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五十七章(1 / 1)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韩婉婷悄然回国的消息,在她那篇著名的战地报道在刊物上连载发表,引起巨大反响之后,终于被上海的亲朋所获悉。
其实,她在进入杂志社工作的时候,考虑到自己身份背景的特殊,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也为更方便的开展工作,所以她在贺伟杰的帮助下,隐姓埋名,一直使用“韩菲”这个身份生活,连发表文章使用的也是“非我”的笔名。
她本以为这样做可以瞒得长久些,哪里想到,她实在是把一群人的存在给结结实实的忽略了——堂姑父手下的军统局。以前,她一直没有切实的感受到这群人的存在,尽管因为工作需要,她听说过这个名称,也在采访新闻的时候,见过一些相关的头脑。但,在她的印象中,他们大多看起来普通平凡,有些更是乏善可陈,与一般军队官员并无什么太大的区别。
说来可笑,她曾经真的以为这群为“军统局”工作的人,成天负责的工作就是如“军统”二字所言,不过负责统计军事方面的相关数据。在她没有被一些衣着普通、长相平凡的男人彬彬有礼的“请”去军统局里喝咖啡之前,她实在不晓得,原来,在堂姑父这里,不,应该说,在国民政府里,军统局的意义早已不是简单字面上的理解,而是要理解成是一群为特殊任务而服务的“秘密警察”部门。
以前阿芬常常都爱说她在美国呆的时间太长,连脑袋瓜都变得象美国人一样简单直白,把这个世界理解的太表面化。那时她还不相信,总要和她有的没的辩论一番。但现在,她是真的觉得对自己生活的这个环境、这个社会的了解还不够透彻、深入,甚至太过虚浮了,以至于连“军统局”是做什么的都知之甚少。
韩婉婷被“请”到了一栋门庭看着恰如普通别墅的小楼里,走进大门之后,赫然发现内中却是别有洞天。若是平时不注意,路过它都不一定会知道这里竟然会是军统局驻上海的分站,更不用说发现其中的奥妙。
她被带到了一间看起来象是办公室的房间里,那些“请”她来的人相当恭敬的请她稍等片刻后便很快的离开。她环视着房间里的布置,深色的办公家具,中式的装饰风格,看起来简洁而干练,想必它的主人也应该是一个能干的人。
墙壁中央高挂着她那两位堂姑父的画像,办公桌的旁边立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一切,其实都给她一种最为熟悉不过的感觉。或许真的是有些自恃背景够硬,所以即便被莫名其妙的从街上“请”到这个守卫森严的地方来,她也没有一点害怕的心情。
她坐在沙发上,安然的喝着漂亮的穿着军服的女秘书送上的醇香的咖啡,等待着那个将她身份摸得透透的,想要与她见面的人的到来。没过多久,一杯咖啡还没有喝完,就听门外传来一阵颇为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上的把手转了转,门打开了。
韩婉婷此时已经非常得体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好奇的看着门口。只见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军官手里拿着一叠资料走进了房间,他看到她,脸上立刻露出大大的笑容,连忙便将手里的资料放在了办公桌上,大步朝着她走去,激动的说道:
“婉婷,终于又见到你了!”
韩婉婷被这个年轻军官的“自来熟”弄得有些发愣,一时间没怎么反应过来。等她飞快的眨眨眼睛,定睛一瞧,这才看清楚来人是谁。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与意外,让她禁不住一下子跳了起来,笑着、大叫着扑了过去,抓住了对方的胳膊,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一番上下打量,笑着说:
“天哪!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穆然,林穆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直以为你在美国的哪家银行里当经理呢!”
林穆然呵呵的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望着她的目光温柔如水。他拉着她的手,与她并肩坐在沙发上,语气温和却也带着一丝丝的埋怨回答道:
“坏丫头,还说呢!你偷偷的回来,瞒着大家,连我都不告诉,害我担心了好久。我啊,不过是有样学样,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韩婉婷“哈”得一声笑了出来,对他半是抱怨半是调侃的嗔怪倒是不以为意,而是狡黠的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
“回来多久了?”
“一年多了。”
“一年多?那不就是和我回国的时间差不多?”
“我当初若是知道怎么劝都劝不了你,索性也就不拦你了,倒不如和你一起回国,也不会一直提心吊胆的过了这么久。”
“谁叫你们都不支持我做一名勇敢的战地女记者,那是我毕生最大的梦想啊,怎么可能因为你们的阻拦而轻易放弃?如果我放弃了,那就不是我韩婉婷了。”
“是啊,是啊,勇敢的战地女记者!我要向你致敬!偷偷的跑回来,还搞什么隐姓埋名,除了唐丽芬之外,连上海的亲戚朋友都不告诉,怎么,为了你的梦想,什么都可以不要了么?在你心里,难道我还不如贺伟杰这样一个外人?”
林穆然言辞之中带着几许不满,说着说着,眉毛皱在一起,英俊的面孔上显出几分隐隐的愤懑和丝丝醋意。韩婉婷见状,连忙摆手赔笑着解释道:
“喂喂喂,你是大男人,不要这么小气嘛!再说我哪里有说什么都不要?瞒着大家也是出于无奈,你知道,家庭出身是我无法选择的,但我从来都想让人看作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大小姐。我想真正的靠自己的能力做点事情。隐姓埋名也是不想吓到身边的普通人,省得人家被我这样的家世背景吓得退避三舍,把我当菩萨似的供着,就是出了点成绩还都以为我是因为有大靠山才成功的,那多没意思啊!
至于贺伟杰嘛,他在我心里的地位自然不能跟你比啦。不过,他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热心又真诚,回上海之后的很多事情都是靠他帮忙才顺利完成的,嘿嘿,当然也包括怎么帮着我瞒住所有人。若不是你干了这一行,恐怕到现在都不一定能找到我呢!他这么有本事,阿芬能嫁给这样优秀的男人,我也替她开心。”
“你啊,做什么都有许多的道理,算我说不过你。”
“嘿嘿,那是自然,从小你就说不过我,现在就更不用提了。”
韩婉婷歪着头,仰着下巴,斜睨着他,得意的笑着,仿佛胜利女王。林穆然看着眼前这张双颊绯红,洋溢着靓丽笑容的面孔,先前满心的不悦早已在她的笑容之中烟消云散,反而溢满了柔情。
韩婉婷看着坐在他身边深情凝视着她的林穆然,打量着他身上穿着的这身帅气而笔挺的少校军服,心中满满的全是疑惑。因为她很难理解,为什么耶鲁商学院毕业的金融才子,会舍弃国外银行高管的位子,跑回中国来参军,而且还是一个让许多人感到神秘的军事部门。难道他忘记了自己曾经发出过的宏伟心愿,要让中国的金融业象美国那样繁荣昌盛?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难道一年多没见,觉得我越发的英伟不凡,后悔没有早点嫁给我?”
韩婉婷被他这么自大的说辞引得咯咯直笑,忍不住啐他:
“呸!这么不知羞的话也亏你说的出来,瞧,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哦!其实,我是很好奇哎,以你的学历,应该在金融界里发展啊,怎么会想到参军的啊?而且还是一个这么神秘的部门,能指点一下迷津么?林少校?”
“你很意外么?”
“当然意外。你在耶鲁的成绩那么好,而且我记得你还有一个宏伟心愿要完成,所以,我完全没有想到你会参军,尤其还是军统局。”
“心愿……是啊,我的心愿……”
林穆然喃喃着,神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但是,很快,他的神色就恢复了正常,走到桌边拿来了咖啡壶,替韩婉婷又加了点热咖啡,继续说道: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心愿。不过,你觉得我这样不好么?”
“倒也不是不好,只是一时之间有些不太习惯。感觉,你好象变成了以前朱明王朝时的锦衣卫了。”
“哈哈哈……婉婷,我若是锦衣卫,那你堂姑父变成什么人了?这样的话你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千万不要告诉你的堂姑父,不然,他可会不高兴的。虽然我承认,我做的这份工作,从某种程度上说,还真有点类似于锦衣卫。”
“你真的喜欢这份工作么?它应该比面对那些数字公式什么的更危险也更难应付吧?”
“无所谓喜欢与不喜欢,我只能说风险越大,成就也越大,带给我的心灵满足感也更多。”
“穆然,我觉得你好象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我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但是,就是有这种感觉。”
林穆然听罢,嘴角微微扯出一个笑容,神色平静,只是眼神里带着深邃的意味静静地看着她。韩婉婷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了他的肩章上,看着金光闪闪的校星,她想了想,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林穆然背靠在沙发上,见她满脸的疑惑,却也不多做解释,十指交握在一起,长舒了一口气,淡淡的说道:
“人都是要变的。你看你,当年那么娇弱的小女孩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现在都变得敢于在战火之中穿梭,更何况是我这么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了。其实……从军也不完全是放弃了我的梦想。身在军界,我能做的,也许更多。”
“更多?你指什么?”
身为记者的韩婉婷身上惯有的职业敏感性,让她非常敏锐的从他话中有话的言辞中听出了一些特别的东西,刚想要再追问下去,却被他飞快的转换了话题:
“行了行了,别说我了,你就当我干的是现代版‘锦衣卫’的活好了。还是说说你吧。怎么样,大记者,经过这一年多的采访与体验,终于有了今天的成就,算是实现了你的梦想了么?”
话题转到了她的工作上,她立刻就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感所笼罩。她略一沉吟,然后慢慢的摇摇头,非常感慨的回答道:
“说真的,以前在学校里学的东西,当我真正在生活中亲身实践过之后,就发觉真是天差地别。看的越多,感受的越多,我越是觉得自己离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地记者的路还很远,很长,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亲身感受过战火的洗礼之后,我更加感觉到,我必须要更深入到第一线,要写更多的文章,必须要让天下更多的人们了解前线将士们的英勇,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战争的残酷与人民为此而受到的巨大悲苦。我想,只有我做到那些了之后,才算是真正完成了我的梦想。”
林穆然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从心底里滋生出一种除却爱情之外的激越感情来。他很激动,又很欣慰,不由得感叹道:
“婉婷,你真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很特别,一点不象一个从大家族里走出来的大小姐。你有着深埋在内心之中的热诚理想,而且敢于去实践它。在美国的时候,我并不认为你会真的去做一个战地记者,以为那不过是你少女梦幻世界中的一个美梦。但是,现在,我必须承认,你实在让我刮目相看。我又看到了一个和以前完全不同的韩婉婷。”
她听了他的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甩那头乌黑的秀发,打趣道:
“林少校,你这是在恭维我么?能得到如此年轻有为的少校先生的赞美,真是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啊!”
说罢,她抿了口咖啡,看着他的眉眼间尽是美美的笑意。林穆然低首笑了笑,扬眉道:
“你还需要我的恭维么?恐怕这些日子以来你受到的赞美之词可以用几卡车装了吧!如今你可是沪上知名的大记者了,连我的上司都爱读你的文章呢。”
“是吗?你的上司是谁啊?是那个被你们叫做‘戴老板’的戴笠先生么?哎,能介绍给我认识一下么?”
“怎么?你对戴先生感兴趣?”
“算是吧,其实我是有个想法,希望能给他写个专访,听听他是如何理解自己这份职业的意义,也好顺便多了解一下这个看起来有些神秘的部门。老朋友,能帮这个忙么?事成之后,我请你吃饭啊!”
韩婉婷很是兴奋的看着林穆然,眼睛亮晶晶的,充满着期待。林穆然不置可否,并没有当即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用一个淡然的微笑作为了回答。韩婉婷是个聪明人,她知道他的举动代表着什么,倒也没有怎么失望,不过就是多了一丝遗憾。她耸耸肩,看了看手表,见外面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道:
“穆然,时间不早了,我有些事情还要回报社去一趟,还是先走了。等下个月我回上海后,我们找个时间和大家坐下来再好好聊聊。你都这么神通广大的找到了我,想必我的那些亲戚们也都该知道我回来了吧,所以,先替我跟大家说一声,我回来之后,一定亲自当面向他们‘赔罪’。”
“怎么?你又要去采访了?”
“是,南昌会战打得很激烈,而且听同仁们说这次日军非常卑鄙,在炮弹中使用了国际公约严禁使用的毒气弹,给我军造成了极大的伤亡。这样重要的大事,我当然要到前线去采访啊,回来之后,一定要好好的写上几篇文章,强烈抨击一下日军的卑劣行径,希望能够得到国际社会对日本的一致谴责。”
韩婉婷说得格外慷慨激昂,神情振奋,显然对这次的采访计划期望极高。但林穆然听在耳朵里,却是担忧在心头。他搞的就是情报工作,仅从他目前手头上所得到的情报看,前线的战事相当不利。我方军队的反攻屡屡被日军击败,且伤亡惨重,各支部队的防线均是一退再退,照这样下去,南昌的失守恐怕只是时间的早晚。
婉婷这个时候要去前线,实在是危险之极。若万一不巧碰上部队溃退,又或是日军进攻,那时兵荒马乱,枪林弹雨的,她一个单身女子,深陷其中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旦出事,不但他要抱恨终生,而且他也难以再去面对一直对他信任爱护的韩家双亲。因此,他听她说完之后,便很坚决的说道:
“婉婷,我知道我不应该阻拦你,但是,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听我一句劝。南昌很危险,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日军很快就要攻占它了。你应该听说过日军的凶残成性,尤其他们对待女性,更是……其他的我不多说,我只想说,那里实在太危险,你不要去。就算要去,最起码也该等局势暂稳之后。”
看着眉宇间尽是担忧之色的林穆然,韩婉婷心中一阵温暖与感动。这个人,是真的在关心着她的安危。每每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总会让她在感到阵阵温暖之后,心中不免要升起许多的惭愧与歉意。因为,她给不了他想要的感情。因为,在她心里,她始终都只当他是自己的哥哥。
他对自己真的很纵容,他的父母也对自己真的很怜爱。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在逃避与他的婚事,原本两家商定在她高中毕业后就要完婚的打算,也因为她的各种借口而一拖再拖。为此,他却并没有责怪过她,甚至在她面前没有表露出分毫的不满,甚至有时还会在亲朋们问起的时候,替她说话打圆场。
他为自己做的这么多事情,她看在眼里,心中也不是不感动的。她很感激他,很想用什么去回报他,她可以毫无保留的给她所有她能够得到的东西。唯一无法给与的,就是她的感情。她就是无法爱他,无法欺骗自己假装去爱他。不仅仅因为她做不到,更因为她不忍心去欺骗一个如此善待自己,爱自己的好男人。也许,今生,她能够对他说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对不起。
想到这些,她眼眶隐隐的湿润了起来。为了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泪意,她微微低下了头,使劲的眨着眼睛。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目光清亮分明,脸上已经挂满了自信的笑容。她看着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笑着说道:
“穆然,谢谢。谢谢你的关心和这么重要的提醒,我知道现在南昌的确很危险,但是,越是危险我就越是要去。因为只有在最危急的时刻,我才能看到更真实的人性光芒,采写到更深刻、更触动人心的内容。那是我作为一名战地记者的使命,我不能因为危险就逃避,就胆怯了。战士们的阵地在那里,而我的,同样也在那里。
放心,我会好好保护我自己,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即便……说句不好听的,万一我回不来了,那也是我自己所作出的无悔的选择。穆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应该知道我的性格。只要决定了,就再不会反悔。所以,南昌,我一定要去。请不要再阻拦我了,好吗?”
她目光之中的坚定让林穆然知道,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都无法劝阻她要去南昌的决心。终于,他沉思了许久,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大手握住了她的双臂,用力的握着,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你一定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下个月,都要毫发无伤的回来。我和所有的亲朋,就在上海等你。等你回来和我们重聚。”
韩婉婷的目光笔直的望进他深邃的眼睛中去,郑重的点头,沉声回答道:
“好,我答应你,我一定毫发无伤的回来!你们等着我。”