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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第八十八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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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5月,已是初夏时分。虽然早晚还偶有凉意,但天气晴好、太阳当空的时候,常常也能让人热得满头大汗。路上已有怕热的行人忙不迭的脱了春捂的衣裳,换上了短袖,一派消夏的江南风光。

而在遥远的南国缅甸,5月时节正是缅甸一年中最闷热的季节。太阳肆无忌惮的将它的热量洒向大地,将地面晒得干裂,直冒热气。可南方环境之下,湿润的空气却丝毫没有被浓烈的阳光蒸发完水分,反而潮得发粘,与人们身上流下的汗水一起湿嗒嗒的黏在皮肤之上,每一个人的衣服上,几乎没有一处干的。

在丛林遍布全国的缅甸,一到炎夏,春天孵化出来的饥饿的蚊虫正是到了最需要补充能量的时刻,大片大片的聚集在一起,急得嗡嗡叫。一见到有新鲜血液的活物进入它们的捕食范围,便立刻一拥而上,毫不犹豫的将它们又尖又长的吸血针管□□活物们的肉体之中,美美的享受上一顿饕餮盛宴。

酷热、蚊虫、干渴、脱水等一系列因为天气和环境带来的影响,从生理到心理上都足以让一个原本健康的人变得病弱疲累。尤其对于全体入缅参战的远征军将士们来说,很多人都来自中国北方,他们的身体根本不能适应这种湿热的酷暑环境,各种皮肤病症状纷纷出现。瘙痒、溃烂、痢疾与虚脱等等,他们这辈子从来没有生过的奇怪疾病,无一例外的开始找起了他们的麻烦,变成了行军途中一种可怕而又痛苦的肉体折磨。

然而,考验着他们的不仅仅是生理上的难以适应,最让人感到煎熬的则是来自心理上的失调,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焦躁与不安。因为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缅甸是个大泥潭,只要踩进一只脚来,那就休想脱身而去,只能无助的任由整个身体缓缓的滑向这个足以灭顶的大泥潭。

命运是件多么神奇的物事,它可以让你在上一刻兴高采烈,欣喜万分,也可以让你在下一刻灰心丧气,绝望迷茫。一切都仿佛被一只手在无形的操纵着,随兴随意,毫无半点规律可言。这一点,对新三十八师的将士们来说,实在是体会的异常深刻。

仅仅在半个月前,他们这支部队还是万众瞩目的英雄,是缅甸战场上,唯一击退日军进攻的盟军部队,是解救了被围英军的“天使”,是仁安羌大捷的缔造者。在这场胜利之前,美国人和英国人根本看不起打了太多败仗的中国军队,也根本没把连点像样的武器都没有的中国士兵的战斗力放在眼里。

因此,当他们亲眼看到中国士兵英勇作战,冒着炮火,忍受着燃烧的油田如火舌般烈焰的炙烤,拼尽全力,不惜以死相搏也要将他们解救出包围圈的场面时,他们被深深的感动了,震撼了,第一次,真正的从心底里敬佩起向来被他们轻视的中国军队。

于是,仁安羌突围战的战报,经由被解救出来的数百名激动到热泪盈眶的国外新闻记者的笔下发出,飞向重庆,飞向华盛顿,飞向伦敦。全世界为之一震。英伦三岛更是一片欢腾。

英国人把仁安羌突围比作第二个敦刻尔克大撤退,举国庆贺,大肆渲染。孙立人将军指挥的新三十八师,就此成为了缅甸战场上诸多败退的战争中惟一的英雄之军,唯一的胜利之伍。新三十八师的威名从此内震全国,远播海外,风头无人可及,无人可比。

蒋委员长给他们的指挥官孙立人颁发了四等云麾勋章;美国总统罗斯福授予了“丰功”勋章;英王乔治六世则将一枚金光闪闪的“帝国司令”勋章颁发给他。那一刻,远在异国他乡的全体新三十八师的子弟兵们,以身为孙将军的部下而感到幸运,以参加过这场举世瞩目的解围战而感到高兴。曾经在祖国大地上饱尝过败退之苦的将士们,通过这场在异域生死搏杀,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骄傲,体会到了无与伦比的自豪。

这一仗,使战士们的士气得到了莫大的鼓舞,信心得到了有力的支持。所有人的心里无不在想,原来小鬼子并不是真的那样可怕难打,原来他们也是可以将那群倭寇打败的。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将小日本赶回老家,然后就可以回到朝思暮想的祖国,可以回到心爱的家人、朋友身边,解甲归田,过上平淡却恬静的幸福生活。

可是,仅仅只过了半个多月,好运就此消失的无影无踪。命运在此时和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幸运之神也在这个时候离他们而去。没有人会想到,由于受英军方面的指挥失误与单方面擅自撤退的战略影响,仁安羌大捷,竟成为了这次十万远征军入缅作战中,唯一的一场胜利之战,成为了如昙花一现般的美丽绝响。从此以后,厄运与死神便紧紧的跟随着远征军将士们,仿佛附身在他们之上,敲骨吸髓,如影随形。

新三十八师力克倭寇的美名就此逐渐的被湮没在远征军一路败退的阴影之下,曾经的风光不再,曾经的意气风发不再,就连曾经向往不已的卸甲生活也都不得不被如何活下去的生存顽念所取代。谁能想到,这次出征,竟会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场?谁能想到,当时雄心万丈的出征,十万中华儿女迈出国门,驱除鞑虏,到头来,会是这样惨败的悲壮?

由于英军方面对中国军队始终抱有戒心,即便有了之前的仁安羌解围之战,但他们依旧缺乏真心合作的诚意,加之最高指挥当局在如何作战上分歧重重,指挥权多头,最终使远征军失去了抗日的有利战局,延误了进攻的最好时机,反而被日军乘机利用,接连攻占了缅甸几个重要的军事重镇,缅甸全境几乎全部陷落于敌手。

局势从此陡然急转直下,日军大举反扑,不但切断了远征军与最重要的后方基地之间的联系,甚至连维系国内与国际之间的唯一一条公路线滇缅公路也从此中断。如果远征军再不撤出缅甸,那么,等待着他们,只有灭顶之灾。于是,各支入缅的部队都陆续接到了撤退的命令。

出了古都曼德勒,往北,便已开始进入山地丛林地带。那里几乎没有像样的道路可走,除了密瓦铁路和一条简易公路之外,只有一些能通牛车的山间小道。碧蓝的天空在这里几乎全被莽莽苍苍的丛林遮蔽的暗无天日,人走在大山之中,行在丛林之间,看着参天的巨树,无不真实的感受到了人类的渺小,大自然的雄奇伟大。

只是,这个时节,没有人会关心道路两旁的参天巨树,也没有人会惊叹大自然的雄奇,因为,此时的缅甸,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数月前还志气昂扬的入缅军队,不得不在此时大批大批的撤退,缅甸当地的老百姓也在大股大股的逃难。人人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情和闲情逸致去关心身边的花花草草,大山树木。漫山遍野都是惊慌失措的难民,匆匆而退的军队,山间小道拥堵淤塞,不良于行。

路上,人满为患,车满为患,时不时的还上演一番人车争道。缅甸是牛车的王国,再穷的农户也有牛车。拉家带口逃难,百姓们更少不了牛车。沿途塞满了吱吱扭扭、慢慢吞吞的牛车。远征军的战车、炮火弹药、运兵车,夹杂在乱七八糟的人流和车流里,慢慢爬行。

汽车走走停停,启动一次,只能走一二百米,一天走不了二三十里地,常常徒步行走的难民都能走的比汽车还快。一些路段堵塞的汽车长达几十公里,像条彻底趴窝的巨龙歪歪扭扭的“躺”在缅甸山间的道路上,所幸这些道路都在大山与丛林密林间,否则,日军的飞机可以轻易的寻到投弹目标,只消轻松的在上空盘旋几下,丢下几颗炮弹,便可以出色的完成一次轰炸任务。

新三十八师的数千官兵当然也在这规模庞大的撤退大军之中,此刻的他们,头上早已没了“天使”的光环,也再不是勇救盟军的英雄。现在,即使他们想要多打一些鬼子也都做不到了,能做的,只有乖乖的听从上峰的指挥,进行战略撤退。

在龟速前进着的运兵卡车上,伤兵们躺着,没伤的坐着、怀里还抱着自己的枪,无一例外的目光呆滞,神情枯燥,一个个的全在发呆。曾经被这样蜗牛一样的速度逼得五心烦躁、满嘴骂娘的士兵们,此刻早已没了丝毫的火气。他们全都认命的枯坐在车上,哪怕屁股都要坐穿了,浑身腰酸背痛,也没有半点办法。

“真他妈的窝囊!哪有这样打仗的,这辈子没遇到过。那些大鼻子,真不是东西,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救他们,索性就让小日本子弄死他们得了!”

一个士兵终于还是挨不住漫长的无聊时光,仰头看着头顶上那片被密林遮蔽的严严实实的天空,一边摩挲着枪,嘴上也不忘发起了牢骚。大约是长久的无聊已经让很多人肚子里的火气都灭得差不多了,因此,回应他的人寥寥,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声虚应:

“别啰嗦啦,浪费口水,省着点力气吧,这也算是回家去啦,想开点!”

“啥叫‘一将无用,累死三军’?咱老祖宗的古话啊,从来都是最有道理的。你还不明白吗?认命吧!”

“可我不甘心啊!明明能一竿子端了那鬼子窝的,怎么就突然要撤退了?上面到底咋个意思啊,什么都不懂的还瞎指挥!我他娘的还没杀够小鬼子,替咱们的兄弟们报仇呢,怎么就这么走了?我能甘心吗?!”

“你一个大头兵,再不甘心有啥用!等哪天你出息了,当了大总统,那时候你说要打哪儿,我就奔哪儿去打,绝对不带二话。这样成不?”

“放屁!你当老子还想打仗呢!就是给我个大总统当,我也不干了。等这回打走了小日本,老子就回家种田去,再不扛枪了。回家娶个大屁股的婆娘,三年抱两,这日子过的,娘的,不比抱着条枪成天水里来,火里去的要舒坦啊!鬼才要当兵呢!”

“滚蛋!就你那怂样,还能娶上大屁股的婆娘?三年抱两?你他娘的那没用龟蛋,能硬起来捅进去就不错了!”

“轰”的一下子,原本沉闷的令人窒息的车上,顿时爆发出一阵阵心领神会的哄笑声,让原先还正经爱国的话题顿时朝着不正经的方向变了过去。车上的士兵们,即便是那些伤重的不能动弹的伤兵,都难得的扯开了嘴角在无声的微笑,成为了他们痛苦难当的伤痛经历之中慰藉心灵与肉体的最佳良药。

粗俗的下流笑话向来是军营里老兵油子之间最好的气氛调节剂,那些当兵多年的光棍们,大多都是穷的娶不了媳妇的乡下兵,常年混迹军中,鲜近女色,天长日久的,便生出了一张好色下流的嘴巴,以此来一解生理上的饥渴。

这种情况一般长官们都了解,早就摸透了他们的脾性,知道这些兵们不过是有贼心,没贼胆,嘴上说的天花乱坠,无所不能,实际一个个的都是生瓜蛋子,好多人见了女人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别说女人的手没摸过,就是真正“提枪”上过阵的也凑不出一个连来。所以只要不闹出违反军纪的事情来,也都不太多管,多半是由着兵油子们痛快痛快嘴皮子,过过干瘾。

打着嘴仗的两个老兵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掐了起来,说到兴起时,不但将对方身上的各个器官都问候了一遍,自然也没少拿各自的男人雄风吹嘘一番,言语间下流的段子不少,直把满车的人说的起哄喝彩的,哄笑连连,害得那些上着绷带的伤兵们,笑完之后便是伤口炸开,疼得呲牙咧嘴,眼泪直流。这又哭又笑的,好不热闹。

狄尔森闭着眼睛坐在车厢的角落里,双手抱在胸前,低着头闭目养神。耳朵里不时的传进老兵油子们的黄段子,还有那一声声的哄笑与阵阵喝彩,都是男人,他自然是知道那种发自心底里的深深渴望。说到某些地方,他也会时不时的露出会心一笑。

只是,笑过之后,心头便会不可遏制的飘上一阵阵足以令他内心涌上如临深渊的恐惧感。从车边涌过的一波波的逃难人潮,与拥塞不堪的撤退大军,都在明明白白的将一个可怕的现实表露无遗:

他们这次出国远征,败了。现在,就是想回去,也怕是回不了了。

正在哄笑嬉闹着的士兵们可能还认为就要回家了,固然这回家之路走的太慢太揪心,可至少他们是充满期待的。可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次撤退早已不像以前打仗撤退那样简单。这条撤退回家的路,也许将是一条不归路。因为能够让他们安全撤退回国的路线几乎全被日军切断了。摆在他们面前的选择屈指可数,仿佛一条三岔路口,一旦走错一步,都将面临万劫不复的境地。

上峰要求新三十八师全体跟随第五军主力,由远征军副司令杜聿明带领,穿越野人山回国。命令传到师部,有人同意,有人反对。意见不一,相持不下。他作为当时旁听的一介尉官,没有发表意见的余地,只是冷静的在一旁思考,在一旁仔细观察孙长官的面部表情。

他不知道孙长官会如何做这道选择题,但他却已经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想法。如果给他选择的权利,那么,他绝对不会选择穿越野人山。野人山,光听名字就知道那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里面会有什么样的危险,会遇到什么样的东西,没有人知道。

这些天走在丛林的边缘,成天与遮天蔽日的参天巨木为伍,阴森的密林之中,时不时传出的奇怪而阴森的怪叫声已经足以令他们惊心动魄。如果整支部队就这样贸然的进入连缅甸当地人都不敢轻易踏足的原始丛林,那么,对于没有丝毫丛林生活经验的中国士兵来说,无疑是在自寻死路。非战斗因素的减员,岂不是比战死沙场更令人惋惜与痛心?

军令固然重于泰山,但是,古语说得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果孙长官能想到如此残酷的现实,相信他也一定不会遵从上峰的命令。前路漫漫,举目望去,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找到回家的路。

回家,恐怕这是所有入缅作战的同袍们,最愿意听见的两个字了吧。是啊,回家。家里有亲人在等待着他们,父母、妻子、儿女……家里有热腾腾的饭菜,家里有暖暖的关怀,家里有火热的怀抱,家里,有所有将士们所期盼的平静生活。

回家,他的家里,也会有她等着他。

想到她,狄尔森的心都禁不住紧紧的揪在了一起。如潮水一样的思念,在此刻如决了堤一般,汹涌而来,彻底的将他整个人都湮没在了难耐的相思之中。那张清丽的容颜,俏皮的笑容,还有那柔软而甜美的双唇,柔柔的嗓音,都让他疯了一样的想念。

心在抽疼,疼得他抓着自己的衣襟,将自己的身体都佝偻成了一团。身边的老兵紧张的扶起他,关切的问道:

“长官,您没事吧?是不是胸口上的伤又复发了?要不要我去找医生过来看看?”

他沉默着摆摆手,做着长长的深呼吸,努力的平复胸膛里那一腔无法抒发的思念之情。他对憨厚的老兵露出安慰的笑容,旋即在车厢最后的角落里找个了空档,慢慢的躺下,睡在了一个眼睛上裹着厚厚一圈纱布的士兵身边。

正要闭上眼睛休息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这个眼睛受伤的士兵手里握着一块绣有兰花的手帕。手帕被士兵攥得紧紧的,仿佛攥着的不是手帕,而是一根足以救命的稻草。看到这一幕时,狄尔森的心,一下子被什么东西给击中了,痛得他浑身颤抖,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泪流满面。

仁安羌解围战中,他和鬼子们在燃烧着的油田中激战,在燃烧着大火的河里厮杀,被大火燎去了眉毛,烧着了头发,灼伤了皮肤,甚至胸口上还被鬼子的刺刀深深地捅出了一个洞,那样的痛都没让他的眼睛多眨一下,也没让他留下一滴眼泪。可是,现在,当他看见一个思念恋人的受伤士兵时,却泪如泉涌,难以控制。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动情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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