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第一百十八章(1 / 1)
当林公馆门外的汽车声完全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后,林穆然呆若木鸡的身形摇晃了几下,终于再难支持,一下子瘫倒在了身后的沙发上,面色如纸的他仰着头,视线呆滞的望着天花板,无声的流着泪。
于他而言,这段从没有开始过却令他刻骨铭心的感情,就此正式终结了。他从小就等待着长大的新娘,从小就悉心爱护着的女子,今生今世,与他便再没有了任何的关系。他和她,将与陌生人无二。原来,割舍与放弃,会那么的痛,就好比剜去了自己的心,痛得他感觉仿佛要死了。
“傻孩子啊,你这又是何苦呢?”
一双温柔的手轻轻的抚着他脸上那个无比清晰的巴掌印,语带怜惜的低叹着。林穆然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仿佛是年幼的孩子寻求母亲的温暖与关爱,一头倒在了那个早就为他准备好的怀抱中。他靠在那具柔软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喃喃的说道:
“既然她不爱我,那么,索性就让她恨我吧。至少在她的心里,还能有我的存在,总比被她逐渐的遗忘要好呢。姑妈,人,一辈子总要做一次傻事吧,不然,将来到老的时候,还有什么东西值得被我们回忆呢?”
“唉!傻孩子,真是傻孩子啊!我们林家人,怎么都那么傻呢?全都是痴情种子啊!明明知道前面的路不好走,偏还就没有一个回头的,一个个都飞蛾扑火似的冲进去,哪怕自己被烧得体无完肤,没个好下场,却依然无怨无悔。看着你们一个个的为着感情受苦受难,我的心,真痛,真的痛!”
看着侄儿为情所苦的痛苦模样,林秀清只觉得满心的疼惜。她年近五十却一直未婚,并不是因为家世显赫、容貌秀丽的她无人追求,只是从小到大,她作为家族中的一个旁观者,看过身边太多的至亲都在感情上遭遇过巨大的苦痛,那一次次的生离死别、终身遗恨都给她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
无形之中,她对那一场场曾经搅得家族上下天翻地覆的爱情产生了畏惧感,她不敢轻易的去触碰那仿若炸弹一般的爱情,对所有接近她的男子,她都敬而远之的保持着距离。即便自己再喜欢,再爱慕的男子,她都不曾敞开心扉的去接受,去追求。
不是她不向往爱情,只是爱情的甜蜜永远无法打消她对爱情的恐惧。因为她实在是害怕,害怕自己一旦沉溺在了爱情之中,也会步上家族中人的后尘,落得个遗恨终身,永远的活在痛苦中难以自拔。
去世的林公,是她的族叔。小时候,她就在大人们的议论中听说了族叔对自己表妹的一片痴情。当年,族叔与相爱着的表妹无法厮守终身,泪眼相对之下,族叔被迫另娶他人,表妹为情投缳自尽。族叔为此追悔莫及,痛不欲生,几年后,发妻早早去世,族叔便再未娶妻,守着对表妹的悔恨与深情孑然一身,直到遭遇车祸撒手人寰。
如果说族叔的痴情在她的眼睛里尚且还是上一辈们的传奇故事,那么,她的身边曾经发生的一次次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便是足以震撼了她的心灵。
她的堂兄年轻时在德国留学,曾疯狂的爱上了一个独居的年轻寡妇,这样的事情自然遭到堂兄家的父母强烈反对。堂兄为了要和那个女人结婚,不惜与父母反目,公然悔婚,甚至不怕堵上自己一生的前途。因为订婚双方的家庭都是由身份有地位的权贵之家,因此这件事情当年闹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
可是,再轰烈的爱情也经不起人为的一次次拆散,再牢固的感情也受不了家中父母的以死相逼。最后,堂兄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只能无奈的离开了那个女人,娶了当初订婚的小姐,从此过上了死水一样的生活。
自那以后,她再没听堂兄提起过那个女人,也再没见过他露出过鲜活灵动的表情,即便是笑容,都很少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循规蹈矩的过着上流社会男士们应该过的生活,很少行差踏错,年轻时曾经有过的疯狂桀骜在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的影子,甚至在待人接物上反而越发的严厉与苛刻。他和他的妻子,相敬如宾,客气之中透着说不出的疏离,毫无夫妻乐趣可言,而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便是穆然的父母。
她的亲姐姐,年轻时那样的青春貌美,活泼可爱,风头最劲的时候还入选过“上海小姐”,是当时最炙手可热,令王孙公子们趋之若鹜的沪上名媛。人人都以为她一定会选择一位门当户对的公子嫁作人妇,然后收敛起婚前所有的光芒,与一众上流社会的太太夫人一样相夫教子,过着平静富足的生活。
但是,谁都没想到,就在她要和一位总理的公子订婚前夕,她却出人意料的和家中花匠的儿子一起私奔。堂兄当年闹出的事情才刚平息不久,突然又爆出这样一件足以令家族蒙羞的逃婚丑事来,林家上下自然不会再让家丑外扬。于是,林家长辈们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一边悄悄寻找姐姐的下落,一边想尽办法瞒着对方家庭拖延订婚期限。
很快,姐姐被带了回来,整整三天的不吃不喝之后,整个人都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复曾经的可爱与清纯,变得叛逆乖张,冷酷不逊,完全不服从家里的管教。她成天在歌舞场所和不三不四的男人在一起,抽烟喝酒样样都来,到最后,索性连家也不回,在外头过起了醉生梦死的欢场女子生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姐姐的事情最终还是被对方知晓,婚约自然就此取消。原本体面又光鲜的一件婚事突然变成如此颜面扫地的丑闻,父母为此感到了面上无光,羞愤异常。一怒之下,父亲登报与姐姐脱离了父女关系。从此,家族中人仿佛都像说好了一样,再也无人提起姐姐,连姐姐的房间都成为了禁忌之地,被父亲牢牢的封了起来。多年来,姐姐始终杳无音讯,家族中没有人知道她的死活。当她成年后,为了寻找姐姐的下落,多方托关系找人打听,却总是如石沉大海一般。
直到父母过世后很多年,她才陆续的从亲戚们的口风中听说,当年与姐姐一起私奔的花匠之子,为了引开林家派去搜寻的人,好让姐姐脱身,不顾危险,逃进了一条深山小路,最后被逼到了悬崖边。在与搜捕的人拉扯间,不慎摔落悬崖,活活摔死在姐姐的眼前。
后来,她曾特意从上海赶去了浙江的山间,不顾危险的爬上过那条传说中的小路,站在悬崖边,望着如刀削一般的峭壁和深谷,人被山中大风吹得摇摇欲坠、瑟瑟发抖的时候,她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双臂,仿佛看到了姐姐当时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爱人摔下悬崖时肝胆俱裂的场面。
她自己虽不曾经历过多么美丽的爱情,但在那一刻,却能真实的感受到姐姐的痛苦。她知道,姐姐的心其实从那时起,已经是死了的。即便是被带回了家,她的心,随着那个男人的死,也一起的死了。姐姐的可爱清纯、热情活泼,也在那个男人生生的被家人逼死的时候,一起被深深的埋葬了。姐姐没有殉情,但却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的灵魂早已追随着那个男人而去,留在尘世上的肉体,不过是具没有魂魄和自尊的躯壳而已。
自父母相继去世后,姐姐就是她最亲的人,所以,她从未放弃过寻找姐姐的任何线索。但是,当她终于得知了姐姐的下落,兴冲冲赶去相见的时候,哪里想到,见到的竟是刻着姐姐相片的冰冷墓碑,而墓碑上的名字不再是“林秀容”,而是一个陌生的充满男性化的名字“林思俊”。如果她没有记错,家中老花匠的儿子名字应该是叫“冯国俊”。
姐姐被埋在城郊外的一处公共墓地里,她的坟前没有鲜花,也没有祭品,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小小的坟茔在一片秋风肃杀裹挟着落叶的时节中,显得格外凄凉萧索。带她来到墓地的是一个脸上画着浓妆、衣着夸张曝露的艳俗女子,她只刚在姐姐的坟前站定,那女子便伸手朝她要钱。她不用多问,一眼便知道,那女子是低等的娼妓。看着那女子的举手投足,她甚至心痛不已的猜到,姐姐离家后过的是一种怎样堕落放纵的日子。
那女子一边眉飞色舞的点着钱,一边又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诉说着姐姐后来的遭遇:做过交际花,舞女,做各种各样的有钱男人的情妇,为他们打过几次胎,还为他们生下私生子。过度的放纵折损了她美丽的容貌,姣好的身材也走了样,没有人再找她跳舞,也没有包她养她,她不能再为老板赚钱,只能被舞厅老板赶了出去,流落街头,变成了流莺。最后因此而染上了暗病,度日拮据却还抽起了大烟,在贫病交迫中凄凉的死去。死的时候,连丧葬费都交不出,还是与她一起艰难度日的姐妹们用自己的卖身钱凑了一些出来,草草将她葬在了这片公墓里。
姐姐悲惨的遭遇听得她如遭雷击,几乎哭倒在了姐姐的坟前。她抚着姐姐那张微笑着的相片,抚着墓碑上陌生的姐姐名字,喊着儿时的她和姐姐之间的昵称,一次次的泣不成声。姐姐大约是恨透了她们的家,恨透了她们的父母了吧。不然,为什么要让自己变得这样堕落,为什么潦倒至此,身染重病,也不愿意回家来呢?为什么要改了名字,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她呢?她用那个没有人知道的名字和身份,在一个几乎没有人认识她的贫民窟里走完了自己不过三十多岁的短暂人生。
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打听不到姐姐的下落,原来,改了名字的姐姐,其实一直就在自己的身边,一直和她住在同一个城市里。可是,她怎么会想到,姐姐宁愿窝在这样破烂不堪的棚户区里,也不愿意回她们的家,也不愿意来找她。是因为那个家是囚禁她的牢笼,因为那个家里有逼死她爱人的凶手吗?她堕落、放纵、胡来,让父母在亲族友人面前因为她而抬不起头来,是在用这样伤害自己的方式在向害死她爱人的父母报仇吗?
她看着姐姐的相片,泪眼相问。可是,姐姐已经无法回答她了。而她,再一次深深的被姐姐的爱情悲剧所震撼,也更加对“爱情”这样东西退避三舍。林家人的爱情仿佛都被人下了诅咒,永远得不到真爱,永远无法和爱人长相厮守。看着身边人经历的一场场爱情悲剧,她更是下定了决心,终身不嫁。
穆然与婷儿都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喜欢他们,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本以为这样一对青梅竹马又门当户对的孩子,感情路上肯定不会再受到来自外界的阻力,将来一定不会再重蹈林家前人的覆辙。可哪里知道,人算还是不如天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彻底的断了穆然与婷儿的姻缘。为什么林家人的感情路都要走得这般坎坷?难道,他们的家族,真的被下了诅咒吗?
“姑妈,这大概就是我们林家的遗传吧。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林穆然恍若游神般的呓语传到了林秀清的耳朵里,看着被感情折磨的憔悴无比的侄儿,她也禁不住落下泪来。抱着林穆然蜷缩在她怀中的身体,她无声的望向窗外漆黑无比的夜色,从玻璃窗的反射上,她看见了人到中年的自己,那影影绰绰的容貌,像极了年轻时的姐姐。她看着玻璃窗上的自己,默默的在心里问道:
“姐姐,这所有的悲剧,真的都是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