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第一百十五章(1 / 1)
重庆南山黄山公馆
黄昏时分,韩婉婷站在公馆二楼的阳台上,看着西下的夕阳怔怔的出神。回到国内不过半月而已,却已是让她感觉度日如年。这样难熬的日子,前所未有。
她走后没几天,新三十八师的反攻前锋便开赴前线,进入了那座可怕的野人山,自那之后,再无半点消息。其实她很想从姑父那里打听到关于该部在前线的进展,包括伤亡情况,如果可能,她甚至想知道狄尔森所在的团究竟行进到了哪里,他是否还安全无虞。
可缅甸的战报属于最高军事机密,姑父自然不会轻易的透露给她。于是,她只能通过姑父的言行,还有一众前来开作战会议的高级将领身上,探寻猜测缅甸的大致情况。
都说前线的战机是稍纵即逝的,可见战场上的变化瞬息万变。指挥官的一个小小的纰漏就足以令全军覆没,而微不足道的点滴变化也足以令胜败在瞬间扭转。
新三十八师的指挥官是孙立人将军,她并不担心孙将军的指挥能力。这支部队的战斗力有目共睹,而今有了美国援助的各种武器,单兵作战能力本就不错的他们更是如虎添翼,所以她也并不担心他们会与日军发生遭遇战。
她最为担心的是,在那座让人毛骨悚然的大山之中,人力能否能够战胜自然,他们能否安全的穿越丛林,走出大山,消灭盘踞在山中的日军残余,最终为后续大部队的到来而杀出一条血路。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关系,一连数天,她都做了可怕的噩梦。梦境里,她不止一次的看见狄尔森被丛林里的沼泽所淹没,消失在地平线上;不止一次的看见他被大山之中蹿出的各种怪物所咬噬,浑身血肉模糊的发出凄厉的叫喊声;甚至眼睁睁的看着那支多达近千人的反攻前锋,齐齐消失在了山中的大雾之中,无影无踪……
常常,她都要一身冷汗的从他的呼救声中惊醒过来,直到那时,她才赫然发觉,原来,一切不过只是噩梦。在长舒了一口气之余,心底的担忧也是与日俱增。白天,她食不知味,晚上,她夜不安枕。
身在重庆,远离上海,又肩负着为美国报社发布新闻稿与援华团体慈善捐助等重要工作,很多事情都需要她一手操办,从中联系。千头万绪之余,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私人情感。许多深埋在心底的心事一时之间又无人可诉,内外煎熬之下,仅短短数日,便已是消瘦不少,衣带渐宽。
望着缓缓而落下的暮日,她再一次习惯性的摸了摸自己唇上已经渐好结痂的伤口,想到上飞机那天很多人带着望向她时那好奇而又暧昧的眼光,孙将军话中有话的调侃,想到那天晚上他说的那些话,甜蜜好笑之余,也倍添了几许伤感。唇角尚勾着淡淡的笑意,可她的眼中已经泛起了点点泪花。
“小婷!”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她应声回头,只见堂兄蒋经国拿着一个白瓷杯正朝着她缓步走来: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找你找了好久,差点以为你又出去了。又在担心他吗?”
她对着堂兄微微一笑,没多说什么。待他走到她的身边,将那只白瓷杯递到她的手中时,她才发现,白瓷杯中盛着的是用牛奶冲的泛着淡淡香气的燕麦片。
“大哥?”
“你午饭都没怎么吃,刚才又忙了一下午,再不吃点东西,我怕你身体受不了,所以弄了点点心过来给你。”
捧着这杯香气扑鼻的牛奶麦片,韩婉婷依然没有丝毫的胃口。她对着堂兄苦笑,微微的摇了摇头,满含歉意的说道:
“谢谢大哥,可是,我没胃口。”
蒋经国看着她,了然的笑了笑,扫了一眼她手中的白瓷杯,与她一起并肩站着,目光平直的眺望远处,望着树木郁郁葱葱的崇山峻岭,缓缓的用与他父亲极为相似的奉化口音婉言劝道:
“傻丫头,没有胃口也要吃,不然,到时他好好的回来了,你反倒病倒了,岂不是得不偿失?有些事情远在千里之外,人的生死也各由天命,绝非你我可以控制。你在这里再怎么担心也于事无补,不如放宽了心,安心在这里等他的消息。你们美国人不是有句话吗,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别自己吓自己,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人吓人吓出来的。知道吗?”
听着堂兄的劝言,她扭头望着他敦厚的侧面,惊讶之余禁不住有些感慨。也许是姑父的光环太过耀眼,行事作风也甚为强硬,因此光芒盖过了他的大儿子。向来沉稳而有些寡言的堂兄平时在人们的眼中并不十分出挑,有时在家族中的亲和力还不如二哥纬国。
二哥生性活泼,爱玩爱闹,但凡是市面上最时髦和最流行的新事物,他都来者不拒,因此家族中的年轻人都喜欢和二哥在一起谈天说地。以前,她也一直觉得和二哥纬国比较亲近,二哥在德国念书服役期间,她曾特意从美国转道欧洲前去看望,堂兄妹之间的情谊比起与大哥经国,自然是亲密许多。即便外界一直传言二哥并非姑父亲生,可她却从未因此而与二哥的感情有过分毫的疏离。
大哥是姑父前妻所生,一度又曾留学苏联,加入□□,与姑父执政的党派完全水火不容。从小到大,她就从家族的大人们谈话中听说了这个“生有反骨”的堂兄的各种事迹,包括他后来离开苏联,退出□□,回国后加入国民党,成为姑父的左膀右臂;包括他娶回来一个苏联女子做妻子;包括一个章姓女子为他生下一双非婚生子……
在她的潜意识里,年长她足足八岁的大哥,举手投足和坐言起行非但不像她的同辈,十足十的像极了她的长辈。她可以和二哥肆无忌惮的嬉闹、玩笑,却没办法在大哥面前撒娇亲近,甚至她和姑父的关系都比大哥更亲密些。
中央政府迁到重庆之后,大哥便一直追随在姑父左右,为姑父处理国事,处事风格很是亲民,很多事情都喜欢亲力亲为,吃住都和普通公务员无二,完全没有一点公子哥的做派,这点倒与惯于呼朋引伴,前呼后拥的二哥大相径庭。
她多次来往于重庆与上海之间,他的作为,她都看在眼中,听在耳里,日子一长,暗暗的在心里佩服,原本对他的疏离感已是少了许多。现在,又听他能说出这样贴心的安慰,更是动容不已:原来,平时在她面前看似不爱多说话的大哥,对她也很是关心的。
她看着大哥的侧颜,眸光里多了几许释然,一时兴起,带着撒娇口吻的问道:
“大哥,我能等会儿再吃吗?现在我真的吃不下。”
蒋经国大约也听出了她口吻中的娇憨之气,不复以往的客气与疏离,心情颇为不错的与她开起了玩笑,学着父亲的模样,背着手,摇着头,用长辈的口气说道:
“不行,不行,没得商量。这是我刚给你泡的,快趁热吃了,这些天你都没怎么好好吃饭,眼看着人都瘦了一圈,再不补补,这山里的小风都能把你给吹跑了。过些日子夫人从美国回来,见到你憔悴成这样,少不得又要埋怨我和爸爸没好好照顾你了。我可不替你背这个黑锅哦!”
见蒋经国的态度坚决,韩婉婷也不好再推辞,于是便拿着小银匙慢慢的一口一口吃着。这牛奶麦片中,大约是加了一点蜂蜜,因此吃起来还带着点点甜味。她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夕阳,咀嚼着口中香甜的麦片,心思很快的又飞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缅甸战局上去,一时心情又低落不已,刚动了几匙的麦片,对她而言又难以下咽。
蒋经国见状,低低的叹了口气,也许是不忍见她如此的为一个人而担心,犹豫了一下,走到她的身边,低声的说道:
“你也不用太为他担心了,我从父亲那里听说,缅甸的战局到目前为止,进展还是比较顺利的。先头部队打退了日军的几次反扑,现在已经夺回了几个先前被日军占领的山头。想来,接下来的战事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一听他说起前线战事,韩婉婷立刻来了精神,可当她想要再深入的追问下去的时候,蒋经国却不愿再多说一个字。她知道这是军事机密,蒋经国能够告诉她这些只言片语已经是违反了保密守则。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得寸进尺,为难大哥,可心里却还是免不了有些失落。
她低着头,用银匙在杯子里轻轻的搅着麦片,杯子与银匙不时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撞击声。蒋经国看了看她,面色渐渐的沉静下来,眉眼棱角处多了几分冷凝,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令她心生敬畏的大哥。
他慢慢的踱步到了一旁,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各站在阳台的一角,兀自想着心事。直到夕阳彻底的坠入地平线,公馆外已经完全被黑暗所笼罩时,□□的副官寻了他们出来,请他们回去吃晚饭。蒋经国点头打发走了副官,独自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没有回身,只是微微侧着头,对着身后还有些无精打采的韩婉婷道:
“小婷,既然当初你选择了爱情至上,选择背弃父母为你挑选的人生,又如此坚决的选择了一个军人作为自己未来的终身依靠,那么,你就必须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来面对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他上前线还不到一个月,你就已经这个样子,如果有一天他不幸战死沙场,那么,你是不是要追随他一起去了呢?如果将来你们有了孩子,你是不是准备只一味的沉浸在悲痛之中,连孩子和家你都不管了吗?
可能我这样说,你会很难接受。但是,这是事实,是你必须正视的问题。这场仗究竟会打多久,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保证他能好好的活着回来。如果你没有做好将来可能会有这样一天的心理准备,那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别再口口声声的说什么‘要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乖乖的嫁给穆然。如此一来,皆大欢喜。你不用再受这种痛苦的煎熬,穆然也不用再为情所苦,连我们大家都不用夹在你和你的父亲的立场之间左右为难。
好好的想想我的话。想通了,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若想不通,你可以继续这样不吃不喝下去,到最后,是死是活,全由你一个人负责,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他说完,毅然决然的看了一眼陷入沉思中的韩婉婷,头也不回的走了,留给她一个敦实厚重的背影。韩婉婷怔怔的看着他逐渐的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努力的消化着他刚才说出的那些听起来格外冷酷的话语。的确,乍一听,她很难接受。但,仔细的回味起来,大哥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路,是她自己走出来的。人也是她自己选择的。那么,她就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来,半点怪不得别人。当初,她就已经知道这是一条艰难至极的路,也知道未来的生活里一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她不是没有过心理准备,可当一个个现实中的困难真正发生的时候,她才明白,原来看似坚强的自己,其实还是很脆弱,她完全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
也许,这么多年来,她对战场,对他多年来的征战生活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真正的走近过。她是战地记者,她也曾与他同上过一个战场,她见过死亡,见过无数的尸体,见过血肉模糊的残肢,见过战争的残酷,可她那时却从未真正惧怕过失去他。在她的潜意识里,似乎他从不会就这样离开她,他从来都在她的身边。
可是,现在,今时今日,她却再无法做到以前那般的冷静。是因为她爱他爱得更深了吗?还是她以前还不够爱他?正如大哥所说的那样,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她等回来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或者说,连他的尸骨都可能荡然无存的话,那么,她又该如何生活下去?她又该如何面对没有他存在的日子?
没有人能够帮她,除了她自己。
公馆外的南山,一片漆黑。公馆内,为了避免敌机的侦查与轰炸,偌大的公馆也只开着几盏光线幽微的小灯。夜幕笼罩下,昏暗的灯光闪烁着影影憧憧的光芒,在山中显得异常诡谲。她回头望着夜色下的远山,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白瓷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