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 番外之十四 (下)(1 / 1)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戋刬金钗溜。
和羞走。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易安的这首词,是她众多词句中少有的活泼欢快的一首。过去读这首词,林秀清只能从字面上去理解与体会词中少女在见到心上人时那种又羞又甜的感觉。可当她也尝到了恋爱的滋味之后,个中体会便有了天地之别。
每一天,对林秀清来说都是甜美无比的。而背着父母偷偷的恋爱,那种不为人知的刺激感更是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有趣。和季衡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她都觉得自己是幸福与快乐的。这种感觉,是她活了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也许是爱情的滋润,让原本就娇艳如花的她出落的更加美丽动人。在热情、开朗的季衡的影响下,原本内向而羞涩的她,也渐渐的变得大胆而外向,敢于跨出原来的小世界,去体验与探寻与原来截然不同的生活。这,仿佛在她眼前又多开了一扇窗,让她看到了自己生活以外的更大的天地与世界。
她吃过路边小吃,走过狭窄的街边小巷,穿过普通人家的女孩们脚上穿的布鞋,喝过小菜场的摊贩手中刚做出来的热乎乎的新鲜豆浆,甚至还在弄堂口的理发店里剪过头发。这些平常人家做过的最平常的事情,却都是她过去从未体验过的。
虽然这些人家吃穿用度都不及她精致、奢华,但每个人都活得比她更自由,更随性。他们可以肆意的笑,纵情的哭,快意的骂,而她,却必须时时刻刻的压抑自己,提醒自己,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不能对所生活的环境与父母的命令有丝毫的违抗。为的,只是不让家族蒙羞,不让父母丢脸。
她觉得自己就好比一个精致乖巧的洋娃娃,或者说是一只仅供人观赏与取乐的金丝雀,永远只为别人的眼光与议论而活,丝毫得不到一个人该有的自由与想要的人生。或许是因为有了季衡带她感受这些简单生活的经历,她也开始喜欢这种生活,也想过这种平凡人的平凡生活。也正因为心里有了这个念头,她便也能理解为什么姐姐会如此不顾一切的为了一个平凡人而反出家门。
姐姐,在她的家族里,已经成为了一个禁忌。没有人会提起她,因为只要一提起她,即便刚才还是谈笑筵宴的场面,会在一瞬间让屋子里寂静无声。所有人都会将目光低低的垂下,互相不去看对方脸上带着的那种既尴尬又感伤的表情。姐姐的名字,已然变成了一个绝对不能触碰的高压线。
姐姐是家族中的一个污点,曾让家族与父母蒙羞,因此在她还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已经与姐姐断绝了关系,再不来往。姐姐的一切物品,全都被付之一炬,甚至连姐姐的房间,也被父母下令封了起来,成了一间像“鬼屋”一样不许任何人靠近与走近的禁区。
现在,当她和季衡在一起之后,她想自己真的懂得了为什么姐姐想要离开这个禁锢了自己自由的地方,也懂得了为什么姐姐没有选择那些世家子弟而会喜欢上一个平凡人。
季衡对她很好,尽管平时工作很辛苦,可只要有时间,哪怕是一点点的时间,他都会想尽办法的来见她。只要是她说出口的愿望,哪怕很小,他都会认认真真的带着她去完成,从不曾以任何的借口推脱拖延。他带着她在长江口吹过江风,带着她去爬过海关大楼的楼顶,带着她跑去小茶馆吃茶听戏,用自行车载着她,穿过上海的大街小巷,还带着她去徐家汇的教堂听唱诗班唱圣曲……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最喜欢叫他“阿衡”,感觉叫着“阿衡阿衡”,好像天大的事情她都不用怕,因为有他在自己的身边。在阿衡的带领下,他带着她做过许多以前从未曾做过的事情,他们在一起的几个月时间里,她的笑声几乎是过去几年的总和。
在小桥边,大江旁,树荫下,堤坝上,到处都留下过他们的身影,他们的笑声,还有情人间的窃窃私语。她最难以忘怀的初吻,就是在乡下村头,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发生的。那个初吻,虽然青涩,却是那样甜蜜,那样美好,又是那样的令人激动,是她今生永难忘怀的最甜美的记忆。
然而,她没有想到,这样令她心醉的日子,会结束的那么快。也许是他们被爱情冲昏了头,本应秘密进行的□□太过张扬,最终被家人瞧出了端倪;也许是他们的爱情甜蜜的让上天妒忌,又或者是他们这段门第不当的爱情本就得不到任何人的祝福,所以,很多人在得知她居然也步上了姐姐的后尘,与一个门第不相当的男人在一起后,都开始加入了想要拆散他们的这段情缘的队伍之中。
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她有过坚持,有过反抗,她曾真心的下定决定要和他共同进退,她向他许诺,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都对他不离不弃。可是,她不会想到的是,她的所有努力,在他的母亲面前会一溃千里,毫无阻挡的余力。更不会想到,她和他的缘分,竟会由她自己亲手终结。如果是她的父母步步相逼,她可能还会继续坚持抗争下去,可偏偏,是他的母亲请求她离开自己的儿子。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季衡的母亲,也从她的口中,知道了季衡的真正身世。众说纷纭的传言其实并不都是空穴来风,季衡的出身的确也是像极了戏曲唱词中的故事。
季衡出生在湖南醴陵的一户大户人家之中,祖上的确世代为官,只是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因不善经营,已是家道中落,入不敷出,徒留一个家大业大的空壳。他的母亲曾是正房夫人的丫环,在正房夫人怀孕的时候,被不耐寂寞的老爷收做了小妾,不久之后也怀孕生子,因此被正房夫人所忌恨。
在季衡八岁的时候,父亲被长年的酒色掏空了身子,一病而逝,只留下两对孤儿寡母。正房夫人趁此机会将一直视为眼中钉的季衡母子赶出家门。身无分文的母子俩靠着一路乞讨才从醴陵来到了上海,为了抚养儿子,季衡母亲一人做几份工,凭着那些微薄的收入才将儿子养大成人。她此生最大的希望就是儿子长成之后能够出人头地,在正房夫人面前扬眉吐气。
季衡很聪明,也很上进好学,他的确做到了母亲所希望的那样,不但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没正式毕业,就已经被一家洋行看中,做了洋行大班的助理。如果没有遇到她,没有和她在一起,他的前程和未来将是一片灿烂。
可是,一切都在他们的恋情被发现之后起了变化。父母为了拆散他们,不惜动用了政府的关系,向洋行高层施压,一定要解雇季衡。洋行只为利益而来,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职员而得罪政府要人,于是,洋行解雇了季衡。
面对来自她父母的阻挠,季衡并没有屈服,他凭着自己优秀的成绩和一口流利的英文,很快又找到了工作。但是,她的父母早已预见到了这一步,所以,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他们断然下手将季衡所有的出路统统截断。很快,季衡再次失业。不管季衡如何努力,所有收到季衡求职信的公司都无一例外的拒绝了他,原因很简单,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得罪不起林家,更得罪不起林家背后庞大的势力。
季衡本就不是轻易放弃的人,面对这些足以将一个人自信击倒的巨大阻挠,他依然选择了坚持。他不信就凭自己的努力会找不到一口饭吃,上天不可能残忍到连一条路都不给他走。只是,他在外面所收到的这些委屈与不公的对待,并没有让她知道。每次约会,他永远都是笑容满面,热情开朗,丝毫看不出他正在经历着人生之中一个个严酷的挫折。
她是被季衡用心蒙在鼓里的那个傻女孩,可是这一切,都被他的母亲看在眼中,也急在心里。儿子是她此生最大的希望与寄托,她如何能坐视儿子受到这样的打击与折磨?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自然不会有好结果。为了不让儿子的前程毁在她的手中,也为了让儿子从此忘记她,于是,这位深爱儿子的母亲瞒着儿子来见她,狠下心肠,无论她如何的苦苦哀求,这位母亲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要求,要他们分手,此生再不往来。
尽管她心中有一万个不愿意,不希望,可面对一个含辛茹苦将自己儿子养大的寡母的唯一请求,她做不到无动于衷。最让她感到可怕与绝望的是,这位寡母为了让她死心,真正的离开阿衡,甚至逼着她发下毒誓,不惜以他的前程与性命为要挟。
她爱他,爱这个热情、率真又有为的男人。她不愿耽误了他的前程,害了他的性命,更不愿他为了自己而辜负了母亲的希望,从此要背负上一个不孝儿子的骂名。如果离开他,能让他的前程似锦,能让他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那么,她所承受的这些分离相思之苦,将来可能承受的所有委屈与他对自己的误解,又能怎样呢?
以前,因为她姓林,有时又会做出些傻傻的事情,说出一些毫无常识的傻话,所以他喜欢开玩笑的叫她“二木头”,可是这个名称是《红楼梦》中那个薄命的贾迎春的诨号,她有些忌讳,很不喜欢,总是向他抗议,一定要他叫她的小名“清清”。那时,他又会大笑着说,到底是“清清”还是“卿卿”,秦可卿的卿卿吗?秦可卿,又是一个薄命的女子,那是多不好的兆头。难道,从那时的戏言起,就已经注定了他们的感情不会有好结果吗?
那天与季母谈话后,她失魂落魄回到家,为了即将要离开季衡的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意而几度以泪洗面。她不止一次的想到了家族中那一段段结局悲伤、没有终成眷属的爱情,再看如今这段必须由她亲手斩断的情缘,终于不得不向命运屈服,也向笼罩在家族头上那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诅咒”屈服。经过了仿佛将血肉从躯体剥离一般的痛苦,她终于决定,向他提出分手。
也许父母已经看出了她的心意,所以,去见季衡提出分手的那天,他们破天荒的没有加以阻拦,甚至连多余的问话都没有,而是静静的目送她从家中的后门走了出去。
那天,她打扮的格外娇艳。她穿上了价格不菲的洋装,戴上了耀眼炫目的珠宝首饰,画上了精致艳丽的妆容,顿时从原先小雏菊一般清纯可人的小女生变成了时髦精明的大小姐。她身上迥异于往常的装扮,让他惊讶且疑惑不已。没等他开口问询,她就已经抢在他之前,对他说出了一句句直刺他心扉的话语。
我要分手。我不想再和你玩这种爱情游戏。理由很简单,就是你配不上我。你养不起我。我从小娇生惯养,不愿将来与你一起过那种天天为生计发愁的日子。你和我在一起,无非就是想攀龙附凤而已。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作为这些日子以来,你和我在一起所浪费的时间补偿。虽然不多,却也足够你和你的母亲无忧无虑的生活三五年。你用几个月时间换得无忧无虑的三五年生活,到底还是赚到了。我很快就要结婚了,对方和我家门当户对,这样的生活才和我的身份相配。所以,我不会再和你来往了。我们好聚好散,今后男婚女嫁,两不相干。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今生怕是不会再见,那就保重吧。
连珠炮一样的说完这些话,她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匆匆朝他扔下早就准备好的一叠钱之后,落荒而走。直到走出很远,远得他绝对不会看见她的身影时,她才如被人抽去了主心骨一样,浑身瘫软的瘫倒在路旁。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栗着,心已碎成了千万片,无法遏止的泪水冲花了她的妆容,打湿了精美的华衣。不用他说什么,她已经从他看她的眼神中猜到了,他恨她。如果说以前他爱自己如珠如宝,那么现在,就一定是恨自己恨得莫如寝皮食骨。
她的目的算是达成了吧,平生头一回做戏,不想,竟也是这样的成功!如果在她和他的母亲之间,必须要有一个人去承受痛苦的话,那么,就让她来承受吧。她还年轻,会有很多时间去慢慢淡化心中的痛苦。时间会成为治疗伤痛最好的良药,而他的母亲,已经年迈,受不起也等不起时间的流逝。这也许是她能为季衡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从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彻底的与她的生活断绝了联系,完全打听不到一点消息。而她自己,在经过如此伤心的恋情之后,以绝然之姿,拒绝了父母为她安排的几门婚事,不管父母如何哀求怒骂,她都不为所动,抱定了终身不嫁的念头。
没过多久,中日之战再无可避,一夕之间烽烟四起,时局动乱,世道不平。又过了几年,上海沦陷,父母又相继去世。她的青春岁月就在这乱世之中悄然度去,最终,她孑然一身,固守在祖宅之中,与几位忠心耿耿的老仆心静如水的相依度日。
虽然她已不再年轻,却依然有热心友人想要替相貌出众的她撮合姻缘。但爱情于她,已是昨日黄花,自季衡之后,再未有人能走近她的心扉,燃起她对爱情与婚姻的向往和热情。在她心底,永远爱着那个喜欢叫她“二木头”的男人。在她心底,自己早已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今生,他们无缘相守。那么,她就用自己的方式为他守贞。
可世事终究是难料的,原以为今生他们不会再见的她,万万没想到,二十多年后,他们会在那样混乱的场面下重逢。她没想到,他会投笔从戎;她更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竟也是孑然一身。他变了许多,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对自己温言软语,浑身上下再也寻不见当年的儒雅之风,反而充斥着被军队生活磨砺出来的坚硬与烽火岁月历练出来的冷酷与刚强。
他还在恨着自己,所以即便她又惊又喜的认出了他,他也不愿与她相认,避之不及的同时,还待她恶语相向。她明知不该请求他的原谅,明知自己不应该靠近他,可理智永远都无法战胜内心激动的情感。她像只扑火的飞蛾,无论如何都想靠近那团可能让她背弃诺言、身陷地狱的火光。能再见到他,听见他的声音,哪怕是他的怒吼声,她也觉得是种甜蜜的味道。
最后,当他们在乱作一团的火车站上再次相逢的时候,尽管他依然对她不假颜色,可她能感觉的到,他恨着她,也爱着她。她一直在他的心里,从未离开。这也许是一段被很多人看做孽缘的情缘,可对她来说,却是那样的珍贵。
看着他满身烟尘而又疲惫不堪的背影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消失在人潮中的时候,当他最后拥抱过自己,留在身体上的那点温暖开始消散于无踪的时候,压抑在她心底里的那团火,那股隐忍了二十多年的欲望,婉婷为了和那个孩子在一起时坚毅的眼神,终于让她做出了决定,此生最胆大的决定——她要和他在一起,她要去找他,她再不愿失去他!
人的一生,本就短暂。她和他之间,已经蹉跎了二十多年,从青春年少到如今的人到中年。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可以如此浪费呢?与其要在余生之中为这段错失的因缘而懊悔至死,还不如在最后关头牢牢的抓住这段情缘,此生无憾的相守到老,到死!
于是,她毫不犹豫的跳下了那最后一班南下广州的火车,放弃了去香港投奔姨妈的机会。她脱下了身上的华服,首饰,换上了普通女人穿的棉布旗袍,对与她相伴多年、不忍与她分离而泪眼朦胧的老仆们笑着说,我不去香港了,因为我要去找他。不用担心我,只要和他在一起,再苦的日子我都受得了。我已经错过了他二十多年,现在,我不想再和他分开了。
其时,已改名为刘润川的季衡带着败兵一路南撤,最后撤到了重庆。当大部分国土已经陷于共,产党之手的时候,他和他的军队还在做着最后、也是最无用的抵抗。期间共,产党几次派人向他喊话,希望他能弃暗投明,带着残余部队投诚,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他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从戎多年,孑然一身,既未能在母亲膝下尽孝,也未能为母亲送终,已是大大的不孝。唯一能做到的只剩一个忠字,若连这个字也做不到,实在枉自为人。
1949年12月,□□与其随从人员,从成都的凤凰山机场起飞逃向台湾。当他目送着委员长的座机完全的消失在云层中之后,他放弃了无谓的抵抗,带着所剩不多的残兵向已经包围了他们的解,放军投降。接受他投降的解,放军师长很是不解,问他,当初我们希望你投诚,你说要为老蒋尽忠。那为什么你现在要向我们投降?难道你不想尽忠了吗?
他惨淡一笑说,只要老蒋还在大陆一天,我就是他的部下,他的学生。欺师灭祖、以下犯上这样大逆的事情,我绝不会做。但现在,他先弃我们而去,而我做到了身为一个部下,一个学生该尽的职责与道义,大势已去之际,再没有必要为他尽忠。对他,我已是仁至义尽。对我的部下,我也必须有情有义。胜负本就为兵家常事,投降,不算丢人现眼。而为了面子负隅顽抗,害得部下最后落得个无辜枉死,那才是真正的丢人现眼。
一席话说的在情在理,解,放军师长由衷大赞,押送回京的路上,一直以礼相待。第二年,刘润川以少将师长的身份被最高军事法庭判刑二十年,被关押在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内,进行劳动改造。
留在上海的林秀清,听说了刘润川兵败被俘判刑入狱的消息后,立刻北上北京,辗转寻找了多层关系,在他们的帮忙下,终于在战犯,管理所内见到了剃着平头,已是一身囚服的刘润川。他显然没想到她会留在大陆没有离开,更没有想到她会以家属的身份前来探望。两人隔着铁窗相见,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外面的世界已经换了天地,前尘往事尽数涌上心头,所有的恩怨在此刻也如尘屑一般飘然无踪。相对无言之余,只是痛哭。
她说,我会等你出来,你在里面要好好保重自己。他摇头不许,说,不想你为我浪费二十年的时光。她又说,我已经浪费了二十多年,今生所余的时间,再也不想浪费了。不管将来会怎样,我都不会再离开了。他苦笑着摇头说,当年你也曾这样许诺我,可转眼,我们就已经形同陌路。她沉默不语,然后起身离开。他落寞的看着她走出自己的视线,心里却几乎挣扎着要呼唤她留下,为他留下。
不料,几个小时之后,她再次回来。与她同来的,还有战犯管理所的副所长。他大惊,不知所为何事。她温婉无比的笑着,对他说,我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了长官,然后向这里的长官请求,希望他们能够批准我和你在这里结婚。新社会了,恋爱与婚姻自由,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在一起。有长官做我们的证人,这一次,我绝不会食言。
被她唤作“长官”的副所长含笑看着这对人到中年却历经坎坷的情侣,笑着回答说,以前只见过刑场上的婚礼,没想到,解放后,还有机会见到在狱中举行的婚礼。这样的事情并不多见,需要向上层领导报批,至于什么时候能够有回复,我也不清楚。不过,只要上面同意,到时我一定会为你们办一个简单而隆重的婚礼。刘润川听了,激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握着她的手,痛哭不已。
几个月后,这桩好事终于有了回复。无巧不成书,当时负责管理战犯的领导,居然是当年刘润川念军校时的同窗。见到下面送上来的报告之时,除了大为感慨两人的长情之外,也很为这段蹉跎多年的姻缘而感到遗憾,因此,爽快的特批了此事,回复中还特意提到,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一定会前去观礼,为他们送上真诚的祝福。
1951年新年刚过,一场特殊的婚礼就在战犯管理所里举行了。新郎是正在服刑的战犯刘润川,新娘是前国民党政府高官的女儿林秀清,所有参加的观礼嘉宾大部分都是刘润川的狱友,前国民党军方的高官们,前来参加婚礼的,基本上是战犯管理所的管教人员,最重量级的观礼嘉宾自然是新郎的同窗,时任战犯管理所的上级领导。
婚礼上,刘润川与当年的老同学相见,想想各自的境地,一方是胜者,一方是败寇,尽管操戈不再,不免还是要唏嘘一场。老同学颇为大度,也很是照顾他,还特为这对鸳鸯佳偶在管理所的后院内辟出了一间新房,特许了他三天婚假。只是,当时谁都没想到,就是这个贴心之举,后来成为了这位老同学在文,革中被□□与打倒的罪证之一。
就这样,当年的季衡与林秀清成为了真正的夫妻。在其后的许多年里,林秀清在上海教书,而刘润川在北京服刑。每年的寒暑假,林秀清都会北上去战犯管理所看望丈夫,年过半百而相隔两地的他们,就这样如牛郎织女一般,一直为了对方而在坚守着心中的那份不变的情意。
1960年11月,刘润川入狱整整十年后,由于改造成绩出色,在第二批战犯特赦中被释放出狱,终于能与爱妻林秀清团聚。出狱后,他带着妻子离开了大城市,来到了云南腾冲,当年他为之浴血奋战过的土地上,夫妻俩一个在县城的学校里教书,一个开了间书铺卖书,过起了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
第二年的冬季,夫妻俩领养了一对被遗弃在他们家门口的女婴,为她们取名季天意,季天妤,以感谢并纪念这对小天使的降临。不过,好景不长,平静的生活被后来国内迭起的政治,运动所打破,身份不好的他们不得不面临着来自各个方面的重重压力与种种刁难,那些激进的红,小兵们在不断的辱骂殴打他们的同时,甚至还逼着他们离婚。但,即便日子过得再苦再艰难,他们都不曾放弃过对方。
在那个黑暗的十年中,尽管他们的日子过得异常辛苦,好几次都差点夫妻天人永隔。但,也许连上天都怜悯他们这对命运多舛的夫妻,每每都在关键时刻让他们逢凶化吉,安然度过危难。终于,凭着内心之中对美好生活的坚贞信念,他们迎来了十年动,乱的结束,迎来了崭新的温暖的春天。
季家的姐妹俩都很争气,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双双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四年后,姐妹俩大学毕业,一个留校继续研读研究生,一个进了政府部门,成为公职人员。姐妹俩几次提出要接老夫妻二人去北京,与她们一起生活,但都被他们拒绝了。
刘润川说,我知道你们有孝心,但是,我还是喜欢这里。这里不但有你们的母亲陪着我,还有我的兄弟们,和他们在一起,我才觉得安心。林秀清说,你们的父亲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这辈子,只想和他在一起。
又过了几年,老夫妻俩在腾冲的街头偶然见到了前来探访故地的狄氏夫妇。他们远远的看着,却不曾上前相认。刘润川悄声问妻子说,要不要去见一见他们?林秀清笑着摇摇头说,他们看起来过得很好,只要知道这些,我就很满足了,何必再去相见呢?没有消息,就是最好消息。
刘润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悄悄握紧了妻子的手,与她一起,携手走向自己的家园。他们就是一对最普通的老头老太,往事如烟,就让那些烟尘随风而去吧。
俱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