经不再信任自己?或者不信任才是对的,毕竟他是永王府的世子,是足以动乱国本的隐忧,身为凤朝的君主,那人向来足够冷静,自然知道如何将威胁降到最低。
“大哥——”顾明非闭了闭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与三王一同趁势而起,颠覆凤朝数百年的基业,山河破碎天下四分?或者釜底抽薪,趁三王不备一举剿灭叛乱,依然做凤朝的侯爷,守护在那人左右?
缓缓地睁开眼眸,不经意地望见搁在案上的佩剑,镂金的剑鞘上凤吟九天,剑柄的尽头隐约刻着一个“璇”字,忍不住露出淡淡的微笑。那是大哥的凤吟剑,却被自己软缠硬磨着讨了过来。其实不光这柄佩剑,但凡自己想要的,大哥纵使再怎么不肯,到最后还是会答应下来。
顾明非望着凤吟剑,心底忽然柔软起来,缓缓地摩挲着剑身,笑容间透出微微的苦涩。永王府的仇恨已经隔了近十年,皇室的权势倾轧又能说谁对谁错,不过成王败寇而已。而这些年里却是大哥在照顾着自己,纵容着宠出一个无法无天的顾小侯爷,即使知道他是凤朝动乱的隐忧,大哥仍在最后一刻放过了他,甚至带回宫中亲自教养,他又该以什么立场去怨恨那珍视了自己十数年的人呢?
抬起头,顾明非释然一笑,手中的火漆密件凑近烛火,就着明灭的火光燃烧起来,缓缓化为灰烬……
×××
凤朝幅员辽阔,除朝廷直辖的七州十九郡外,尚有皓日、曜月、辰星、云孟、风曦、东流、南泗、西巩、北狄等九个属国。其中东流、南泗、西巩、北狄四国,皆是皇室宗亲的封地,向来不干涉军政朝事,只在皇家的宗庙祭司时,国主才赶来凤京露一下面。
而今西巩国叛乱在先,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又打着质疑凤帝血统的旗帜相继起兵,朝廷上下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先皇一生都无子嗣,于是在皇室宗亲中过继了一名男童,封为太子以承大统,便是而今的凤帝。
先皇当年病重,当着上一代三位凤使,以及七名重臣元老的面,亲笔写下传位于凤帝的诏书,更是决不会有假的。而今三王竟以凤帝血统为由,公然起兵叛乱,怎不叫人惊异莫名?然而只有少数宗室老臣知道,这其中确有不为人道的秘辛。
“东流等三国叛乱,你怎么看?”凤帝漫不经心地翻着折子,文词并茂,慷慨激昂,通篇都在叱骂三国国主狼子野心,暴戾无行,华丽辞章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沈栖桐道:“三个跳梁小丑,成的了什么气候?倒是当年的事又被翻出来,终归有点麻烦。”
看了看凤帝,又道:“我早就说过,你把那祸害留着,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的,现在可看到了?”
“你怎的什么都往他身上扯?”凤帝淡淡地道。
“你可别对我说,你真相信三国叛乱与他顾明非无关。”沈栖桐摇着扇子道。
“朕宁愿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凤帝合上折子,眼神有些疲惫。
当年先帝驾崩,宫中却忽然传报,皇后娘娘竟已怀了龙种,七个月后更诞下一名男婴。然而先帝已年过六十,宫里也没有皇后半年来受幸的记录,因此这男婴究竟是否先皇血脉,也就扑朔迷离起来。
再加上当时凤帝已正式受封太子,是先皇遗诏中的继位人选,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诸位王爷为了朝廷的稳定,便将皇后产子一事压了下来,并将男婴过继到永王府上,便是当年的永王世子顾明非。
谁知永王暗怀野心,竟妄想凭借顾明非的身世,谋夺凤帝之位,却功败垂成,反落得个灭门的下场。而十一岁的顾明非,就此被凤帝带回宫中照顾。
只是顾明非眼看亲人惨死,整个人都处在仇恨恐惧中,几乎夜夜难得安眠,才几个月便已病骨支离,眼看便要不成了。凤帝怜他身世,便请星隐韩照影替他施针,将他之前十一年的记忆全部封了起来。
“他恐怕早就知道了,而且还知道的不少。”沈栖桐冷冷一笑,接道:
“若是没他支持,三王敢这么轻易谋反?别说是兵力不够,就算真的夺了帝位,他们又到哪去找个比你血统更正的真皇帝来?”
几个老王爷早已不问世事,三国国主得知这个天大的秘密,自然蠢蠢欲动,再被人稍加挑拨,立刻便形成了而今的局面。只是这幕后操纵之人,却大不简单。
凤帝沉默一会儿,忽道:“明非再三请战,却一直被朕驳回。这次朕想答应他。”
“你是疯了吗?”沈栖桐顿时跳了起来,再顾不得翩翩风度,急道:“三王谋反,顾明非九成是掺和进去了。你再让他领兵平乱,不是白白将兵马送给叛军吗?”
“你先别急,朕自然有所打算。”凤帝沉吟一下,道:
“如今朝廷兵马三十万,大多派往驻守四疆,皇城可用之兵不到十万。平叛兵马至少七万,若顾明非反领着这七万大军包围皇城,再加上三王的兵力,凤京必定不保。”
“既然明知他心怀企图,你竟还想答应他?”沈栖桐不解地道。
“朕……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凤帝望着窗外,目光悠远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沈栖桐皱眉道。
“明日,朕便赐顾明非兵符,命其率兵七万,前往平叛。你则赶往西疆,接手那边的兵马,切不可让人有可乘之机。”顿了顿,凤帝接道:
“若是顾明非果真谋反,东南西北四疆兵马共近十五万,再加上黎泱持有月隐令牌,足以调动各属国全部兵力,届时攻下凤京扫平叛逆重塑朝纲,乃是易如反掌。”
沈栖桐点了点头,道:“恐怕不到顾明非真个谋反,你是决不舍得动他的。至于那些借着他名号,暗中图谋不轨的野心之辈,趁这个机会正好一并解决了。”
“看来你是胸有成竹了?”看他一眼,凤帝似笑非笑道。
“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沈栖桐微微一哂,忽又正了脸色,道:“还有一点,顾明非若反,凤京必定大乱,景璇你需先行避开,我才能够放心。”
“朕就留在凤京。他还不至于会杀了朕。”凤帝淡淡地道,从案头取过一份黄绫诏书,递给沈栖桐道:“只不过,明非不是当皇帝的料子。若朕真有闪失,你凭着这份诏书,替朕好好守着这片江山。”
言下之意,竟是要让沈栖桐自行称帝了。
沈栖桐悚然一惊,手中诏书竟如火般滚烫,半晌咬牙道:“凤景璇,你这是在折腾什么?你自己的江山,别指望我来替你操心。”
说完,恨恨将那诏书摔在案上。
“好了好了,朕会好好照顾自己,成不成?”见他动了真怒,凤帝不由地好言安抚,诏书却不忘再次塞进他手里,道:“你先收着,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沈栖桐摇头道:“这顾明非究竟是什么妖怪?我实在弄不明白,你倒是看上他哪里?”
凤帝淡淡一笑,转头看向别处,静静地像是回忆起什么,却迟迟没有说话的意思。正当沈栖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凤帝忽然开口道:
“他十八岁那年,有一次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跑到朕的寝宫,搂着朕说了一通胡话。只不过隔天醒来,他便立马什么都不记得了。朕当时气他放肆,还曾狠狠教训了他一顿。只是他说的那通胡话,却总是缠在朕心里,绕了这么多年,竟是再也放不开了。”
凤帝淡淡叹了口气,仿佛又看到十八岁的少年,踏着无数盏宫灯跑来,用力地抱住自己,仰头吻住他的唇,模糊却又认真地说:
“大哥,你知道吗?我好喜欢你。”
“大哥,我要一辈子陪着你,让你开心快活。”
“大哥,顾明非替你守着江山,不许任何人侵占。”
“大哥,只要你开口,我可以为你去死,真的……”
沈栖桐怔怔地听着,半晌反应过来,叫道:“竟是他先招惹了你,如今却又……”咬了咬牙,得出一个结论:“这顾明非果然是只妖怪,可恨!”
×××
“宣震远侯顾明非觐见——”
凤帝端坐在皇极殿的御座上,内侍略尖细的宣召声一阵阵传入耳中,心中禁不住有种陌生的感觉。皇极殿是历代君主召见大臣的宫殿,只是像黎泱、沈栖桐或韩照影之类的天子近臣,却常是在御书房,或者朝阳殿面君的。
而顾明非,自小便得了“御前任意行走”的恩旨,向来想进宫便进宫,想见驾便见驾,根本用不着内侍层层通报上来。
因此散了早朝,见内侍捧着顾明非的牌子,道是震远侯求见陛下,正在殿外候旨的时候,还真是愣了一愣。本想按例传他到朝阳殿的,却不知为了什么,下旨的时候却改作了皇极殿。
顾明非踏进皇极殿的时候,整个殿阁都好像暗了一下,隐约笼上一层压迫感。他步履严谨,衣饰周整,一举一动都带着历经沙场的威势,与三年前那飞扬跋扈的少年,完全是两个人的样子。
“臣顾明非拜见陛下。”单膝跪地,眉目略微低垂,礼仪上做得一丝不苟,却是淡漠而生疏。
凤帝见他进来,唇角下意识地便扬了起来。这时看他如此作态,直如兜头一盆凉水淋上来,整个人都冷了。
顾明非这次回京,并不是凤帝的旨意,而是他多次上书讨逆未果,擅自跑回来的。凤帝气他无法无天,连着数日不曾召见,只让他待在府中好好休息。事隔三年,这次倒是两人头一次见面。
道了声免礼,凤帝淡淡一笑:“明非,这三年历练,你果然长进不少。”
“谢陛下。臣少年时骄横莽撞,荒诞不经,陛下不曾怪罪,是臣万幸。如今每日自省,再不敢像从前般荒唐,徒惹陛下烦心。”顾明非略一低眉,沉声道。
凤帝看着他,只觉眼前之人分外陌生,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眉眼,却让人完全不认识了。从前的顾明非,神采飞扬,骄傲锐利,就像出了鞘的宝剑,锋芒毕露。而眼前之人,威势凛然,含而不露,低垂的眼眸中不知藏了多少东西,让人完全看不透彻。
“当初,朕实不该答应,让你驻守西疆。”凤帝走下御座,微微一叹。
“陛下为何这么说?莫非是臣让您失望了?”顾明非眉峰一蹙,道。
凤帝摇了摇头,道:“你做得很好。或者说,做的太好了。”
“臣不明白。”顾明非垂下视线,道。
“你的成长,已经超出朕的想象。”凤帝语气很淡,似是不喜不恼。
顾明非像是一怔,抬眸望了凤帝一眼,又迅速沉下眼睫,道:“谢陛下谬赞。”
凤帝看了看他,忽然岔开了话题,道:“你多次上书,想要带兵讨逆。朕仔细想过了,这次征讨三国,朝廷上下诸多将军,你确实是最合适的那个。”
顾明非心头一跳,忍不住抬起头来,道:“陛下的意思,是准了臣的请战吗?”
“你擅自离开西疆,不就是为了此事?若是朕没有准奏的打算,早就派人押你回西疆了,还会留你在凤京吗?”凤帝睨了他一眼,道。
顾明非闻言,顿时谢罪道:“臣忧心叛军作乱,未得陛下旨意,便擅自回京,还请陛下降罪。”
凤帝忽然一笑,道:“朕这次见你,还真以为你变稳重不少。谁知骨子里还和从前一样,想要什么便不计后果。你擅自回京,真以为朕不会降罪吗?”
作为将领,擅自离开驻地,若真追究起来,可说得上是砍头的大罪。只不过三王作乱在前,顾明非是最有希望领兵平乱的大将,而且凤帝也并没有追究的意思,这才没有掀起多大波澜。
“等到三王之乱平定,臣当负荆请罪,任凭陛下处置。”
望着他的眼睛,凤帝静静地道:“告诉朕,你不会让朕失望。”
顾明非抬头,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暖意,用力点头:“是——”
凤帝拍了拍他的肩,朗声笑道:“好。朕等着你的捷报。”手中兵符递出,接道:“这七万兵马,以及朕的性命,便交托到你手中了。”
双手接过兵符,顾明非顿觉无比沉重,一瞬间心头转过无数个念头,脑海中却反而一片空白,竟不知如何反应。半晌,才单膝跪地,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开了口,才觉得喉咙干干的,谢恩的话,竟是接不下去了。
凤帝伸手把他扶起,道:“你这次回来,怎么变得那么规矩?让人好不习惯。”顿了顿,又道:“今晚留在宫里用膳吧。三年不曾见你,隔几天又要出征,朕……有些想念。”
顾明非心头一热,反手握住凤帝的手臂,动容道:“大哥,等到这次回来,我就守在凤京,再也不回西疆了。”
凤帝听在耳里,也分不清他话里有几分真心,却仍是觉得高兴,揽着他的手臂,笑道:“若你这次平乱立功,朕便送你一样东西,保管你会喜欢。”
“是什么?”顾明非眉峰一扬,好奇地问。
“现在可说不得。”凤帝摇了摇头,含笑道。
照顾明非从前的性子,定是纠缠着追问到底的。如今却只是哈哈一笑,谢了恩后,便不再多问。
凤帝交给顾明非兵符以后,心神反倒松了下来,与顾明非一路走回朝阳殿,眼里都带着淡淡的笑意。毕竟分别了三年,两人心态上都有变化,刚相见时总觉得有些生疏。然而相处下来,渐渐便放开了心胸,在对方身上寻到从前的影子。
朝阳殿里,酒菜早已准备妥当。览秋迎了上来,替凤帝除了皇袍冠冕,换上轻软的便袍。末了,看了看顾明非,从柜子里取出一套紫色袍子,抿唇笑道:“小侯爷,奴婢伺候您更衣?”
顾明非一望,却正是自己的衣袍。从前他时常宿在朝阳殿里,衣物用器比侯府还要齐全。事隔三年,再看这些旧物,心里竟有几丝泛酸,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览秋见他没有说话,只当是默许了,自顾上前替他换下厚重的朝服冠带,福了福身子,便退到殿外伺候去了。
顾明非在凤帝对面坐下,只见面前菜色大多都是自己喜欢的,不由笑道:“大哥费心了。”
凤帝摇了摇头,道:“御膳房谁不知道顾小侯爷的口味,还需要朕费心吗?”笑着替他斟了杯酒,递了过去。
晶莹的琉璃杯中,盛着淡红的酒液,淡淡的酒香溢出来,渐渐弥漫了开。顾明非眼前一亮,望着那酒,道:“大哥,这莫非是宫中珍藏的东君酒吗?”
东君酒,据说是百年前宫中的酿酒师用桃花酿成,却不知用了什么手艺,酒液醇香宜人,气韵悠长。只是自那酿酒师谢世之后,就再无人能酿出相同的滋味了。而历经百年,宫中存酒早已不多,便是顾明非也不曾尝过。
见他目光欣喜,心神全被那酒吸引住了,仿佛又成了当年那满是赤子之心的孩子,凤帝忍不住一笑,道:“正是东君酒。你要是喜欢,便带一些回府去。”
“多谢大哥。”顾明非也不推辞,将酒一饮而尽。
醇厚的酒香在齿间溢开,胸腹间涌起些许暖意,醺醺然的,酒劲温和而绵长。顾明非扬眉一笑,正要开口称赞,腹中却蓦地涌起一阵绞痛,短促而尖锐。忍不住伸手往桌上一撑,人已站了起来。
“明非,这是怎么了?”凤帝奇怪地望着他。
怔怔望了眼桌上的东君酒,顾明非转开视线,道:“陛下,臣忽感身体不适,容臣先行告退了。”
竟不等凤帝说什么,掉头便退出了朝阳殿。
一路朝宫外走,腹中越发痛得厉害,脸色都透了青。顾明非扶着宫墙,缓缓催动内息,腹中的绞痛感渐渐弱了,右手指尖却透着浓厚的紫。
割破指尖,血一滴滴落下来,透出淡淡的昙花香气。顾明非身子微晃,只觉浑身冰冷,眼睛里都是悲凉。
血色带紫,血香如昙!自己身上中的,岂不正是宫中至毒“优昙”吗?
“优昙”之毒,一旦植入体内,便再无化解之法。只有每半年服用一次解药,才能暂时保得性命。传说前朝君主,为了控制座下死士,在其身上种下“优昙”,若是一旦背叛,只需扣住每半年一次的解药,便可让人形如疯癫,经脉寸断而死。
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了宫门。不远处,侯府的下人正牵着马,朝他迎了过来,“侯爷,回府吗?”
顾明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平静。
跃身上马,漠然道:“回府——”
×××
“八月十七,顾明非灭南泗。南泗国主率残部远逃东流。”
“九月初八,东流国破,顾明非擒东流、南泗国主,斩于城头,曝尸三日。”
“十月二十,北狄国主阵前自刎,北狄国降。居五日,顾明非班师,三王之乱平息。”
一封封捷报,堆满了御案。兵部、吏部、礼部,也都递了奏章上来,请求重赏平乱有功的将领。秘营的折子,隔两天便递上一封,说的都是震远侯在此役中如何骁勇善战,对待叛逆毫不留情。
在朝在野,顾明非的将名,已随着这一战,达到了巅峰。忠诚、善战、果决、坚忍、勇烈等令名,都冠在这年轻侯爷的头上,可称得上风头一时无二了。
顾明非声势见涨,凤帝是极其乐见的,这将为他下一步的动作带来极大的方便。这次班师回朝,等待着他的,将是至极的荣耀和无上的尊贵。
自顾明非出征以来,每一封捷报传来,凤帝皆是心绪翻涌,久久不得平息。顾明非与三王勾结,欲谋凤朝江山,这本是他确信了的。这次拜顾明非为将,令他出兵平乱,与其说是顾明非一个契机,不如说是给自己一个死心的理由。
多少年了,都被这段感情牵着,揪心揪肺的,着实累得厉害。然而若说放手,有许多东西却又割舍不掉。于是由着性子把这选择权抛了出去,权看顾明非如何做法。
然而,全歼叛军,三王授首的结局,却是凤帝始料未及的。要知道,顾明非的身世,知道的人本就不多,支持他以嫡子身份夺位的人就更少了。三王一死,顾明非等于失去了宗室的支持,想要名正言顺地登基,几乎全无可能。
明非已想起前事,欲举兵谋反,这个被凤帝确信着的念头,随着东流、南泗、北狄的破国,渐渐变得苍白无力,再站不住脚跟。
接踵而来的,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胸腹间蒸腾着的蓬勃热意。滔天的喜悦压下来,猝不及防间,撞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曾经的患得患失,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陛下,早歇吧。”览秋轻悄地走过来,低声道。
明日是顾小侯爷回朝的日子,陛下必定要召见的,宫里又摆了庆功宴,指不定怎么忙呢。这几日陛下身子也不舒爽,精神总不见好,更加经不得劳累。只是自己做奴婢的,却只能平白心急,说不上什么话。
凤帝似是并无睡意,闻言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继续看手头的节略。近日来他比从前更是勤政,往往黎明即起,直到深夜才回寝宫。就像要把多少年的政务,都在这几天处理完了似的。
览秋见他没有就寝的意思,心里着实无奈,只得重新添上了茶水,安静地在一边伺候。
不知过了多久,凤帝抬起头来,揉了揉额角,道:“明非,是在明天回京吗?”神情倦倦的,像要确定什么似的,眼神却很亮。
览秋忙道了声是,忽然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道:“陛下,已经过子时了。小侯爷该是今日回京才对。”
凤帝似乎一怔,望瞭望外面,道:“这么晚了?”从案前站起来,舒展了下身子,便摆驾回了朝阳殿。
想是这几日累得狠了,几乎一沾枕就睡了过去。只是睡梦里并不安生,到处都是顾明非的影子。一会儿是他戎装骏马,神采飞扬地朝自己而来;一会是万盏宫灯,他醉态可掬,一步三摇地展臂搂住他的颈;一会儿又是御花园里,他执着认真,立誓般地道:顾明非出生入死,就只为大哥一个人。
凤帝睡得迷迷糊糊,天色微亮的时候,却立刻醒了过来,从床上坐起身子。眼神极是清明,想在期盼着什么,熠熠生辉的。
“陛下是做什么好梦了吗?睡着的时候一直在笑呢。”览秋见他心情极好,大着胆子笑道。
凤帝也不见怪,眼睛弯了一下,笑意直透进了眼底。由着宫人们伺候着更衣用膳,看看时辰还早,便遣退了众人,独自来到御书房里。
抬手打开秘柜,从里面取出一方小小的印章来,印面上篆体的“明非印”三字已经刻完,另外一字刻到一半,隐约可看出“凤”字的轮廓。
凤帝微微一笑,凝定了心神,慢慢地在那印面上磨刻。那“凤”字渐渐清晰起来,一笔一画都透着弥足的尊贵。
最后一笔刻完,凤帝静静望了那印一会儿,又把它放进秘柜中去。晨曦的阳光照进窗棱,掠起柜中一缕金芒。簇新的墨金皇袍压在柜底,刚刻好的印章便放在皇袍上,旁边还搁着一方九凤玉玺,印面上却还未刻字。
看着这几样东西,凤帝眸中浮起淡淡笑意,半晌关了秘柜,仔细地锁了起来。踏出了御书房,正好看到览秋匆忙跑过来,气喘吁吁道:
“陛下,小侯爷已经快到城门口了。”
“朕要往城头亲迎。”凤帝目光透亮,无限欢欣地道。一来,皇帝亲迎,对于将领来说乃是极大的荣宠,对于顾明非的声势威望都会有极大的帮助。二来,他出征至今,自己也确实想念,能早见一刻也是好的。
御辇很快就到了城门,凤帝下得车来,只见朝中半数官员竟都已经到了,禁卫营早已将城门附近方寸之地围得水泄不通。
一时间黑压压跪了一片,齐声山呼万岁。
凤帝道了句“平身”,便率先登上城头。极目望去,远处官道烟尘滚滚,依稀看到“顾”字大旗猎猎飘扬。浩荡的大军巨龙般蜿蜒地向前,马蹄声渐渐清晰起来,当先那面大旗越发显得庄严肃穆。
身后不知是谁低唤了一声:“大将军。”凤帝心头一震,只见万千兵马潮水般两边散开,整齐地分成两列垂手肃立。惟有一名紫衣银甲的青年策马向前,却在临近城门时蓦然扯住缰绳,引得座下骏马一声长长的嘶鸣。
“凤逸天——”顾明非仰起头,霜刃般的视线与凤帝对个正着。那眼神锐利冷漠,刀锋似的直直扎入凤帝心底。
场面蓦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忽然有什么在脑中炸开,凤帝缓缓地抬眸,眼神里所有情感都沉了下去,只余一片迷离的空蒙。他握了握僵直的手指,恍惚间有些奇怪,明明浑身都凉透了,掌心却有汗水冒了出来。
所有的喜悦,在这一刻灰飞烟灭。所有的期盼,都成了一场笑话。整个人就像是从云端落下来,摔得千疮百孔,却已经感觉不到痛,只是落落的空。
城下似乎有个幕僚模样的人站出来,捧着一纸黄绫,抑扬顿挫地念着檄文:“谨以大义告天下:今伪帝窃国,欺天罔地,乾坤倒置,罪恶充积……”
“伪帝窃国……”凤帝口中默念一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望着顾明非道:“朕是伪帝,朕欺天罔地,朕罪恶充积。写得好,好极了。”
顾明非被他眼神刺得一痛,随即挺直了脊背,冷冷道:“凤逸天,你不认吗?”
凤帝负手站在城头,望着城下刀光剑影,面上一片淡漠。身后文武官员,数千禁卫,却无他这般涵养,早已乱起阵脚。
平乱凯旋的功臣,战无不胜的将军,转眼竟倒戈相向,领兵包围了皇城,直叫人惊得呆如木鸡。要知自从顾明非带走七万兵力,凤京守军便只剩下不足两万。更何况猝不及防之下,城中防卫简直不堪一击。
想起顾明非平乱时对付三王的手段,在场官员几乎同时打了个寒噤,目光忍不住朝凤帝望去。
凤帝目光悠远,逐一扫过数万大军,最后停留在顾明非脸上。
良久,淡淡道了一句:“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